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谁?勃律说的自然是已经跑远了的许言卿。
祁牧安把问话重新咽回嗓子里,和勃律朝着必勒格所说的那座毒帐走去。然而走着走着,他看见了什么,脚步缓缓慢下来,最终停在一片草地上。
脚前的草地颜色与周边大相径庭,本该是属于夏日莹莹绿意,可这片却像是被色彩染了一大片,就好似血不停的流,洗刷了无数遍的红一样,浓郁的触目惊心,鼻尖还隐隐能嗅到残留的血气味。
这颜色一看就是数年前浸染上的,但是至今还能嗅到一点血气,饶是祁牧安这样久经沙场见惯了血的人,也忍不住拧住眉,神色凝重厌恶。
他曾经在穆格勒听到过一点关于勃律阿娜的传闻,据说人和小殿下一起被抓到乌兰巴尔部历经折磨,最后只有小殿下一人逃了回来。这位西域来的女子在乌兰巴尔部到底遭遇了,无人能从勃律的嘴里听到一星半点的言语,于是族里的传言就愈传愈多,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这小殿下的阿娜自西域来骨子里就是个媚胚子,多半是被乌兰巴尔勾走了,也有的说是乌兰巴尔为了报复穆格勒打下的胜仗,才抓了他们最小的小殿下。
他在昭仑泊的时候也只是依稀从勃律说的话里推测出他们定是在乌兰巴尔遭遇了这辈子都无法再触及的痛苦,而今他来到乌兰巴尔部,看着这一大滩血草,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觉得这血和勃律一定有关。
他不知道,原本先头走的勃律已经不见了踪影。青年在经过这片浸了重色的草地旁没有停留,只是僵硬的握紧拳头,目不斜视地绕过草地,来到外面站了一个士兵的帐子外。
士兵是方才必勒格叫来跟上许言卿的士兵,见到勃律忙撤下捂住口鼻的手,右手附在胸前朝小殿下行了礼。
“人在里面?”勃律问。
“是。”士兵赶忙又把口鼻捂上,见勃律抬脚就要进去,赶紧拦下说:“勃律殿下,里面帐子里到处都是毒罐,指不定哪个就能要人命,您还是不进去的好。”
勃律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只是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借着渗进去的日光朝里望了望。
许言卿的身影正跪坐在帐中,整个人颓下来,神情低迷,双目失神盯着不远处地上一堆瓶瓶罐罐许久。
似是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日光,许言卿如木偶般僵硬地转动脖子,朝外面站着的人看过来。在看清是勃律后,他动动嘴唇,第一声十分干涩,竟是没吐出一个字音,重说了一遍,第二声仍旧干涩,却是把音吐了出来。
“……是他。”
许言卿说完这句后便一直没有再出声,右手掌慢慢捂住脸。经年不见,哪想最后却是连具白骨都见不到。
这帐子里的东西就同外面的人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毒,可却不是故意为之。白泽夕能活到那时候,怕是全身上下早就成了毒人,碰过的、用过的东西也变成了毒器,所以这帐子在他死后自是无人敢来收拾打扫。
勃律皱眉,见许言卿在里面待了那么久都没事,于是他把帘子掀地更开了些,也想走进来看看这被哈尔巴拉收在乌兰巴尔部看管起来的小毒师是否还留下些什么,可他脚尖刚抬起来,帐子里的许言卿就闻声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别进来。”许言卿的脸埋在手掌中闷声道。勃律一顿,听言把脚落了回去。
“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上沾的都是毒,你是想毒上加毒,更快些死吗?”
勃律和一旁的士兵闻言立刻又往后缩了一步。
“方才那个人……”许言卿嗓音梗了一下,才继续说出来:“他说……处理死人堆白骨的地方,在哪?”
勃律看向士兵,士兵说了一个地方。
许言卿沉默了阵,低低叹口气,声音瞬间颓唐了许多:“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勃律跟着默了须臾,才放下帐帘,和士兵交代了几句。这时候说完,他才发现祁牧安不见了。扭头视线在周边望了一圈,发现人正在那一大滩血草旁立着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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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律当即脸白下来,心脏颤了颤,但还是苍着一张面孔一步步走过去。
“那是我阿娜的血。”
听到声音,祁牧安浑身狠狠怔住,动作僵硬地抬头看来。
勃律失了血色的脸上牵强出一个自嘲:“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鲜艳,难怪哈尔巴拉说怎么都洗不掉。”
他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偏移了眼睛,站在离祁牧安两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祁牧安能看出来,若不是因为他在这里,勃律甚至根本不会看一眼,也不会为了他扯开一节线头,剥开一点这早就被胡乱缝上的鲜血淋淋的陈年旧事。
他心疼勃律,想自作主张的为他分担。他很想问问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不止是三年前在乌兰巴尔部,甚至是勃律儿时和他阿娜在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嘴唇嗫嚅了许久,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发不了声。
他要如何问?问了又要怎么面对勃律?勃律又该如何面对他?
