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古落下眸子,坐在妇人身边许久不再言语。直到心里静静沉淀下来,他才轻声扣问:“阿娜,天神真的会一直注视着我们吗?”
妇人的呼吸平静,并不为他这番无礼的话薄怒。
她说:“会的,天神一直都在注视着草原子民,庇佑着我们所有人。”
海日古攥紧双手,拳头狠狠压在腿上。他告诉妇人:“延枭被必勒格抓了,这次必死无疑。”
“那是他自己的命,是天神对他的惩戒。”左贤王妃的话里叫海日古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可悲,更没有仇恨。
她只是睁眼,微微起身,转向海日古,对他说:“而你无需太过自责,你要清楚,你有你自己的责任。”
海日古注视着阿娜那双水静无波的双眸,呆愣了很久。直到阿娜越过他的身躯走出帐子,他仍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挺直腰背,屹然不动。
第三百三十七章
林外有一处不算太高的土坡,站在上面正好能看到下面不远处的岳城。
这时候上面早早的就站了一个人,背手遥望远方城池里安宁不了几日的灯火。他挺拔的身姿立在夜色下,就如同一棵坚韧的松柏。
祁牧安观望着对方的背影,在后面停驻许久,一直没有上前。直到那人背着他出声,问:
“你觉得岳城怎么样?”
祁牧安眸光迎着岳城在夜晚的灯明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对人答:“您用手中剑为百姓夺得了安宁,是大庆几十年来最为安定和睦的地方。”
男人不置可否,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转而又问:
“那你觉得大庆怎么样?”
这次祁牧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大庆是我的家。”
男人听后,背手微微回身,黑色的瞳仁扫射过来,直钉在祁牧安的身上。
“可是你现在却要带着人来打你的家乡。”
祁牧安面不改色反问:“那么六殿下,您觉得大庆怎么样?”
男人也缄息一瞬,才开口:“不怎么样。”
“无非都是李玄度的掌上玩物罢了。”他回过头,冷嗤。
这话讲完,一时间二人纷纷无声。
过了几息,祁牧安听前方再次传来嗓音。
“我此次见你,不是叛城,也不是打探情报。”六皇子背对着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祁牧安听后眯起双眸。
六皇子终于全身转向后方,眸子如猎犬般直直盯在祁牧安身上:“你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我却从来没有像这样和你说过话。”
祁牧安颔首。他们二人今日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对话。
六皇子捻了下手指,似乎是回忆了往事,才说下去。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应该是你第一次跟他入宫。”
那时李玄度早就得到了太子之位,也从母妃宫中搬去了东宫独自居住,留下他和母妃相依为命。
太子的风头正当红,每日都要去面见老皇帝。那天领着才认识没多久的昌王义子祁牧安一起去见皇帝,恰好和一月才被宣见一次的他碰上面。
男人眸中黯沉下去,似乎记忆已经飘渺回了儿时。
“我记得第二次见你,是你跟随昌王首次上战场。”
祁牧安年十五,与昌王一同奔赴战场杀敌。彼时他早就离开京城,同祖父一起镇守岳城。那次是岳城一战告一段落,他替祖父回京复命,和离开的祁牧安擦肩而过。
“第三次见你,是在一次宫宴上。”六皇子顿了下,改口:“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宫宴外。”
这话说完,男人呵笑一记:“之后再听李玄度的消息,就听到他要杀你,而你逃了。”
他饶有兴趣地目光扫落在祁牧安面对他而站的身上:“没想到如今再见你,却是在战场上€€€€还是在东越的兵马中。”
祁牧安神色不改,淡然开口:“世事无常,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殿下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交谈。”
六皇子歪侧了下头,睨着对面,在对方说完静了数息,让人捉摸不透是不是起了怒火。
过了片刻,祁牧安听他对自己的话冷笑了一声,重新开口:“我现在很想知道,你跟在李玄度身边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为什么到头来会背叛他?”
祁牧安:“或许和六殿下的理由一样。”
男人静静望着他,须臾之后否定:“不,不一样。”
“我一直都很恨他,但又不得不敬他。”
“谁让他是太子呢?”六皇子讥嘲。
“而你€€€€自打你被李玄度带入宫中,从那时起就是一把他捅向自己心口的刀子。”
六皇子嘲笑:“没有想到李玄度也有养虎为患的一天。”
祁牧安望着六皇子,问:“他要杀我,还是导致我义父战死沙场的人,难道殿下还要我对着这样一个人一辈子感恩戴德吗?”
祁牧安也笑了一声:“还是说,您请我来这里,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其他事情?”
