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停驻下来后率先下马,在帐外四处观望了一圈,又垂头在地上仔细看了一了一个来回,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的迹象。想在看的更细致些,可周围的草地都被每日来来往往放羊时的蹄子踩得一塌糊涂,早就看不出什么。
勃律沉口气,叫了阿隼跟他进帐。
帐中空气浑浊,满帷帐尽是死人和鲜血的交杂气味。勃律进来后第一眼先是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多看,紧接着打量四下布置。
帐中的一切物品均摆放整齐,也是没有丝毫打斗挣扎的痕迹,就好像是人心甘情愿被砍一刀然后一点点流干血液死去一样。
阿隼往前走几步,蹲下身,双指点在阿拉坦苏和身上的伤口处观察了一会儿,起身对勃律低声说:“伤口外翻,确实和你的伤很像,是那把尖牙刀所为。”
勃律一手撑着另一条胳膊肘,食指微弯抵在鼻下蹙了蹙眉,闷声答:“行,我知道了。你再看看有什么异常,我去外面等着。”
说罢,小殿下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出去。
阿隼注视着勃律的背影消失在帐口处,这才俯身重新蹲下,翻查着阿拉坦苏和的尸体。
他家殿下整日笑着一张脸,漫不经心的,实际上除却战场上和能让他感觉放松的狼圈,平日里最闻不得异味儿,身上也要保持干干净净,溅了一点什么东西或是沾了什么,恨不得把自己泡在木桶里刷。
勃律小时候和死去的阿娜被关在小帐中度过了整整三天三夜,那时候乌兰巴尔部紧急出了状况,哈尔巴拉没心思再嚷嚷着要怎么折磨他,这才得以让他从乌兰巴尔部逃了出来。可三日无论白天黑夜都伴着满帐子的血和灰泥,许是就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恐惧,造成了现在的毛病。
阿隼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出神了一阵,直到对面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他闻声看去,发现阿日彬抬眼看他时,眼神中多了一丝探究:“听你这意思……你知道杀阿拉坦苏和的人是谁?”
阿隼微乎其微地锁了下眼眶,直面迎回目光,淡然开口:“不知道。”
阿日彬了然点头,侧眸睨眼帐外的光亮,问:“勃律殿下受过这种伤?”
阿隼蓦地眯眼,冷声制止:“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阿日彬微笑:“纳曼部臣服穆格勒部,勃律王子也是纳曼部的殿下,理应要多关心一些。”
阿隼握紧手中的刀鞘,斜眼看过阿日彬腰间的佩刀,顿时觉得正如勃律所说,那刀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寒声说:“殿下的身体很好,就算受过伤也早就痊愈了。”
阿日彬似是真的放下了心:“如此最好了,我也替我部放心了。”
阿隼没再同他讲话,除却胸口一刀致命的伤痕,又去看阿拉坦苏和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
另一方,勃律从帐中出来后在帐前来回走了几圈,等走到第五个来回的时候,视线逐渐落在一旁一个小帐子上。
少年慢慢停下脚步,在那座小帐外观察了一会儿,抬脚朝那处走去。
掀开帐帘发现,这是一座锻炼的帐子,里面都是阿拉坦苏和用来锻铁炼刀的东西,沉铁和铁器七倒八歪地落在地上和桌案上,其中还有数柄已经炼好的刀。
勃律一一从它们中走过,从里面拎出一个顺眼的刀子,弹指在刀刃上弹了弹,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果真是把好刀。
勃律赞赏地把刀竖在眼前,从刀尖到刀柄细细端详,一寸不放过的去看刀型,辨认刀光。
清冷未经历过血雨的刀光划出一道青光打在少年的面庞上,光芒耀在眼中让勃律不禁阖了阖眼,再睁开的时候,他从刀面反射出的朦胧景象中,凭借直觉,一眼揪出了一个不太一样的物什。
他心中猛然一跳,急忙垂下刀去找刚才看到的东西。他从另一边脚落里半遮半掩的粗布中翻出一个半成品的铁器,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刀身弯弯曲曲,像是还没铸好,又像是故意铸成这样。
勃律眼中蓦然闪过冷气,他挪了挪脚,想把这四不像拎起来细看,可这脚下一移,碰到了一个铁盆子。
少年低头去瞧,盆中尽是焚烧过的灰屑,从黑屑中还能依稀辨认出这些烧的不是纸张,而是羊皮卷。
勃律伸手在铁盆中翻了翻,在一堆燃烧殆尽的黑屑下,捏出了一张极小还未来得及烧完的羊皮卷片,拇指抹去上面附着的灰隙,能看见上面有着画了一半的铁器样式,旁边还有两个被烧掉一半的中原字。
勃律没看懂,捏着卷片的指头紧了紧,最终将其塞进了衣襟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年寻思须臾,用麻布把两柄刀包裹起来,随后再在帐中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异样东西,也没再看到第二把让他眼前一亮的兵刃,之后就拎着刀出了帐。
阿隼从帐内出来时,在外面没有见到小殿下的身影。他面色一沉,暗骂这人又瞎跑去了哪里,哪想一转身,就见少年手中拎着被麻布包裹着的长条,从另一座帐中走出。
见到了人,他神色缓和很多,抬脚快步迎着勃律而去。离近了,两人都停下来。阿隼瞟眼他手中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刀。”勃律把东西递到他手上,看了看他另一只手中自己的刀子,顿了一瞬,自然地换过来。
他越过男子的肩膀,看见阿日彬正站在马旁望着他们。少年只留意了一眼,下刻便收回视线,对阿隼说:“怎么样?还有别的发现吗?”
