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穆格勒的土地上,有一处正笼罩在压迫下,寂静无声。这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呼吸,也没有一丝多余的鸟鸣。唯有帐外空地上噼啪跳响的堆火,和主帐里面色愈发阴郁的男子。
男子把玩着手中三颗小巧的木骰子,在掌心中来回滚动,碰撞时发出“噼”“啪”的响动。他背向帐帘而立,双眸紧盯榻椅后悬挂着的一幅雄伟男子的画像。
仔细向画中看去,发现正是延枭。画中人春风得意,跨马而跃于纸面,面上永远是一扇不驯服的嚣张神情。
这神情越看越眼熟,眼熟到延枭的眼前立刻浮上了勃律那面永远是一副高傲的面孔。
这画是他学着勃律的样子叫人画下来的。
突然,吉达快步从外面走进来,来到男子身侧附耳道:“殿下,必勒格来了。”
延枭眸光一闪:“他来作什么?”
吉达还未回话,便听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延枭阴翳着面孔,扭头一眼看见了必勒格那张如今叫他无比厌恶的脸。
比勃律还厌恶。
必勒格仿佛是没看到对面的阴鸷,未得通报踏进大帐,当着延枭的面行了个较为规矩的礼数,唤道:“二殿下。”
“你在乌利瀚待得久了,连穆格勒的规矩都吃了?”延枭讽他。
延枭是沉不住气的人,狗急跳墙的招式却是在必勒格这里毫无作用。男人没有理会延枭的话,就当是全然听不见般,直截了当地奉上了一座木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座精致的血玉雕,颇有中原皇室的手艺。这玩意上乘,一看便不菲。
小小弃子怎能拥有如此珍宝?
下一句,必勒格便解了延枭的心头惑。他说:“可汗叫我前来问候各位殿下。”
什么意思?延枭瞳孔皱缩,在必勒格那张毫无波澜的面容和他手中木匣子上来回巡视。
他的意思是说是父汗准许他携礼前来?
父汗容纳他回来了?
延枭眸中藏住一股滔天怒火:“你也配?”
怒火仿佛能一口吞噬男人,可他却仍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叫延枭什么也瞧不出,心底开始发怵。
意识到自己的忐忑,延枭大吃一惊,不由得怒火直冲云霄。
“你是来羞辱我的?”
“必勒格不敢。”必勒格虽是这样说,可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敢之意:“只不过是我回族后可汗赏了我些珍宝,怎么着也得拿些前来问候各位殿下一番才是。”
“赏你?”延枭不相信,“父汗会赏你东西?简直可笑!你就是乌利瀚的老鼠,根本不值得父汗一提。”
“殿下难道没有听说乌利瀚王已经臣服于舒利可汗之下了吗?”
必勒格的一句话,叫延枭整个人顿住了。
“乌利瀚为我母族,早年因我阿娜嫁入穆格勒,得以两族才交好。虽然我阿娜已故,但她好歹也是曾经的可敦。我虽曾惹可汗震怒被谴回母族,但如今乌利瀚王向舒利可汗称臣,怎么说我也该回来了。”
“称臣?”
“是的,称臣。”
“你做的?”
“对,我做的。”
必勒格抬眸直直射向延枭的眸中,忽而唇角勾起:“想必这则消息可汗还没告知各位殿下。”他转手将木匣子盖好,递给吉达,让人将东西放在了桌案上。
延枭反应过来,再次不屑嗤笑:“你回来了又如何?父汗依旧没有认回你,你依旧是不中用的弃子。”
“可汗虽未认回我,可如今我身在穆格勒,一回来就赏珍宝无数,重新信任是早晚的事。”必勒格收起唇角的弧度,再次挂上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我想……如今的殿下是否还得可汗重用吗?”
这句话完全惹怒了延枭:“必勒格!大言不惭,日后小心你的舌头!”
“我的舌头在我嘴中,便不劳二殿下费心了。必勒格已按照可汗所说前来问候过二殿下,便不作久留了。”延枭的乖张暴烈全然收入必勒格的眼底。他施以一礼,随后二话不说离开了帷帐。
延枭盯着人走晃动的布帘,还没来得及将气撒出去,又一人通报走了进来。
那人两步上前,跪在延枭身前:“殿下,我们未在小殿下帐中寻到狼符。”
延枭满腔怒火没处撒,瞪着那黑衣袍服的男人,恨不得一手掐断对方的脖颈:“你说什么?”
