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待祁牧安走近了却才发现,原来榻椅上的人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阖上目睡着了。青年侧倚在胳膊旁边的小几上,眉头深深皱着,脸上不见红润,反而透着苍白,叫人心疼。
祁牧安的声音立刻轻了许多,轻手轻脚走近,怎料就在他将要在勃律身侧坐下的时候,忽地耳畔听见榻椅上的人飘悠悠吐出来一句:“血腥味儿。”
祁牧安看过去,只见勃律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幽幽斜望着他。
男人快速低头闻了一下,嗓音低沉,就像是怕惊扰到面前人一样,说:“我一会儿去梳洗。”
之后勃律便没了声音。在一片沉寂下,祁牧安感到疑虑。他小心抬起眼眸,哪料正正对上了对方凝视着自己的视线。
浅色瞳仁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但也是很快之后,他就再次听到了青年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勃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祁牧安,”之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当年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会心慈手软的翱鹰。”
祁牧安听后敛下眼睑:“我身边永远不会留叛贼。”
勃律直勾勾盯着男人,须臾之后微微颔首道:“那这点你倒确实是挺合我心意的。”
男人凑近了青年几分,直到仅离了半个手臂的距离的时候停下来,瞅着眼前人一本正经道:“我难道不是从里到外都一直很合你心意吗?”可才说完这句,还不待勃律回话。祁牧安却猛然愣住。
“你周围怎么有一股药味。”他嗅了嗅,疑惑发问:“许言卿来过?”
勃律没有否认,身体坐正了一些,评价他:“鼻子真灵。”
祁牧安用食指揉了揉鼻下,说:“许言卿常年和药草为伴,周身一直有一股特殊的药香,不难辨认。”说完,他皱着眉不解:“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来找你做什么?”
勃律也不藏着掖着,懒洋洋地告诉他:“和我吵了一架……最后又差点打起来,然后他就走了。”
祁牧安对他话里的这个“走”字更为不解,不知是走回哪里,可看着勃律,他突然就想起自己方才瞧见的那辆马车。
果不其然,接下来勃律就告诉他:“他打算回小叶铁铊部了,我便如他所愿,让人送他回去。”
祁牧安从他垂下的手里抽过看了一半卷起来的书卷,帮他把书摊平合上放到桌子上,奇怪问:“怎么半夜三更突然就要回去了?”
勃律瞅着他的动作慢悠悠答道:“他吵不过我,自己就想要回去了。”
祁牧安听闻后侧首瞧了眼勃律,忍不住轻声笑他:“怎么这么厉害。”笑过两声,他好奇道:“你们都吵了些什么?”
勃律的右手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食指随着对方的话上下比划了一下,半响之后开嗓说:“没什么……无非是我没如约听他的忠告,三日后要出兵上战场罢了。”
祁牧安一直盯着他把这句话说完,沉默了两息,才开口对勃律说:“勃律,在这件事上我们都和许言卿的想法一致,并不希望你亲自领兵。”
勃律淡然瞅着他不开口,像是在问缘由。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出声解释道:“许言卿说你身子骨还没好透彻,需要多静养几日才能完全痊愈,反之容易落下病根。”
勃律打断他:“看来你还挺希望许言卿一直留在这里的。”
祁牧安顿住,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面孔,沉了嗓音缓缓答道:“并非如此……”勃律在他炙热的注视下对上男人的眼睛,瞅着一汪黑潭听他柔声对自己讲:“狼师的将士们个个英勇善战,是天生的战士,况且有符€€他们在,率兵一事并不是非你不可。”
也不知是听他说着说着有些失神,还是祁牧安那双仿佛能把自己吸进去的墨瞳极富有吸引力,倒是让他的心宁静下来。
见勃律没有说话,祁牧安缓慢叹口气,落下眼睑,手攀附上勃律搭在腿上的五指,捏了捏又不着痕迹地轻轻晃了晃,嗓音恳求道:“而且……我不想再一次亲眼看见你倒在我面前。”
祁牧安的眼睛挪开的那刹,勃律恍然回神。他视线向下落在祁牧安包裹着自己手指的手上,一个人缄默已久,终于开了口。
“祁牧安,你知道吗,此仇我必须亲手报,日后才能睡上安稳觉。”他直起背脊向前探倾,再一次拉近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这次比方才还要近。他说出的话又轻又小,可祁牧安却听得异常清楚。
他看见勃律动了嘴唇,睁着双无光的眸子一字一句告诉自己:“不然我永远都无法心安,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如此,我又有何脸面向天神请求去见阿娜?”