“没有,一刀致命,帐中也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阿隼摇头。
勃律若有所思地点头,慢步走到马旁后,冲阿日彬道:“此番多谢你来传信,回去后我便派人来安葬阿拉坦苏和,烦替我转告小公主,让她安心。”
“勃律殿下放心。”阿日彬对其颔首应下,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有意无意地往阿隼手上的长布条上瞟。
很快,他又说:“既然殿下开了口,公主交代我的事也算完成,我便就此回族了。”
勃律有些心不在焉,等到阿日彬策马消失在远方的时候,身后贴上来的热度慢慢移到了侧面。
少年这才回神,看眼阿隼,目光又被帐旁关着的羊群咩叫唤了过去。他盯了会儿羊圈,默不作声的走过去把羊群放了出来。
十几只羊挤着跌撞着跑出羊圈口,撒着蹄子开始在草原上乱窜。有些停驻在茫茫绿地上啃食着草根,从远看就像是朵朵降下的洁白祥云。
但在如今的草原上,却没人当是祥兆。
放完羊,勃律对阿隼淡淡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二人奔回狼师,果真定昏了。勃律刚下马,就吩咐人翌日一早去阿拉坦苏和的住处,可他并没有让人直接安葬,而是先把尸身带回族中。
交代完后,他和阿隼一前一后进到帐子。勃律大手挥开桌案上的杂物,让阿隼将手上被布包裹着的两把刀放在案面上。
一路回来阿隼都不知道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刀,等他掀开麻布,刀型入目,让他诧异了一瞬。
一把上乘,一把却歪歪扭扭,像是没锻造好似的。
他看向少年:“为什么带刀回来?”
“那帐子里数把刀。阿拉坦苏和爱刀,可帐中的刀杂乱无章,这有问题。”勃律撑在桌案上,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麻布搁置的刀子。他面色沉重,在明亮的烛光下凑近把两柄刀重新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先选择那把上乘的刀子,握住把柄从案上抬起来。
分量不低于他的佩刀。
勃律眯了下眼,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四指托在刀刃下一点点划过,划到某处的时候他指尖一滞,随之蜷指在刃上用力一弹。
沉鸣随着刀刃的细微颤晃回响在帐中。
“此刀锋利无比,所用的也是精铁。”勃律抿唇,忽然反手耍刀在半空划了几道,末了又平着举回眼前。
“此刀虽逊色于我的刀,但若论兵器,也排在中上品。如果有人用好了,过了百年,传下去或许也会是把名刀。”勃律举了举,将它放回桌上,嗓音更沉了:“但这不是草原炼刀的技法。”
阿隼立刻听出了不寻常,他从勃律手中拿过这把刀,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实和你们的刀不太一样,但炼出来也并不全都是中原的路数……更像是技法交融混杂了一般,乱得很,所以出来并不十分理想。”
“我摸过的刀很多都是阿拉坦苏和锻造的,所以我熟悉他的锻炼技法,这把不是他寻常的手笔。”勃律又举起另一把,这把相较方才的刀就轻了许多,挥起来也轻飘飘的,看来和他想的一样,这把是个废刀,并未完美完工。
阿隼看着这把皱眉说:“这刀的刀型太诡异,我从未见过这种兵刃。”
“我也没见过,锤炼出来不应该会形成弯折,这好像是故意这样炼的。”勃律拧眉,“阿拉坦苏和的帐中还有散落的诸多兵刃,但他大眼扫过去一个比一个差。
他想不明白阿拉坦苏和锻炼这么多刀到底有什么用。
勃律把兵器扔回桌案上,舔了舔唇,注视着两把刀出神。他回忆着他在帐中看到的场景,每一把刀的刀刃上好像都有磨损的凹槽,但使用次数并不多,就好像是试过后发现并不满意,而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样。
而他带回来的这把,刀锋上的磨损少,在一堆刀中立的笔直,刀光还亮,就像是样品。
勃律突然想起他还带回来一个东西。少年抬手默了默胸前的衣服,从衣襟中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羊皮卷残片。他把东西递给对面的阿隼,说:“对了,你看看这个,可知道上面的是什么?”
阿隼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被烧了一半的字是中原字。他忽地嗅出了异常,抬头看向勃律,肃道:“这东西也是那帐子里的?”