那人一颤,接道:“未、未寻到……”
“没有找到?”他掐断来人的话,大手一扬将手里握着的木骰子甩到了那人的额角上,两步便下了榻椅阶。
“你们一群废物!小王还养着你们作甚?还不如扔给勃律喂他的那些畜生!”
“殿下饶命!”阶下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布毯上,匍匐着俯下了身,颤着嗓音回道:“只是勃律殿下那里真的没有找到狼符啊。”
延枭大发雷霆,一脚将人踹翻:“勃律的帐子就那么大!你们数人一天一夜竟是连块小小的狼符都找不到!废物,都是废物!”
男人被踹翻后重新飞快的爬了回来,继续匍匐在延枭的脚边垂首:“许是……许是勃律殿下将其带在身边……”
“日日将狼符带在身边,蓄意招摇权势,明日他便会被父汗拨了头上那顶千金帽,你当勃律是傻的吗?”延枭怒不可遏,“他定是将其藏在了某处!还不快叫你的人滚去找!找不到小王杀了你们!”
“是,是!”男人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飞快退出主帐。
默默无声的吉达在旁一动不动立了许久,见人退下了,这才端着茶水送上来,观色着二殿下的神情,面无表情的轻声安抚:“殿下,喝点水吧。”
男人缓缓侧眸盯住了吉达的身板,锐利的眸中翻云覆雨不知想些什么。突然,他挥开侍仆手中的水碗,凶狠地瞪着他:“吉达,你也在嘲笑我?”
水碗落在布毯上,阴出一片水渍深色。
“吉达不敢。”男子顺从地垂下头。
延枭冷笑:“呵,有何不敢?”他步步逼近侍仆,嗓子里蹦出的是堪比寒风还要难以遏抑的狂烈:“你们怕是日日嘲我笑我,笑我贵为穆格勒部的殿下、父汗的儿子,手上却没有丝毫兵力。”
“大哥就算了,他是我手足我无怨。勃律那小子天生好命成了什么狼神也就算了,无非是浑鸟成凤凰……可如今必勒格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弃子被父汗钦点回族,非但没走反而愈发重视,当下都能踩在我的头上!”
“阿娜从来看不上我,她中意的只有大哥。在草原上,人们除了称赞勃律,便是赞扬大哥的骁勇善战。可是有什么用?现在必勒格回来了,这穆格勒的下一位可汗还指不定到底谁坐。”
他蓦然转身,死命扣住侍仆的肩臂,抑制不住的疯狂,眼底尽是对权势掌握的欲望:“吉达,那可是狼师的兵符啊,狼师!它拥有草原上最显赫的兵马战士,有了兵符,我就能号令整个狼师为我所用了!”
“丢了狼符,勃律就什么也不是了。届时,我会踏遍草原上每一寸土地,捏住每一个人的喉咙。我会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我会成为整个草原的可汗!”
吉达浑身一颤,却仍旧恭敬俯身一句不发。他不明白,自从二殿下那日在大帐宴席上被舒利可汗带走后发生了什么,以致他近日愈发疯狂。
疯狂到恨不得用獠牙将忤逆他的人全部咬碎。
但吉达跟随延枭十多年早已忠心耿耿,他手放置左膛前朝他敬拜一礼,嘴上恭维:“殿下神武,不日定会如尝所愿。”
延枭被夸得心中范喜:“自然,小王终有一日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视为蚁兽任脚底碾碎。”
见自家主子心情有了好转,吉达试探着问:“殿下,还需要将那些女人带来吗?”
延枭默了良久,忽而大笑:“带来,都带来!小王很生气,叫她们来给小王取乐子!”
片刻后,吉达领着四个女人走进主帐,随后又从主帐中退出。他在外面站了良久,直至听到帐内彼伏的喘息和欢笑,他才扭身离开。
离开的步调走了没几个呼吸,便又将身形顿在了原地。蓦地,他扭身朝另一方而去,见了一个人。
此人正是方才在延枭脚边匍匐饶命的男人。
“大人。”见来人是吉达,男人无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吉达跟在二殿下身边的时间比他们都长,虽是奴仆的身份却又是二殿下的亲信,称谓一声“大人”总归不为过。
“你从狼师过来,没人瞧见吧?”
