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也太好骗了,问也不多问一句,就信了他的说辞。
孟沉霜的确与莫惊春的母亲莫雩相识。
友情倒算不上,只不过当年孟沉霜为了给自己那打小体弱多病的徒弟治病,经由春陵医谷故友别南枝介绍,到谷中延请瞽医圣手莫惊春,双方这才熟悉起来。
在此之前,莫惊春一直待在春陵医谷研习医术,不曾沾染世俗,到了剑阁,同样与世隔绝,便这么养出了一副质洁清疏、温良单纯的品性。
平日里若要下山,孟沉霜的徒弟总要陪在莫惊春身边看护,即使暂离片刻,也会留下纸人保护。
不过纸人空有力量,终归不够聪慧,今日若是换一个心思叵测者拿着这套说辞接近莫惊春,这傻小孩儿怕是被骗去买了都不知道。
“这的确是种见所未见的毒。”莫惊春思索道。
那当然,孟沉霜腹诽,恐怕从没有堕魔从谢邙手下逃出来,更没有人自己给自己毒上加毒的。
[这毒能解吗?]
“配成此毒的药物都是些常见物,只是重重叠加使毒性复杂强烈,但应当可以解,李前辈,容我再探一探经脉。”
讯狱每年消耗在魔族身上的毒药能按缸算,不会用什么罕见材料,否则天上都经业台就该拿着亏空的账本来找谢邙哭了。
莫惊春一面探查又一面问:“李前辈,我母亲在天上都事务繁忙,我许久未与她通信,不知她近来可好?”
莫雩是天上都六尊之一,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还未到换任的时候。
孟沉霜思索着答道:[天上都掌修仙界诸多冗务,莫天尊肩负重任,日日劳心,难免有疏忽家事的时候,莫小友不必忧心。]
“前辈说的是。”
孟沉霜莫名从这秀骨清像的盲眼青年身上看出一种小孩儿想家的可怜孤独。
莫惊春略蹙了蹙眉,抿唇沉思半刻,方道:“李前辈,我大致明晓此毒原理,可解,但还需李前辈从伤处取血,我对症再研究具体用药……”
窗棂忽然响动,一股劲风拍打着客店木窗,孟沉霜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瞳孔猛然一缩。
“……但晚辈今夜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早才能写完,前辈……前辈?”莫惊春感觉身前骤然刮过一阵风,刚才还坐着人的木椅一下子空了,只剩一只盛满鲜血、波痕荡漾的茶杯证明刚才有人来过。
[多谢莫小友,我明早再来找你拿药。]这是莫惊春收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木窗被一只纤长苍白、骨骼分明的手推开,紧接着,一个身着如云白衫的人翻进了屋。
来人骨骼清癯,面若白芙蓉,血色淡薄,看上去比莫惊春还病弱,手中却牢牢握着一把雪亮长剑,剑上刻字,“忘尘”。
他轻转凤目,审慎的目光扫过全屋,最后落到桌案上还温热的一杯血中。
“朝莱?你回来了。”莫惊春转身向他,面容中带着喜悦。
[是我。]孟朝莱走向莫惊春,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检查了一遍,葱白的指尖沾了些墨渍,除此以外,再没别的污迹了。
桌上的血应当是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自己取出的。
[刚才有人来过?]孟朝莱问。
“一位母亲的故友前辈,他中了毒,来找我看病。”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孟朝莱,他骤然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但莫惊春什么也看不见,仍淡淡笑着。
孟朝莱看他这般平静,也逐渐收敛起肃容:[既然是前辈,明日也该为我引见。]
莫惊春忍不住更笑:“他是我母亲故友,我合该对他称一声前辈,可你是剑阁阁主,又有几个人敢在你面前自称前辈?”
孟朝莱还想说些什么,但莫惊春已经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莫惊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看是朝向孟朝莱的方向,仰起头:“既然你回来了,晚上陪我去采玉山娇吧,小柴胡还是太傻了。”
贴在墙上的两米高之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探了探脑袋。
孟朝莱凝视着覆在莫惊春眼上的白纱,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好。”
[好。]
-
孟沉霜在感知到忘尘剑气息的瞬间脚底抹油飞速溜走,成功避免了一场师徒相残、欺师灭祖的惨案。
他从隔壁客房跳窗逃走,顺着客店背后的小巷跑出了三里地。
莫惊春每隔三十年都会在霜降前后来到苍柳山的原因很简单,他来采一种三十年一开花的灵药,玉山娇。
采得玉山娇,便可为孟朝莱炼药治病。
孟沉霜这位徒弟天资卓绝,七窍玲珑,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
不过有灵药与修为吊着一口气,倒也死不了,孟沉霜上诛仙台前安排后事,放心地将剑阁阁主之位交给了他。
玉山娇只在子时绽放,莫惊春与孟朝莱今夜是不会歇下了。
孟沉霜收敛好了身上的魔气,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在镇上寻了个阴气重的地方落脚,靠着阴气掩盖魔气,以免被孟朝莱发现,然后被杀魔灭口。
至于什么地方阴气重?