“我从烧盆中找到的,埋在下面,只剩这一小片没烧完。”勃律放在案上的手蜷起来,盯住他。
阿隼低头重新去看:“这上面写的,应该是‘浇铸’二字。”
“浇铸?”勃律疑惑。他探头过去,扬下巴示意旁边那个半拉的图案,嘀咕说:“那这个是什么?奇形怪状的。”
“没见过的兵器……”阿隼看着看着一愣,把半边的残片和桌上的刀比对了一下:“你觉不觉得上面这个图和这把兵器有点像。”
勃律伸脖子看了看比了比,撇嘴:“是挺像的,四不像,丑死了。”
阿隼无奈瞅他一眼,把目光放下去。他沉吟片刻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你看这被烧掉的边缘,其实是还有些小字……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原本应该是一个专门用于兵器的冶炼图。”
“冶炼图?听起来挺厉害。”勃律挑眉,“这上面写的是你们中原字,你们中原还记录这些玄乎玩意儿?”
阿隼把残片放回案上:“我曾听说江湖上有本不知何人所写的《百兵册》,里面记录的尽是些各国各地各人的兵器锻造过程,还画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兵器。看旁边这个兵器的古怪样式,这片很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被人拓印了下来。”
“俗说《百兵册》上的有极难的锻炼之术,也有给皇帝的御用锻造术……不过据我所知,这本百兵册早就不知下落了。”
“那还真是邪乎了。”勃律摩挲下巴,“阿拉坦苏和很可能是因为这东西被杀的,杀他之人又是哈尔巴拉的人……”
少年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口:“他不出草原,这东西未必就是他自己得到的。”
“行军打仗之人,更会觊觎天下战刀。他们和中原有联系,这东西很可能是他们给的。哈尔巴拉应该是有觊觎的宝刀恰好在这本《百兵册》上。”阿隼推测,视线往他腰上一瞟:“估摸着就是想让他煅出神刀来对付你们。”
“如今看来,阿拉坦苏和并没有成功,还惹怒了哈尔巴拉,把人杀了。”勃律重拿起利刀,竖在眼前去看刃面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半边面容。
少年冲刀刃吹口气,刀边剌开风嗡鸣响。
末了,他低沉吐息:“他这是,当真想反天神啊。”话落,他反手一扬,将刀子扔到阿隼手上:“接着,陪我出去试刀。”
外头这会儿入夜,到了戌时,穆格勒的领地里有一处依旧笙歌曼舞。烛火摇曳点亮了硕大的帷帐,酒觞樽盘,弦音泠泠,彻响四方。
搬回自己地方的延枭正软着身子倚进身边曼妙的女子怀中,右手握住她的白皙柔软的肩臂,另一手则勾着左边戴面纱女子的下巴,戏笑着叼过她手指间捏着的要喂到他嘴中的蒲陶。
帐内旖旎缠绕,香烟飘渺。延枭沉迷其中,逗着逗着扭头埋在身边女子的脖颈中猛吸一口,惹得她连连娇笑。
借此,他掀开眼皮,从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和墨发缭绕中,去观赏帐中央的乐舞。
舞姬的身姿着实曼妙,美若天仙。腰肢灵动,面上遮着若隐若现的面纱,活像天仙下凡。
这曲舞的让他恨不得直接把人捞过来压在身下,锁在榻上,一点点用刀去拨娇嫩的腰肉和美丽的脸皮,在绯红的舌尖刺上属于他延枭的纹案。
就在他拍手想要称赞的时刻,吉达小跑进来,从吹奏人的身后跑到二王子身侧,压着紧绷的身子俯身低语。
延枭当即沉下脸,随着吉达禀报来的话狠狠剜眼帐帘,阴鸷地捏紧手中女子的肌肤。他沉出一气,环回搂着美人儿的胳膊猛然推开她们,喝道:“都下去!”
四众无不颤栗,乐曲和舞步皆戛然而止。他们大气不敢出,深埋下头向坐上的男人行了一礼后,战战兢兢地往外疾步。
延枭扫眼吉达,就见这个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的男人扭身跟着出了帐子,不一会儿请进来两个人。
为首的人在踏进来的那一刻,嘴角常年挂住的轻蔑的笑就惹得延枭气愤不已,一下子攥紧椅边扶手,倚在其中也没打算起来,就那样直勾勾盯着他。
见人定在了帐中央,延枭冷冷看着哈尔巴拉,问:“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有大事。”哈尔巴拉直奔主题,扯着笑向他伸出一个数,模样瞧上去分明不像有什么大事。
他这样说:“明日,会来二十车。”
延枭皱眉:“这种事情你传个信给小王就成,你来小王帐子若是被人撞见,传进父汗耳中我难逃其罪!届时你的计划都会落空!”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哈尔巴拉两手一摊,“这次到的可不止粮草,所以我需要和你一起去看着。”
“你今夜不能在这里!”延枭咬牙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