“不,我现在不想知道了。”六皇子昂了昂首。
祁牧安拿捏不准对方的心思。他问:“不知殿下请我一个人出来,究竟真正要和我说什么?”
他话音夹杂了些说不清的讽意:“我可不觉得交战在即,殿下还有闲心来找我‘叙旧’。”
闻言,六皇子勾起嘴角。
“如果当真是找你‘叙旧’,你当如何?”
祁牧安:“那我就勉为其难,和殿下唠上一唠。”
六皇子:“那要是我有其他图谋呢?”他锐利的视线环顾一圈四周寂静无人息的树林。
祁牧安并不以为意:“殿下若是有这个意思,此刻我就不会站在您面前了。”
男人的胸腔在听完他这番笃定的话后,笑出一记闷声。
“我请你一个人出来见我,你到真敢一个人来。”男人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在这里设下埋伏?”
祁牧安摇头:“虽然我和殿下没什么交集,见过的面屈指可数,甚至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今日也才算上第一次交谈,但我清楚,殿下您不屑于这般。”
六皇子微微垂下头,让面容隐入昏沉的阴影中。他侧过身子,遥看向大庆荆城的望向。
他缄默顷刻,说:“我此番回了一趟京城,面见了父皇。”
祁牧安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谈及老皇帝,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大庆皇帝的消息了。
此刻,他却是也有一点迫切的想要知道大庆帝的情况,李玄度究竟有没有在那把龙椅上坐实。
他问:“陛下如何?”
六皇子摇摇头,在夜晚的昏暗下祁牧安把幅度依然瞧得很清楚。
“父皇已经那样了,李玄度却依然不放过他。”
祁牧安深深拧眉。
“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败在那个位置上。”六皇子喃喃自语,过后,抬头坚定地直视向离他几步远外的男人。
他肃穆道:“祁牧安,此番我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祁牧安心头一颤,预感到了什么。
他凝面颔首:“殿下请讲。”
六皇子肃道:“我找你一不求你们退兵,二我也更不会投降。”
“若东越赢了这天下,我只烦请你……替我恳求胤承帝,莫要殃及我大庆的无辜百姓。”
祁牧安一怔,抿紧唇缝,随之松开,应允他:“自然。”
他说:“天下纷争,百姓最受苦。”
六皇子瞅了他良久,忽而又说:“不过此战我们不一定会输,你们也不一定会赢。”
“我知道你们请来了大漠打响和岳城的第一仗,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但我不妨告诉你,岳城早有所策略。”
他背对着月光,直勾勾盯住祁牧安,一字一顿狠道:“所以你们不会这么轻易赢下岳城。”
祁牧安虽然没有回话,但他身形陡然紧绷,对毫无征兆透出杀意的六皇子如临大敌。
但下瞬,六皇子就收敛了身上的锋芒。他转身背对过祁牧安,喟叹一句:“今夜之后,你我就是剑刃相交的敌人了。”
祁牧安从后方顺着六皇子遥看的方向看去。岳城的灯火在这里瞧得一清二楚,是比大庆京城还要温暖夺目的暖色。
他慢慢放松下来,说:“殿下还不回去吗?”
六皇子摇摇头,叹息:“我在看一会儿岳城的灯火……或许等到明晚就看不到了。”
祁牧安无声在后面陪他瞧了一会儿,等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男人依旧挺拔的立在坡缘边,一动不动。
祁牧安走回自己休息的帐子外,看到里面自己离开前还在明亮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没有一丁点光亮。
他疑惑地踏进去,借着暗色左右张望。
帐中黑漆漆的,仿佛空无一人。
€€€€勃律还没有回来?
他心想着,刚要摸索出一节烛火点燃,忽然,前方刷的亮起了一个微弱的烛光。
祁牧安狠狠怔住,半响才回头望过去。勃律半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此刻正借着自己亲手刚燃起来的火苗,一眨不眨盯着他。
如狼一般。
就像是在诘问怨念他为什么不在巢穴等他一样。
盯了一会儿,勃律斜靠着的身子微微仰起,不悦质问:“祁牧安,你去哪了?”
他嗓音丝毫没有将醒的朦胧,就像是一直隐匿在夜晚观察着,静悄悄等待男人回来。
祁牧安舔了舔嘴唇,如实告诉他:“我去见六皇子了。”
“‘六皇子’?”勃律仅思索一瞬,他的浅眸便当即压下去。
他警告祁牧安:“大战在即,你去见敌方将领,小心元胤悄无声息把你弄死在战场上。”
他没给祁牧安说话的机会,转而自己先发制人地问:“为什么要去见他?”
勃律这时候完全坐起来。祁牧安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猜不透这人到底有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