没人知道勃律被抓到乌兰巴尔后发生了什么,就如同多年前所有人年少时没人知道小殿下的阿娜是如何死在乌兰巴尔的一样。
他咬紧牙关,想或许事实埋没也许对勃律来说更好。
勃律见祁牧安不动,忍不住又偏回头瞟回来一眼,之后很快瞟开,嗓音喑哑,带着点恳求:
“别看了。”
听到这话,祁牧安心中狠狠被揪了起来,立刻离开原地来到勃律的身边,不容拒绝地攥起勃律的手,二话不说带着他向来时的路回。
他们回到拴马的地方,必勒格正在不远处和士兵说着什么,勃律隐隐约约听到了人数和这些族人粮草的清点,还有族里剩余的其他东西。
看见他们,必勒格收了音,也让士兵停下来。他让人在原地等他,自己直径向着勃律和祁牧安快步踏来,赶在勃律上马前把人拦下。
必勒格扫眼身后远处那群缩成一团的乌兰巴尔人,问勃律:“你打算把这些人如何?”
勃律低垂着目光,却把选择权递到勃律的手中:“你做打算吧。”
必勒格一听狠狠拧眉,不理解的同时也略微恼怒:“勃律,你如今自己选择回到草原接管事务,就要担起这个责任,怎得还没个主见?”
“我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我甚至一刻钟都不想在这待下去。”勃律深吸一口气,双肩微抖,仿佛一直在极力压抑着过去嵌在他脑海里的巨大痛苦。
“必勒格,你知道我在这经历过什么。”他不断喘息,呼吸颤抖,语气却严厉薄怒:“你不要把什么都寄予在我身上,我早就说过,我不做什么可汗。”
几句话让必勒格怒火中烧地骂他:“你简直愚不可及!”
勃律收住嘴,毫不畏惧地瞪了必勒格一会儿,之后转身就要继续上马。
“我不想和你说话,和你说话我感觉快要死了一样。”勃律迅速翻身上马,“我要和阿隼离开这里了。”
“这地方你看着办吧,我不会管一分。”他停顿一息,说:“那个神医,你记得让人把他送回小叶铁铊部。”
说完这话,还不管必勒格阻挠,勃律比祁牧安先一步策马扬蹄,从必勒格的眼前跑走。祁牧安只是看了正在气头上的必勒格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跟着勃律离开了乌兰巴尔的地界。
他们回到小叶铁铊部的时候,海日古正在等着勃律。
见祁牧安跟在勃律身边,他一时也惹上怒意,跟必勒格说了大差不差的话:“他怎么去哪都跟着你?”
勃律忍不了旁人这般待祁牧安,低沉着嗓音,唤着海日古冷冷警告:“表兄。”
“好好好。”海日古惹不起勃律,忙避开这个话题:“你这是去哪了?”
勃律用余光扫着替他拴马的祁牧安,回答他:“我们刚从乌兰巴尔回来。”
“我听说了,乌兰巴尔被必勒格打下来了。”海日古说,“他当真是不怕哈尔巴拉回来咬他。”
“短时间内是见不到哈尔巴拉,自然得需要这时候下手。”
海日古点点头,把手上的一张字条交给勃律。
勃律目光往下一落落在海日古的手上。
“这是什么?”