“没有。”
吉达点头:“听闻小殿下身边养了个中原奴隶,对其较为特别。叫你的人留意着点,没准东西就被放在了他身上。”
“狼师主帐和小殿下身上也继续盯着,务必给二殿下寻出狼师狼符€€€€这关乎着你们的命,更关乎着殿下的大业。”
“是。”男人应下。
吉达转念想到了什么,盯住男人的双眸,面无表情地说着最狠厉的话:“必要时,引蛇出洞,杀了勃律。”
男人心惊,还是犯了忌惮:“可是大人,那毕竟是小殿下……”
吉达打断了他的话,吐着最淡漠的语气,却说的字字诛心:“殿下才是穆格勒部未来真正的主人。你屈于殿下手中,一切要以殿下为重。你别忘了,天神一直在看着你,背叛了殿下,你的灵魂永远入不了穆勒河。”
男人冷汗涔涔,唇瓣微动,半响吐不出一个字眼。
此番交代清楚,吉达垂下眼帘,欲要离身。他最后脱口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叫人是十足的后怕。
“叫你的人都机灵点,老老实实在狼师里匐着。若是都折在了勃律手中,那你们就是在打殿下的脸面,杀了你们都不为过。”
谁也不会想到,以往在延枭身侧默默无闻侍奉的男子并非是任人宰割的角儿,此番作为大相径庭。他就好如虎中爪,率先撕扯着男人瞧着吉达远去的背影,抹去心头的胆怯,最终转身淹没在茫茫夜色中,向着狼师的方向而回。
远方的孤鹰尖鸣,宛若地上人的煎熬内心。辽阔无垠的草原上不止埋没着人心惶惶,更滚动着还未来得及升腾却在往后漫天弥漫的烽火。
第二十九章
一连几日,勃律又在阿隼面前失了踪迹。男子惦记着自己香囊还在他手上,特意跑去问阿木尔,可却是无功而返。
然而此时小殿下正“藏”在巫医的药帐中哪也没去,专心致志钻研着手中的木块。
宝娜跪坐在他身侧,好奇地望向小殿下手中一刀一刀挥舞的雕刻工具。泛红的木料玩转在少年指尖,在铁器的钻雕下,逐渐现了一个雏形。
像是狼师的符印。
宝娜探头瞧了会儿,又默下头继续捣鼓自己手中的布匹。她一针一线在上面绣着雄鹰,眼见快成品了,心情却愈发烦闷。
坐不住了,宝娜堪堪开口问:“殿下这是……要送予谁?”
勃律朝着手中雕刻的木块吹口气,吹散木屑后答:“自然是阿隼。”
宝娜狠狠怔住,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抖,银针险些坠在地上。
勃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宝娜心里五味繁杂,觉得说出口是自己逾越了,不说又怕殿下做傻事。最后她斟酌了一番,还是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是要送男人香囊?”
“是啊。”勃律没听出别的味道,爽快地点了头。
这可万万不可!当即,宝娜倒吸口凉气,将身子坐直了又探:“殿下可知……这在中原人眼中,送人香囊的寓意?”
勃律啧气,重重得一刀不耐烦地落在了正雕刻的木块上:“中原的破事儿真多€€€€这有什么寓意?无非就是几块破布裹着泛香的药材。怎得我勃律想送人的东西,你觉得送不出手?”
宝娜讪笑两声:“殿下亲手做的东西自然是好的……殿下想送予谁便送谁吧。”她继续低头绣着手中的鹰,将嗓子眼里要吐出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殿下平日里只知道中原战况情报,怎得学了中原话后连送香囊寄情愫的寓意都不知道?
过了片刻,宝娜将修好鹰的图案的方帕子递给勃律看。少年分心瞅了一眼,沉思片刻说:“少点东西,四周空荡荡的。”
“殿下还想要什么?”
“要不再绣点花花草草吧。”勃律喜滋滋的说,觉得自己的主意甚是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