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禀可汗,如二殿下所说,我亲眼所见小殿下日升时分回了狼师。”
主座上,舒利可汗抬起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榻椅边缘,谋色深沉的望着下方,一语不发。
帐内气压极低,谁也猜不透大可汗是如何打算的。
延枭听到他的禀告应了证实,迫不及待地上前想要拉人下水:“父汗!勃律那小子罔视您的诏令,三番五次溜回来,该当重罚!”
大殿下坐在一侧跷着那条几月前断的腿,听到这番心急的话冷嗤一嗓,但没接话。这声音不知是在嗤勃律竟然恃宠而骄到胆敢无视大可汗诏令,还是在嗤延枭的碌碌无为,只会心浮气躁沉不住气。
不管如何,这话足以让延枭恼羞成怒。他瞪着自己的这位亲兄长,磨着牙根却什么也不能说。
上座“啪”的摔下来一个杯子,炸裂在地上。舒利可汗大发雷霆:“他真是越来越忤逆了!”
大殿下轻轻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时候反而插上一嘴揶揄道:“听说三弟的狼吓得延枭三天不敢去狼师,这事可当真啊?”
延枭睨他一眼,对可汗说:“父汗,他现在连狼都管不住了,任由那些畜牲在部族里闲逛。那些可是饿兽,保不准哪天就反扑一口。”
舒利可汗面部怒火狰狞,一拍而起:“阿古达木,你明日亲自前往昭仑泊,再传我诏令!”
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延枭神气十足地从大帐里走出来。他转目瞧见前方兄长的背影,得意的神色更甚。
大殿下虽然能下地了,但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着实不雅观。
延枭道:“好不容易被父汗放出来了,兄长可要走稳当了,千万别伤上加伤,再回去躺个一年半载。”
大殿下刹住身形,转首想嘲回去,怎料却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大帐外面的必勒格,随即也顾不上堵塞延枭了,阴鸷的目光狠厉地从他耳侧跃了过去。
“再有四个月就是那雅尔了,断了腿你还能骑马吗?”延枭讥笑的瞧着兄长,继续直戳他的脊梁骨。
突然,必勒格轻呵一声插话说:“大殿下最会马术了,到时候可千万别让旁人博了彩头,叫人平白看了笑话。”
“你还有脸凑到小王面前?”大殿下此刻恨不得将这人撕碎了,“我告诉你,小王的腿要是好不了,就掰了你的腿给小王当拐杖!”
必勒格淡笑:“殿下说笑了,能为殿下所用是必勒格的荣幸啊。”
他现在腿脚不方便,不然直接就能将人踹出半里地。大殿下冷着脸瞄眼一旁的延枭,动动嘴角牵出一抹蔑笑。
“了不得啊,我的好二弟现在都会参本了。”他冷哼,不愿多同他们费口舌,转身扬长而去。
必勒格规规矩矩的向延枭行了一礼:“我还有事向可汗禀报,便不奉陪了,殿下好走。”
他转身的背影连带着丝丝希图,却叫延枭无论如何都猜不准确。
下过雨的新草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新,直冲着神经刺激。阿隼蹲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瞧着面前低头啃嫩草的幼鹿,束手无措。
勃律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低笑:“你离它近一点,它又不会咬你。”
是啊,会咬人的只有一个。阿隼无奈瞥了眼身后的少年,慢慢往前挪了一寸。
就在少年期盼的眼神下,他崩着面孔刚要伸手摸上幼鹿垂头啃草的脑颅,谁知下一刻,旁边的母鹿不由分说地扬了蹄子,狠狠朝他踹过来。
阿隼眼疾手快地收回手,身子往后一斜避开了这道冲击,随后又蹭着脚下向后快速退却,生怕母鹿被惹红了眼朝着他撞过来。
勃律见状粲然大笑,搂过他的肩膀稳住身形,二人一齐跌坐在草地上。
那母鹿见他没敢在上前招惹小鹿,脑袋一立,和小鹿慢腾腾地挪到了另一边草坪上继续啃食鲜草。
难得见他吃€€的样子,小殿下笑地不亦乐乎,弯着眼眉抖着肩数落他:“它没吃你呢,你怎么就一副要吃了它的样子,难怪大鹿不喜欢你。”
