听到他说是朋友,纪传宗多少有点意外,“怎么不叫你朋友过来一起坐?”
“他吃过了,还有事情要忙,着急走呢。”
纪传宗这才点点头,喃喃道:“有点朋友也好,省得你整天窝在家里,也没别的去处。”
洪令没有说话,给纪传宗倒了杯茶,服务生刚好在这个时候上菜,这一茬也就这么过去了。
吃过饭,两人便往家里走,经过铺子门口,纪传宗将洪令叫住,“不着急上去,我在铺子坐会儿。”
铺子刚刚忙完,大家总算是有工夫喘口气,见纪传宗来了,阿翔赶紧将东家之前经常坐的躺椅搬了出来,还是放在了老位置。
“还是坐在这儿吧东家。”
“你们忙你们的吧。”纪传宗让洪令让椅子挪到了角落,挪完椅子,洪令便上楼准备午饭去了。
纪传宗坐下后也没说别的话,只是环视了一圈铺子。
铺子还是老样子,跟自己走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至少纪守拙没有搞砸,幸好……幸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还能看这铺子几回。
纪传宗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莫愚站着的位置,莫愚手边放着一个小碟子,碟子上盛他没见过的点心。
“那是什么?”
莫愚正在走神,听到纪传宗的声音愣是反应好几秒,顺着纪传宗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手边是纪守拙最近做的新口味的点心。
纪守拙一听到他爸讲话神经就紧张,原本他还躲在里面的操作间的,立马屏住呼吸,伸长了的脖子张望,见到爸爸在问他做的点心,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他甚至有种冲动,冲出去将他做的点心全倒进垃圾桶里。
可惜他也只敢想想,没有那个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愚将点心拿到他爸跟前。
“这是拙哥最近研究的新口味。”
爸爸是侧着坐在角落的,纪守拙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痴痴地盯着他佝偻的后背。
纪传宗拿了一块儿尝了一口,咀嚼了好一阵,像是在认真品尝。
铺子里莫名就安静了下来,纪守拙都快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这种紧张堪比上次做招牌让他爸尝,嘴里又干又涩,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咽又咽不下去。
良久,纪传宗才开口,“要做就好好做,别拿这种半吊子的东西出来丢人现眼。”
纪守拙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爸将小碟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扯下一张纸巾擦手。
他爸居然没有将他做的东西倒进垃圾桶,这是什么意思呢?纪守拙很笨,他很想跟他爸爸问清楚。
“给洪令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我。”
这话是纪传宗冲着莫愚说的,莫愚想着洪令应该在准备午饭,一上一下的也麻烦。
“东家,我送你上去吧。”
纪传宗犹豫了一下,打算拒绝,看到玻璃后的纪守拙后,他改了口,“那麻烦你了。”
纪传宗看着骨架大,可进了几回医院人消瘦不少,也就没什么分量,背着一点儿也不吃力。
纪守拙见状,想要跟着上去,“要不我……”
“送我上个楼而已,用不着这么多人,你安心在铺子里待着。”纪传宗说道,“别老静不下来心,铺子里的事情,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莫愚听着很不是滋味,铺子的事情才是纪守拙的大事,那别的事情,别的人呢,好像他都不用管,不用在意一样,人能这样吗?
“没事的,拙哥,我送东家就行了。”说罢,莫愚便背着纪传宗走出了铺子,出了铺子往右拐,就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白天会变得更加迟钝一点,脚步声都没法将它唤醒。
莫愚沉默着背着纪传宗上楼,他想起纪传宗刚刚的话,想起纪守拙每次在东家面前小心谨慎的模样。
“东家。”莫愚嘴比脑子还快一步,这声“东家”喊出口后,他就不能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拙哥他做的挺好的,刚刚您吃的新口味,也是他研究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客人试吃过,都说很好吃,拙哥他很努力,有时候只是您给他的压力太大,他会的,也会变得不会。”
即便是摸不准纪守拙对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莫愚还是舍不得他唯唯诺诺的,明明努力,明明也得到了应该得到的结果,明明东家应该夸他的,纪守拙他习惯了沉默,但是自己还是想替他说说话,哪怕自己人微言轻,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至少他的努力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别人不在乎的,他在乎的。
见纪传宗没有说话,莫愚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但既然开了口,就得把话说完,这种机会不是每次都有的。
