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之后很快夜幕便下垂,昏蒙地掩盖在夏末的草原上。
各部的马除却勃律的乌骨,大多都拴在犁堤各自驻地中的马厩里,每族的马都有专门的人照料。此刻阿鲁沁部的马厩里,有人正不断往槽里加着干草,让疲累了一天的马儿补充体力。
这时,有一人顶着夜幕悄悄贴近阿鲁沁部的马厩。他的面貌在低垂中看不清楚,身量也不高,身上的衣着没有任何特征。
照料马的人已经提着干桶离开了。那人警惕地瞧了四周,除却马厩里马儿的鼻息和不断咀嚼干草的声音,没有听见任何响动和人声。
他从马厩旁露出身子,快步站在各匹马的面前。他一一寻找着,从左到右依次看过,最后站在一匹马的面前。
他上前细细看了圈马的脖子,从上面找到了一个标记。他后退一步,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瓶,小心翼翼拔开,将里面的滴液洒在这匹马面前的枯草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瓶子盖好,塞回袖中,随后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溜出马厩。
马被喂饱了后便不再躁动嘶鸣,过了片刻便安安静静地在马厩里休憩起来,仿佛没有一丁点的异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回到驻地,宝娜和符€€并未被其余三人之间微渺僵硬的气氛所影响,一个比一个脸上有光,连帐子都没回,直接就兴高采烈的去同族人庆贺小殿下的赛马魁首。
阿木尔本来也打算直接离开,但他始终心有顾虑。他跟着勃律一起入账,见小殿下一言不发,便揪起眉头。
他没先继续计较阿隼对大可汗的莽撞,反而向勃律确认另一件事€€€€
“小叶铁铊部的公主今日在可汗面前可是拿出了你的信物,你真应下了她的婚事?”
阿隼听到一愣,立刻看向小殿下。赛马后回来的一路上勃律都沉默不语,以为进帐第一件事是先骂自己,谁知道阿木尔抢先开口,拖出来的是这件事。
勃律没点头也没摇头。
阿隼注视着他忽然心慌€€€€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乃至信了这人的话。
阿木尔对此心中已经了然了。他舌尖在口腔内壁舔了舔,替另一个男人问了出来:“阿隼说你昨日信誓旦旦讲不会纳妃,怎么今日就变卦了?”
阿隼垂落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他觉得此刻勃律一开口,自己笃信那些话的样子像极了笑话。
既然这样,那勃律为何还要在坐台上顶撞大可汗?他又何必在自相矛盾里辗转反侧一夜才解开心结,昨晚干脆直接点,把人打包了扔到小叶铁铊部就是了。
勃律扫眼阿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倒也好笑,这人生了闷气也舍不得走,黑着脸笔直的站在自己身边,根块煞神似的。
勃律心里笑起来,出口的话明面上是对阿木尔说,实则却是对阿隼说的:“做场戏罢了,那信物也不是我的。额尔敦塔娜有笔交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错。”
阿木尔听的怀疑勃律脑子坏了,声音不禁高了几分:“做戏?两部联姻岂非儿戏,你别到时候不想纳又甩脸子,让两部都为难,大可汗再治你罪!”
“这个妃纳不了。”勃律靠在椅子上,神色暗晦。
他一手抵在嘴边,利用遮掩舔了舔嘴角:“额尔敦塔娜向我透露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作为交换,穆格勒成为他们的后盾。”
“什么交易?”阿木尔的心忽地悬了起来,没等勃律回答,自顾自地又问一句:“大可汗不知道这事儿吧?他是真的要给你选妃。”
“父汗的目的正好对上了小叶铁铊部的胃口。”勃律点头:“她想借此结亲来依靠穆格勒,取得穆格勒的庇佑,为了要我答应才同我做交易。”
毕竟单方面的结盟对多疑的舒利可汗并不是最好的结果。
阿木尔忧虑:“可到时候若不能轻易悔婚……”
“这妃我断不会认的。我可自始至终都没当着众人的面儿亲自开口同意,亲也是小叶铁铊部单方面应下的,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先毁约。”
阿木尔默言,过了会儿推测道:“小叶铁铊部内乱了?”