阿隼抿嘴,无言以对。他纵容少年放声笑他,百般无奈的叹息下,他率先起了身,起身的功夫还不忘朝少年伸手,要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他顺着话开了口:“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招它喜欢。”
“可我喜欢啊。”勃律笑眯眯地握上温热,借着力道从地上站起来。
这话音轻佻极了。
阿隼不自在地抽回手,憋着声什么也不说。以防少年下一嘴又吐出什么风流来,他还是避身不答的好,于是耳根子泛红地大步直径去牵马要离开这。
听了好几日了,愣是还没听习惯。小殿下话跟子裸露,动不动就戏弄他,果真如儿时听到的那样,草原人都格外奔放,每次说的就差将他衣袍扒下来了。
牵了马回来,二人并肩走出鹿群往回走。勃律心知他不好意思,便弯着唇什么也没再说。
逗人的乐趣天天有,又何必一天就将人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男人要是急了,保不准又朝他甩脸子,再不济就是几天不理他,好叫他心里闹挺。
走着走着竟是撞到了羊群,白花花的一团团挤入视线内,仿佛是一只只滚着往前走的一样。远处的放羊人懒懒散散地躺在马背上,任由几只牧羊犬奔跑犬吠着赶着羊前行。
勃律感叹:“果真是到了暮春,连捂了一冬天的羊都跑出来撒欢了。”他伸长脖子望了望,“能在这毫不避嫌放羊的,应该是草原的商人,不是哪个部族的羊群。”
“卖羊的?”阿隼问。
“和你们中原做交易的商人可不止卖羊。”勃律笑看他,“你们的良驹,或是入药的珍草,有些都是草原卖出去的。往年草原的商人会进中原两次,春一次秋一次,在边界处做着生意,将我们的物什和你们的换回来些,有的再卖给我们。”
阿隼的目光移回眼前乌泱泱的白花上面,想了想说:“我还真没在大庆见过你们的商铺。”
“你是哪座小城来的?”勃律不屑,“我听说草原铺子开在中原的不计其数。”
阿隼认真的想了想,真没在大庆上京城哪一犄角旮旯里见过卖草原珍品的铺子。他没敢开口惹小殿下不高兴,只好嗯了两声应和着他的话。
勃律并没在意,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去挠阿隼的肩膀头,笑地狡黠:“想不想玩点有意思的?”
阿隼莫名其妙地看他:“什么?”
然而话音还未落,下一瞬,勃律便松了绳缰钻进羊潮中,迅速没了身影。
阿隼的视线猛然向他消失的地方射去,心里忽地就被揪了起来,瞪圆眼在一片羊群里寻找着小殿下的身姿。
望了一圈没看到,入眼的只有白茫茫,像是天上的云朵长在地上了一样。他也松了马绳,上前两步仔仔细细再寻了一遍。
还是没有。
“勃律!”
他开始忐忑不安,唤了一声又一声,心急如焚,但回应他的只有时不时的犬吠和羊咩。
哪里有少年的影子?
羊群在牧羊犬的引领下开始再次缓慢前进,阿隼想要踏进羊潮的身子被挤了出来。他惶恐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有这么一霎那,他恍惚觉得小殿下把他丢了。
就在连绵的声响里,他忽而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笑声从自己的右前方传来。阿隼想也没想,不管不顾地再度拨开羊群,稳稳地向着目标踏过去。
少年猫着身子躲在一只羊的旁边,注意到有人向他走来,埋着头就想换个方向躲。然而还没来得及走上几步,男人便快手抓住了还想要从羊群里往前挤窜的少年衣衫,大手一捞将人扯了回来箍住。
小殿下在他手里惋惜地“诶呀”着:“被你抓到了。”
“很好玩吗?”阿隼拧着人撤出羊潮,瞪着他问:“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又生气了。”小殿下叹口气,“你怎么这么不经玩呢。”
“我没觉得哪里有趣。”阿隼攥在他衣衫上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人都攥紧手心里。
勃律瞧着他紧张的神色,蓦地炸开笑脸:“你刚刚是不是害怕找不到我了。”他见男人明显一顿,感觉到自己衣裳坠的重力渐渐消失,不容置喙地叩住他想要撤开的手,将人从新摁回自己衣角上。
少年歪了歪头,诱导着他:“还是说……你害怕我把你丢在这,所以着急了?”