祁牧安看着勃律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对方的手就从自己掌心里抽出来,随即反手叩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紧紧握住。青年又往前坐了几分,迫切地对人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那这样,我应允你一件事,你也允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握在祁牧安手上的力道十分大,让男人不禁飞快低头瞟了一眼,才继续抬头注视着面前人。
青年说道:“我保证不会一个人冲锋在前受伤,而你们前去攻打岳城,之后我们便在那里会合,届时我一定踏平乌兰巴尔大捷归来。”
他抓着祁牧安的手往自己怀里€€了€€,焦急地想让对方立刻回答自己的话。
“你就再信我一次。”
祁牧安哑然,他凝睇着对方的面孔良久,又细细观察了良久,最终头一垂背脊弯曲,另一只手也搭上来覆盖在勃律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背上,自己将额头重重抵在了交叠在一起的手上。
他用勃律的腿支撑着自己弯下来的身子长长吁出口气,许久之后叹喟道:“每一次我都万般坚信你的话,勃律,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勃律低头看着祁牧安的后发,深深呼吸了三息之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手掌暖而轻轻地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二人之间默然许久,祁牧安闭着眼睛沉沉感受着勃律带着阵阵温热的手一下一下抚着自己,就这样沉迷了少刻,他听见头顶的人深吸一口气,要开口讲话。
青年放轻了声音问他,似乎是拿不准这个问题他问出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但他没有过多犹豫,依旧让祁牧安把话听的一清二楚。
他问他:“你后悔么?阿隼。”
他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嘴,似乎是没给人立马回答的时间,又似乎是怕人回答出来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他飞快补上下一句话。
“这里是你的家乡,那人也是你军中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而如今你却和我一起走上了会遭诸多人谴责痛彻的路。”
“于他们而言,我是敌人,是该让他们憎恶、攻占了他们城池的掠夺者。而你在我身边,或许几十年之后甚至百年后,这里的人们在史书上仍然会在你身上加之通敌叛国的罪名。”
祁牧安却忽然轻笑出来,仿佛勃律方才说的他并不在意,只是一场玩笑。
“心情好了就叫我阿隼,心情不好就叫我祁牧安。”他脸从勃律的膝上抬起来,微微仰头看着青年打趣道:“我的小殿下,可没有你这样称呼人的。”
勃律绷紧双唇,盯着他没有开口。
祁牧安渐渐收起嘴角的笑意,直起身在心里叹口气。
“我不后悔,也从未后悔过。”他郑重道,“大庆早已不值得我留恋,而我背上也早就背了叛国的骂名。背一年是背,背十年是背,背五十年一百年也是背……”
“可这大庆早就不是我想要追求的能让中原一统祥和大庆了啊。”
男人专注地望进勃律的眼底,宛如许下千金誓言一般道:“我现在追寻的唯有你勃律一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戌时末,大庆皇宫内,李玄度从东宫走出来,一言不发的抬脚朝着大庆皇的寝殿去。他身后齐齐跟着一排无声的侍女和中官,个个低垂着头,就连呼吸都极轻。
他拐过弯绕的宫内长廊,步伐沉稳的最终停在了皇帝寝殿外。刚准备要吩咐人推开殿门进去,怎料下瞬却被站在外面陪在老皇帝身边的年迈中官拦住了动作。
这位老中官早在多少年前就已从皇帝身边倒戈,是当今陛下身边李玄度最为得力的心腹。他跟了这位太子许多年,为其做了不少参和朝廷之事,还助李玄度给老皇帝下药,成了现在这副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早已心知肚明面前的人是掩在羊面后的豺狼虎豹,是如今大庆里只手遮天最为尊贵的人,登基帝位乃迟早的事情,唯有追随太子才是能继续活下去的方法。
老中官远远的就看到了李玄度走过来的身形。他在男人停下脚步的霎那间就抬脚迎上去,俯身行礼,赶在开门之前低声对其道:“殿下,三殿下在里面。”
李玄度抬手制止了身后胖男人的动作,让其退回站定在了原位。他的眸光意味深长地越过中官看向其身后关合严丝合缝的殿门,眼睛仿佛越过门框瞧见了里面的人。
许久之后,就在他身前的中官额头开始冒冷汗时,李玄度终于开了口出了声。
他冷笑一嗓,沉声自言自语:“一个早就算不得皇子的人,还在这给孤上演父慈子孝的话本子。”
老中官的腰又往下哈了几度,谨慎说:“殿下,需要老奴将三殿下叫出来吗?“
“不必,孤就等他出来了再进去。”李玄度说完,身子折开走向下面院中的石桌凳旁边,袖子挥开掀开衣摆,顶着头顶的月色坐在了微凉的石凳上。
身后的宫女们见他坐了下来,赶忙端来茶水点心摆在他面前,之后默不作声的退到周围等到侍候。
李玄度端详了一阵手边的两盘糕点,没有动,只是端起斟满的茶水一口一口抿着。他神态自然,耳朵却竖起来听着身后殿内的响动,心里猜忌老三会在里面和他们的父皇说些什么。又是会做些什么。
他一口口抿着茶水,不知过了多久,玄一现身来到他身旁,俯身低语:“殿下,信鸽没有飞回来,应该是被发现了。”
李玄度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并没有太过恼怒和惊讶。他搁下杯盏,笑了一声:“他们的动作也挺快的。”
他想了想,觉得甚为有意思,于是偏首问玄一:“你说,小安会顾忌军中交情不杀他吗?”