勃律的手往鼻下挪了挪,刚好挡住嘴角。他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乌兰巴尔笼络了中立的部族,这是不日要和我们宣战了。额尔敦塔娜在这则条件下答应我,若双方开战,他们会极力支持我部。”
阿木尔听到这话,当即肃下神情:“要打仗了?可汗可知道这事儿?”
“我猜额尔敦塔娜已经把此事告知父汗了,所以两部的婚约才会急急忙忙定下来。”勃律深吸一口气。
“草原上中立的部族不多也不少,乌兰巴尔要是真的勾结了那么多部族一齐进攻穆格勒,彼时定是场持久的恶战。这事儿既成全了父汗的目的,战事一发又增强了穆格勒的战力,换我我也不能全然不顾。”
“而且……”勃律心中原本踏实的实地忽然坠落一块,缺了缺口灌入了冷风。他眼神飘忽不定,犹豫道:“而且,我担心这仗要是打起来,我们唯恐会招架不住。”
阿木尔蹙眉,不太高兴勃律这样说:“我们的臣族和盟族并不比乌兰巴尔的人少。”
勃律抿了抿嘴:“如今来到犁堤的部族,你去看看哪一个不是对穆格勒部灭迭儿列部有非议的?父汗做的事儿已经寒了大多部族的心,我现在有些担心他们的衷心。”
阿木尔心惊,他张了张嘴,说:“他们、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他们不依附穆格勒,难道自寻死路要去投靠乌兰巴尔?”
勃律缄默,对阿木尔的话既不肯定也否定。
过了几息,小殿下话锋一转又转了回来,对阿隼笑眯眯地说:“所以啊,额尔敦塔娜都只是做做样子,这个妃我是纳不了的。”
阿木尔抖抖肩膀,对着勃律笑得甜腻得脸相当不自在。他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越看越不对劲。
这些日子他再不看出点猫腻,就跟符€€一样傻了,只不过怎么都想不到小殿下竟能对这个中原人感兴趣,兴趣还愈演愈烈,恐有烈火拔高的势头。
于是既然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便赶忙出了帐子,一刻都不愿在这两人面前多待。
阿隼看眼阿木尔离开的身影,眼睛从新落在勃律脸上。
小殿下的话无疑给他悬浮的心又敲打了回去,牢牢固定在里面。
他有些唾弃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勃律三言两语消了情绪。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心上人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一个字都能安抚到他,这个定律从几年前在他身上就很适用。
勃律招招手,让他做自己身边来。
小殿下笑着看他:“你刚才是不是突然就不信我了?真以为我了骗你要去纳个王妃回来?”
阿隼皱眉不悦:“你的话没一个准的。”
“啧啧,你就是不信我。”勃律叹息,“真伤心,这么久了你该摸摸该做做的,结果到头来不信我,我真吃亏。”
“我没有。”阿隼无力招架,只好苦着脸极力证明自己。
小殿下撇撇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佯装漫不经心的问:“父汗今日是怎么应允你的?”
阿隼怔愣一瞬,挪开洒在勃律脸上的目光。
小殿下扬了扬眉,伸手戳了戳他,让他快点回答。
阿隼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纠结片刻,轻声说:“接下来几场都夺魁首,他就把狼符还你。”
勃律果真默言下来。阿隼没敢看他,过了会儿,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喟。
“阿隼,那个狼符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勃律脑袋一沉,埋头枕在阿隼身上:“就算要拿回来,也是我亲自拿回来,不用你靠嘉赏去求。”
阿隼低头看着身上的小殿下,眼神渐渐柔和。
“但是你为了我冲撞父汗,我很高兴。”勃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地很开心,他拿头蹭了蹭阿隼:“不过下次别这样做了,你一条命不够霍霍的。”
男子缓出口气,轻轻“嗯”了声。
他想想,说:“那魁首怎么办?”他其实还是想为勃律争取一下。
勃律惊诧的半抬头向上瞥他。小殿下思索一息,立起身子认真的看着他说:“你知道接下来几日比什么吗?”
阿隼一怔,不确定道:“蹴鞠?”