“拙哥在乎的东西其实很多,您只让他待在铺子里,其他的事情不准他过问,包括您的身体状况,家里情况……还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莫愚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想说,拙哥他是一个自由的人,铺子的事情他该做,但他也有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好像连继承铺子,都是按照您的安排,有人在意过他的想法吗?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想法不重要……”
就好比两人谈恋爱这件事情,明明谈恋爱是他俩的事情,一旦被东家知道,纪守拙就不得不听东家的话,不得不跟自己分开。
越说莫愚越心虚,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就算偷偷摸摸跟纪守拙在一起,在纪传宗心目中依旧是外人,甚至还不会承认他俩的关系。
莫愚想道歉的,想继续往上走,纪传宗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既然他生在这个家里,自然而然就得承担起这个家里的责任,每个人生来就背负了一些责任,是高于自我,高于自由的责任,不只是他,连我也一样,我从小就被我守拙的爷爷教导要以铺子的事情为重,我也是这样教育守拙的,人都想要自己,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没有人能在这个世界上独善其身,至少在我们这个家里,纪守拙不能优先考虑他自己的事情。”
纪传宗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至于他做的好不好……我知道他很努力,但是守拙他性格木讷,学东西也慢,夸他我不知道能不能促进他进步,我的时间不多,我不敢冒这个险,但是严厉至少不会出错,至少现在的结果不算太差。”
莫愚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甚至没办法反驳纪传宗,也没觉得纪传宗说得不对,他以为纪传宗会嫌他多事,没想过纪传宗能回答他这么多。
耳边忽然传来纪传宗叹气的声音,“我以为……你会跟我说你跟守拙的事情。”
莫愚身体一僵,不敢往下想,东家看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所以刚刚才会答应自己送他上来,为的就是现在跟自己说清楚吗?
纪传宗拍了拍莫愚的肩膀,“放我下来吧,背着说话也累人。”
莫愚机械地将人放下,他不断做着心理建设,他能设想出东家叫自己离开,叫自己离纪守拙远一点这些话,可他没想好该怎么应对,他不知道纪守拙的想法。
楼道里一直没有人上下,能听到楼下的车声,邻居家做饭的声音,两人说话也安心些。
“知道守拙喜欢……”男人两个字纪传宗没有说出口,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当时第一反应挺崩溃的,怕他心里有什么毛病,没想到心理上的没检查出来,身体的毛病倒是检查出来,他妈生他的时候年纪大,生的时候是早产儿,打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我也不懂,只知道医生说发育缓慢,已经没办法矫正,以后没法生育。”
一开始接受不了,日子久了也就想通了,纪传宗也不是没想过给纪守拙说一门亲事,但是自己儿子不喜欢女人,身体上还有问题,非要找个女人嫁进来,那是逼着人家女人跳火坑,那是作孽。
但是男人,两个男人又算怎么回事呢,这比硬娶一个女人进来还扯淡,纪传宗挺怕流言蜚语的,他怕他不在了,他这个傻儿子,会被人骗,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第32章
其实纪传宗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想问莫愚的想法,想知道莫愚的打算,但是当他听到莫愚跟他聊起纪守拙的事情时,那些到了嘴边的问题,都被他咽回了嗓子眼儿里。
他已经不求纪守拙能传宗接代,他只想纪守拙这一辈子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能找个陪伴一生的人。
先前纪传宗还有些犹豫,还会质疑,能是莫愚吗?莫愚能一心向着纪守拙吗,现在他稍微能放心一点,如果是莫愚,那也算是纪守拙的幸运。
“莫愚,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变心?”
纪传宗作为过来人,知道感情是很脆弱的东西,喜欢是在相处的某个瞬间,不喜欢同样也是在相处的某个瞬间,说变就变,纪守拙比不得旁人,一旦失去,他势必要花大量的精力才能走出来。
莫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纪传宗早早地在为纪守拙打算,就连给姐姐招上门女婿,都是为了纪守拙。
他几乎没有犹豫,坚定地回答道:“我肯定不会变心,我答应过拙哥的,以后都会陪着他,如果他愿意守着铺子,我也会陪着他。”
纪传宗长吁一口气,“你可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这个儿子我最了解,他依赖你,信任你,他很傻的,就算是被骗了也会帮人数钱的,日后你一定不能骗他,不管遇上什么事,你都得陪着他。”
莫愚愣住了,有什么东西迅速将胸口的位置填满,涨涨的,压得他呼吸不畅,这算是东家认可了他和纪守拙的关系吗?
纪传宗扶住一旁的栏杆,抬起头看向楼梯之间的缝隙,“没两步了,我自己上去吧。”
莫愚这才回过神,“您自己行吗?我还是送您上去吧。”
“不至于,这两步还能走的,还没病到这个地步。”纪传宗冲莫愚摆摆手,“你先忙你的去吧。”
莫愚拗不过纪传宗,又不敢就这么下楼,只能目送着纪传宗离开,纪传宗走得很慢,枯瘦的双手攀住栏杆,每走一步都得停下来歇会儿。
自己刚来店里的时候,纪传宗明明还能做饼,什么时候老成这样了?