玄一抿了抿嘴,如实道:“属下不知。”
“孤觉得他不会。”李玄度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感到生气,反而笑得很轻松。
玄一拿捏不准李玄度的心思,于是自己并没有选择继续这个话题。他给了李玄度另一则消息,说:“还有一事,殿下,六殿下悄悄从岳城出来了,此刻正在回京的路上。”
李玄度的眸光骤然冷凝。他斜睨瞧着月色下院中的一朵奄奄一息的花,一息之后问:“什么时候的事?”
“六殿下离城半日城中的人才收到消息。”
李玄度沉下面孔,暗骂了一句:“人都在路上了才告诉孤?”
玄一一惊,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
“你的人,你该怎么处置孤没心情问。”李玄度冷言道,“孤只要知道,他回来是要做什么?”
玄一拿出一封信呈上前去:“六殿下似是早就知道有人在暗处监视他,于是在军帐里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要见陛下。”
李玄度没有接,睨着玄一手上打开的信,冷眼缄默半响,忽地笑出一声。
“那就让他见上最后一面吧。”李玄度笑了几声就收了嘴角。彼时恰好身后传来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紧接着,守在殿外的老中官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中。
“三殿下慢走。”
李玄度闻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男人被身边两人小心翼翼从寝殿的门坎里抬了出来,连人带车一起放在长廊的石砖地上。
四轮车上的男人出来后明显看见了院中的身影,可他却只是淡淡扫过去一眼,犹如看见生人一般,可眼神里却隐隐含着憎意。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没做多停留,自己转动身下四轮车的轱辘吱呀吱呀离开了皇帝的寝殿。
李玄度注视着三皇子离开的背影,却是什么也没说。他谴下玄一,叫人都在殿外等候,独自一人踏入老皇帝的寝殿。
殿门合上之后,谁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在里面做了什么,殿内静悄悄的,比三殿下在的时候还要静默。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方才出来。
两日后,接替驻守攻打下来的芸城的西北东越兵马抵达,比预计时间足足提前了一日。
余小将军得到消息的时候很是惊讶,当即急匆匆地从帐中出来迎人,可谁知来人为首的不是信上表明的将领,竟是他的长嫂钟云晗,身后跟着西北军内的十几,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亦或是瞒过余老将军只身前往这里的。
小余将军上前一问才知,钟云晗是今早先行一步,快马加鞭提前赶来的,其余兵马估摸需要在晌午之后才会到达,那位信上的将领彼时正率军遥遥前来。
他们几人入了军营,便当机立断划出空地,搭起军帐。然而没过多久,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钟云晗就雷厉风行地掏出一卷东越皇的手谕,说要进城见芸城大庆的地方官。
祁牧安和勃律得到消息的时候不过离钟云晗抵达才不到一个时辰,转而他们就听说这位女子又出了军营,在小余将军的陪同下进了后方已然被他们东越攻打下来的芸城。
他们谁都不是东越人,狼师也对这处隶属于中原的城池没有半点兴趣,于是都是只听了一耳,见不见这位前来接手芸城的女将并不必要。
可是他们二人没有料到,当日午后,与之一起到达这里的,还有另一个自东越京城而来的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军营外,却被士兵拦了下来。他只好露出手中的令牌,交由士兵执着进军营递予祁牧安。
士兵是东越人,识得这块令牌的贵重,不敢怠慢,问了一圈之后急忙寻到狼师主帅的帐子,将手中的令牌交予里面的祁牧安,告知他外面有人要见他。
勃律只觉得这块东西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但却记不得是在哪个地方见过。于是他盯着祁牧安变化的神情,过了半响皱眉问:“是何人?”
“元胤的人。”祁牧安细细端详一番,确定是元胤的令牌,这才落下手看向他答。
勃律想了想,惑道:“钟云晗已经到了,现在来的这人是什么情况?”他说完停顿下,方继续道:“莫不是知道你从大庆出来了,急着要你回去?”
“我没收到元胤的消息。”祁牧安蹙起眉,想了想到底还是从软垫上起身,不敢随意把人放进来,便打算亲自去营外瞧瞧来人是谁。
勃律担心元胤跟着他也往外走,二人才将离近辕门,就看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车下还站着一个男人。
祁牧安只看了一眼,就飞快抬脚往那人的方向走。走近了,微微弯身,手一叠作辑道:“公公怎么来了?”
“祁将军。”来人正是元胤身边跟了许多年的老中官。他见到祁牧安,也不拐弯抹角,当下就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来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