孟沉霜有两个选择,镇中义庄,镇外乱葬岗。
问就是他选义庄,至少义庄里的尸体都被好好装进了棺材里。
夜幕降临,四野沉寂,整个归柳镇之剩下冷风吹动灵幡的哗啦响声。
义庄正门口有个抱着灯笼打瞌睡的守夜人,孟沉霜便走后院围墙翻了进去。
落地便是满院棺木挨挨挤挤,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墙根处竟还有不少棺材层层叠叠堆成了一€€。
孟沉霜艰难地找了个檐角下空地,席地而坐。
被这么多棺材包围,想要立刻入睡实在太为难活人,孟沉霜没什么事可做,只能盯着棺材发呆。
因疫病而死的尸体会被尽快烧掉埋葬,送来义庄暂存的尸体反而不是受疫病之难者。
孟沉霜之前从镇子上仅剩下的那些百姓口中的议论得知,疫病今夏才发生,而义庄里堆积然山的棺材和镇上永远飘荡的白色魂帆从三年前就存在了。
大旱、饥荒、蝗灾、疫病……归柳镇仿佛中了某种诅咒。
死亡一茬接一茬地到来,义庄里甚至有放了了两年还未下葬的棺材,要么是因为死者亲属已经在人心惶惶中举家逃离,要么是这一家人全部死绝,再无人为其殡葬。
此为天灾,非是人祸。
镇中井水枯竭,镇外溪流干涸,即使朝廷愿意出钱出力兴修水利,却仍是杯水车薪。
就连莫惊春今日诊病布药,也只是螳臂当车。
孟朝莱上剑阁前,生在凡间帝王家,不会看不懂眼前是一出死局。
但毕竟医者仁心,尽人事,听天命,孟朝莱从不拦他。
秋夜寒凉,归柳镇干燥少雨,夜里气温降得更快,孟沉霜靠着的青石板很快耗尽了热气,凉意刺骨。
堕魔躯体本生来炎热,但他毒伤未愈,火气不足,略觉几分寒凉。
他站起身,摸了摸身前的樟木棺材,忽然也有点想给自己找个木头棺材躺躺了。
谢邙把他的尸体放在万年神冰玉棺里,冻了七十二年还恍如昨日,那该有多冷啊。
嘎吱€€€€
一声脆响闪现在夜色中。
孟沉霜:?
他低头检查下的棺材,樟木棺材板被用长钉打实了,刚才肯定不是他不小心掀了别人棺材板。
第8章 通天剑意
一双惨败浑浊的眼睛从后面盯住孟沉霜。
孟沉霜还在迷惑地低头检查身前的樟木棺材,夜风习习,吹起尘土的味道。
下一刻,一股臭气霎时逼近,孟沉霜瞬时从思绪中抽身,挥剑一挡。
只听一声沉重的极大闷响,一只血肉干枯成棕黑色的手臂被浮萍剑敲碎,连接着大臂与小臂的筋肉撕裂,断手直飞而出。
干枯腐烂到双颊双目凹陷的尸体还在往孟沉霜面前冲,他抬起便是一脚,把尸体直接踹飞出去,狠狠砸进墙里。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枯尸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
刚才那一脚发力,让孟沉霜也退了几步,后背撞上樟木棺材。
他看着枯尸抽搐几下,不动了,才抬起浮萍剑,呼了口气,吹干净裹剑布上的尸体残渣。
【系统,我是触发了丧尸围城副本吗?】孟沉霜狐疑地问。
【您好,本世界未载入丧尸病……】
“啊啊啊!!!”
颤抖的尖叫打断系统,孟沉霜抬眼一看,就见门口白灯笼里幽微的灯火飘摇在夜色中,从下至上,将守门人恐惧的脸色印得煞白。
守门人发着抖连站也站不稳,靠着大门惊恐地指向孟沉霜周身沉沉夜色。
夜里的狂风吹得纸灯笼像风中落叶般剧烈摇晃。
随着他指的方向,孟沉霜余光微动,当即呼吸一滞。
他身后的樟木棺材板的另一半没上钉子,一只白骨手掌推开棺材盖,正从里面伸出来,想要抓住孟沉霜的后背。
孟沉霜毛骨悚然,回身一掌把棺材盖推回去,夹断白骨掌,棺中人嘶哑地叫喊,
这一回头,孟沉霜才看清身后浓郁如墨的黑暗里都有什么,
樟木棺材里的尸体还在挣扎,把木板敲得框框响,孟沉霜紧跟着把棺材掀翻在地,棺材盖朝下,用整幅棺材的重量把尸体压在下面。
呼啦€€€€
门口的烛火在这时灭了,义庄完全陷入寂静。
孟沉霜握着剑,听见黑暗中传来磨牙、肉块落地和骨骼挤动的声音。
他盯着黑夜里乌压压的人影,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迟那时快,一具只挂着褴褛布条的白骨瞬间扑向孟沉霜,尖锐的指骨破风而来,只差几厘就能将他开膛破肚。
孟沉霜一转浮萍剑,用剑身直接将白骨敲成两半。
更多从棺木中爬出的尸体冲他而来,孟沉霜跳上棺材向门口冲去:【那些村民染的什么病?】
【水源不洁导致的毒痢。】系统回答。
痢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