等到纪传宗拐过楼梯拐角,身影消失在莫愚的视线里,只有那双手还出现在栏杆上。
这几层楼显得格外艰难,莫愚心都跟着提了起来,直到从楼上传来了敲门声,同时伴随着纪传宗的声音。
“莫愚,我到了,你也赶紧下去吧。”
莫愚这才松了口气,听到开门声后,回了声“好”,转头飞快跑下了楼,既然知道了纪传宗的态度,那纪守拙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您的点心,拿好。”
莫愚冲出楼道便听到了纪守拙的声音,刚好他将打包好的点心递给了客人,纪守拙也看了他,“下来啦。”
莫愚跑得有点急,呼吸有点重,他点点头,朝店里张望了一眼,现在客人不多,邹叔坐在长椅上打盹,阿翔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有纪守拙一个人在。
“跑什么啊?”纪守拙倒了杯递给莫愚,随后往后面的操作间走。
莫愚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快步跟了上去,顺手还锁上了操作间的门。
听到关门的声音,纪守拙疑惑转头,见莫愚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莫愚一把握住纪守拙的手腕,将人按到了门板上。
门板是空心的,后脑勺撞上去不算痛,但是纪守拙猝不及防,有点晕乎乎的。
“守拙。”莫愚很少这样叫纪守拙,刚开始那会儿很客气,还会叫纪守拙少东家,后来熟悉了,会叫纪守拙一声哥,这样亲昵的称呼,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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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守拙总觉得莫愚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屏住了呼吸,认真盯着莫愚的脸,盯得久了,他有种莫愚会吻他的错觉,可他旁边就是操作室的玻璃,这块儿玻璃两面都能看到,在这儿亲的话,只要有人稍稍靠近,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怎……怎么了……”纪守拙说话都不利索了,他觉得莫愚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儿怪,可他俩昨晚都还好好的,昨晚还……
莫愚目不转睛地看着纪守拙的脸,“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东家不同意的话,你会怎么办?”
这话问得不明白的,纪守拙的脑袋还得反应一阵,“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如果说,他俩昨晚还好好的话,应该是刚刚爸爸跟莫愚说了什么,莫愚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会说什么呢?难道爸爸真的看出来了,真的跟莫愚挑明说不同意?
“是爸爸刚刚跟你说了什么吗?”纪守拙表现得很镇定,至少比让他拿着点心给他爸试吃要镇定得多,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愚抿着嘴唇,眉头微微蹙起,“万一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跟东家说了我俩的事情,他不同意,你会怎么办呢?你会怪我吗?怪我没有保守我俩之间的秘密。”
本就不是所谓的秘密,这种事情纪守拙也没打算瞒家里多久,但是要说到爸爸不同意,他确实有点懵,爸爸为什么不同意呢,对莫愚哪儿不满意,是因为莫愚只是一个打杂的吗?可爸爸不是这种人,爸爸一向不看人出身的,莫愚很努力,在店里干活也很积极,纪守拙想不到爸爸反对的理由。
“你能告诉我,我爸跟你说了什么吗?爸爸为什么不同意,总有一个理由。”纪守拙想了想,甚至有上楼找爸爸问清楚的冲动,“我去问问。”
“等等。”
莫愚将人拽了回来,“我俩都是男的,东家不同意不是很正常?”
纪守拙一脸茫然,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理由,“可是,我爸一直都知道我喜欢……男的,他从没有反对,也没有干扰,甚至没有强迫我跟任何女人相亲,他是默许的。”
“所以你一直都没担心过东家会反对。”知道原因后,莫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因为他依旧无法知道,但纪守拙面临选择时,自己会不会成为他的首选,“其实东家没有不同意,他知道了我俩的事情,他让我不要骗你,要好好陪着你。”
这话叫纪守拙听来有些耳熟,这是当初爸爸跟姐夫说过话,姐姐和姐夫是包办婚姻,姐夫又是上门女婿,爸爸对他的要求不高,只要姐姐姐夫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姐夫能永远陪着姐姐。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纪守拙明白,他爸能这么跟莫愚说,是变相认可了他俩的事情。
既然已经得到了爸爸的认可,为什么莫愚好像还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纪守拙小心打量着莫愚的脸,“爸爸同意了,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有些话早上莫愚就想问了,要不是有人打岔,他不至于憋到了现在,他一抬头,眸子里有几分委屈,“因为我不知道,万一……万一东家不同意,非要你选的话,你还会选我吗?”
纪守拙再傻也明白了莫愚的意思,“我当然会选你,如果爸爸不同意,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恋爱中的人很好哄的,只是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心里的怨气就消散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