阿隼盯着他,只觉不可理喻。看了会儿他扫开目光,别扭出声:“我没着急。”
“哦,那你就是害怕我不见了。”小殿下喜滋滋地。
阿隼越看他那张笑脸越来气,直接反手抓在少年覆盖在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上,三重温度叠在了一起。
“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羊群跑起来后能把你掀倒在地踏过去。好好的非得钻这么一群羊里面作甚,难道就不能玩别的吗?”
勃律对此出乎意料,挑眉道:“想不到我的阿隼对我还是挺用心的。”
听他不当回事,男人脸色一连黑了好几分,气的说不出话。
见状,勃律忙给他顺气,讨好地说:“那你来说,你能陪我玩什么啊?”
“你想怎么玩?”阿隼蹙眉,反问回去。
少年若有所思的想了阵,舔了下唇溺笑得看向他。少年倾身,鼻息盖在男子的面颊旁,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喃喃道:“你给不给我玩啊?”
阿隼一愣,不出一息就反应了过来,立刻推开少年挨着自己的身体,故作镇定般别过脸,但浑身的紧绷却出卖了他乱颤的情绪。
他斥出声:“无理取闹!”
勃律得了逞,见好就收。他望了望天,湛蓝湛蓝的,估摸着明日也是个好天气。于是少年喜道:“我们明天放纸鸢吧,好不好?”
男人瞥他。话尾转的够快,怕是这位高傲的小殿下根本就是说的当乐的,并没同他一样计较的放在心上。
“随你。”阿隼面色通红,心里却被欺负的憋屈,转首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牵了马再没看小殿下一眼。
放什么都行,把他糊成面放上天也行,他现在是一刻都不想面对这个少年了。
第六十四章
第二日,勃律真的不知从哪提溜了一只纸鸢来找他。瞧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阿隼愈发觉得他是抢了谁家孩童的玩意儿来耍玩的。
那是一面歪歪扭扭却仍旧能辨认出是鹰的形状的纸鸢,一臂大小,做的略微潦草。勃律此刻正细致地解着一路驰来缠绕在上面的细线绳,垂着头表情极其认真。
静静看了会儿,少年终于不紧不慢的将线绳全部解了下来,然后一点点收成团,交到了阿隼的手里。
“你可抓好了,这纸鸢我做了一晚上呢,飞了拿你是问。”
“你自己做的?”阿隼眼尾一抽,手指却依言将线团收紧了几分。。
“不像么?”勃律皱皱鼻子,抓着纸鸢赞赏地翻来覆去的打量了番:“我做的多好啊。”
阿隼扬起嘴角失笑,点点头附和:“好看,这鹰栩栩如生,甚是美观。”
小殿下听后重新傲气起来,面上神采奕奕,浑身在阳光下仿若闪着金光。他感受了番春风的走向,指挥着阿隼往左边走。
“就站这,你就站着不动就成。”
阿隼在少年指的位置上站好,手里的绳团也抓好。下一瞬,就见少年拖着扇花花绿绿的纸鸢,逆着风如脱缰般跑了出去。
跑了有足足十几步,他猛然向上松手,那只纸鸢晃晃悠悠地离了手指,在春风的吹拂下越飞越高。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少年忍不住欢呼。
风一吹,纸鸢的细绳绷得更紧了,阿隼攥紧绳团往外放了一截绳子,眯眼瞧着天上那扇纸鸢又往上飞了一层。
湛蓝下,好像天空中真的有一只盘旋的雄鹰。
勃律仰脖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只鹰,边看边往后退,最后走回阿隼的身边,借着阿隼的手往下拽了拽绳线,让纸鸢飞的更高些。
可不一会儿,纸鸢又有了下落的趋势。
勃律看着看着吸口气,心急地拍了拍身边人说:“你再多放点线,让它飞高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