“图们找不到你和必勒格,就找到了我,给我的大漠的消息。”
勃律这才接下:“算他还有点良心。”
“不出你所料。”海日古边在他展开的时候边说,“你们前脚一走,漠南就和漠北打起来了。”
勃律飞快看完上面的内容:“看来这匕首在他们眼里确实都是重要之物,我本以为漠南会不怎么稀罕这东西。”
他把字条重新叠好,若有所思道:“接下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漠北王的佳音就行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重新回到草原后,祁牧安自觉揽下了去狼圈的活,不管勃律当日有没有事,他总要去上狼圈两回,亲手给吉勒收拾狼圈,顺毛逗乐,日子好似回到了往昔一般。
他这么一做,倒叫原本看守狼圈的人束手无措,次次找到额尔敦塔娜或者管事儿的那里抱怨,生怕自己哪点没做好叫勃律殿下生气。经过几次之后,他见没人能赶走这个中原人,勃律殿下也没降气,索性就两手一摊不管了,有人帮他做事儿总好过整日忙活要来的自在。
今日他们从乌兰巴尔部回来后,勃律扬言要冲掉身上的晦气,就拿着干净衣裳去叫人备热水了。祁牧安看出来勃律情绪不佳,没有多言,只是细心的把勃律拿错的衣衫换掉,然后看着人进去沐浴。他瞧着勃律的背影,自己想了想,突然想起今日还没去狼圈,于是在勃律洗身的时候他赶脚往狼圈走。
吉勒每日都很欢脱,听送他来草原的昌王军士兵转达的话,这狼崽子在笼里蹦€€了一路,越接近草原精力越旺盛,就好像知道自己要回家了似的灵性。
他来到狼圈的时候那位看管狼圈的男人正一脸闷闷不乐地味吉勒吃食。
勃律殿下带着这条狼崽子进中原有数月的时间,他就有多少月悠闲的日子。吉勒回来的时候他苦哈地认命叹气,何曾想有一个傻子蹦出来自顾自地就把他的活儿揽了过来,让他好一阵暗喜。原本他以为今日自己还能继续悠闲下去,却被人告知那人跟着殿下离开了族里,让他赶紧去看看吉勒,省的上头怪罪下来。
他急忙赶来照料吉勒,还没待多久,就听见狼圈外响起脚踏草地的簌簌声响。他抬头一看,就见到祁牧安那张略微熟悉的中原面孔。
祁牧安伸着脖子往狼圈里看一眼,没注意到男人的眼神,对他说:“你回去吧。”
男人打开狼圈走出来,在外面停留了片刻,之后嘀嘀咕咕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吉勒吃着正欢,但嗅见祁牧安身上熟悉的气息,还是从匆忙中抬头拿不那么绿的狼眸瞟了他一眼,随后继续吃起来。
祁牧安在他身边慢慢蹲下,听了会儿后伸手搭在他背上。吉勒只喉中生出一丝低吼,却没影响它大口吞肉。
男子静了阵,对着狼叹口气:“你爹爹被往事缠住了,心情不好。”
吉勒动动耳朵,嘴里的肉快吃完了。
祁牧安继续道:“我们带他出去玩玩如何?”他停顿一下,“可是我对这片不熟悉,要是问勃律哪个地方好玩,肯定就暴露了。”
吉勒这时喉咙里又低叫了两声。
祁牧安淡笑地和他说话:“所以我来找你领路啊,你就带我们去你经常玩的地方,让他开心开心。”
吉勒的头从地上抬起来,似乎是听懂了祁牧安的这句话,开始颠着狼爪往狼圈外跑。
祁牧安见状忙起身打开圈门让它出去,它跑出去后没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祁牧安,似乎是在示意让他跟上。
“来了来了。”祁牧安低笑两声,心里道不愧是勃律自小养大的崽子,果然和他像得很。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走在小叶铁铊部里,这场景论谁看见了都惊叹一句。吉勒很少有那么乖的时候,之前在小叶铁铊部的时候,一放出来就到处乱跑。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小殿下自小养大的狼崽子,但大部分草原人对狼又敬又怕的心理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时间难以祛除。
这一狼一人祥和地走在族中的场面很快传开,就连在帐子里的阿木尔都被议论声惊了出来。
他们来到勃律居住的帐外,祁牧安站在帐帘外敲了敲支起帐子的木杆,几息过后听里面传来勃律的声音。
“谁?”
祁牧安答:“是我。”
里面停了一息,才接着说:“阿隼,进来啊。”
祁牧安听到里面穿衣的动作似乎是快了几分,他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快速掀帘走进去,生怕里面的风景落在外头哪个人眼中。
勃律正好面对着他系衣绳,听见声音抬头目光瞟过来,看见男人身后在帐帘遮掩下一闪而过的一道灰色。
勃律皱皱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你身后是什么东西?”
祁牧安把帐帘扣好,笑着纠正他:“你这样说吉勒,它该不高兴了。”
勃律系完腰上的绳子,仰起脖子系脖子上的扣子,依旧皱着眉问:“你怎么把他从狼圈里带出来了。”
祁牧安言笑:“它让我们跟它走。”
“跟它走?”勃律动作停下来,视线狐疑地在这人和隔着帐帘外的狼崽之间来回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