“明日是狩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看我们比累了,打点兔子什么的轻松轻松,倒没什么。” 勃律双手抻过头顶,懒散打个哈欠:“往后是蹴鞠,击鞠,还有赛布鲁。”
勃律垂下胳膊,看着阿隼说,“后几日的我都不能保证能拿魁首……去年的魁首都花落各部。”
阿隼默言。
勃律戳破他的心思:“你不会击鞠吧?蹴鞠呢?也不会?”
男子搓搓鼻下,踌躇说:“京城里也有世家子弟玩过蹴鞠……但我很少碰。”
勃律听他边说边点头附应:“所以阿隼,你真的不应该去应这件事。”
男子抹把脸,刚要继续开口,小殿下做了决定,在他身边再度道:“这些我替你上场。”
“狼符拿不拿回来无所谓,我不在乎,你若是上去被人欺负了,我可就不高兴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们来到犁堤已经有七日,初秋悄悄然降临在还泛着夏末余温的草原上。
因着并不是争夺魁首的日子,所以今日各部的人过了巳时才慢悠悠的来到坐台。
狩猎的地方离坐台有些距离,更靠近犁堤东北面深处的一大片树林。但他们到底还是要从坐台出发,直到申时再回到坐台,带给各部丰富的猎品。而各部会把猎来的猎品搭火上架,伴着垂暮在火光享受属于他们的欢闹。
可即使火热的气氛继续蔓延,从中却夹杂了些连阿隼都察觉出的反常风向。
勃律注意到男人在他身边替他整理松开的护腕的时候,眼神还时不时朝四周扫视。小殿下看了他一眼,把已经系好绳子的手臂收回来,垂眼打量了一圈,问:“你在看什么?”
阿隼回过神色,蹙了蹙眉,说:“各部对你们的态度比前几日表现得更明显了。”
“是因为两部婚约的关系吧。”勃律了然。他抬眼顺着阿隼得话随意得扫了眼四周,确实发觉周遭聚集的这些准备参与狩猎的人群中,小声非议不断。
他扯了扯绳缰,没管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正欲上马,阿木尔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勃律见状,已经踩在马镫上的脚落回地上。
阿木尔一贴近他,就直言了当地开口禀道:“桓颜部的那位小公主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族了,现在他们首领在向可汗恕罪。”
勃律并不感到意外:“小叶铁铊部和穆格勒部的婚约都定下来了,她再不走是等着直接吃宴吗。”
阿木尔紧接着说:“不止他们,就连别的部的一些女眷也欲要返程了。”
勃律默了一瞬,轻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本来就是父汗召来有意选妃的,怎料他们有这想法却不敢,现在好了,小叶铁铊部上赶着把自己送过来,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小殿下一脚重新踩上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他坐在上面寻思了一息,看看下面的阿隼,对阿木尔说:“你来的正好,去给阿隼寻一匹马,让他随我一道狩猎。”
阿隼还没开口,就听阿木尔语气离奇道:“勃律,敢情我来禀消息,你把我当杂役使唤。”
“一群女人,走就走了。”勃律掏掏耳朵,不太耐烦:“只要今日不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都别禀了。好不容易狩次猎,你能不能让我开开心心的去,开开心心的回。”
阿木尔无言以对,指着马上的小殿下愣是说不出一个字。他连带着阿隼也一并瞪了一眼,任命地捞马匹去了。
“你的紫雁弓呢?赶紧去拿。”勃律伸脖子叫了声阿隼。
男人这才找到机会,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勃律打断他:“为何不去?”
阿隼望圈四周:“这不大合规矩。”
小殿下一愣,扬扬下巴点了点几步外符€€的身影,示意道:“符€€都去了,你为何不能去?你箭术那么好,不想炫耀炫耀让他们开开眼界吗?”
阿隼舔了舔上牙膛,觉得勃律跟他睡几觉已经忘了他在穆格勒里是什么身份了。男人心烦地敛起眉,颇有撒气的意味。
他说:“奴隶要有奴隶的样子,我上场了别的部对你岂不有非议?”
勃律回味了一遍才彻底懂。他忽地笑道:“你这是怨我没给你名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