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柳镇中的这一个怨魂煞看上去融合了数百魂魄,更加危险。
“跟我来。”谢邙言简意赅,领着迷惑的孟沉霜朝义庄堂屋走去,他一面走,还一面出手抓住飘荡在空中没有被风卷进堂屋的怨魂煞碎片。
像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孟沉霜忍不住在他背后腹诽。
堂屋里没别的东西,只塑了三尊像,左观音,右普贤,中间则是一尊披坚执锐、武人模样的神像,看样子是个神祠。
用来收集怨魂煞碎片的法器就摆在武人神像前的贡案上,是一盏金光莲花灯烛。
烛光摇曳着将怨魂煞碎片卷入火中,碎片被重新凝聚起来,变成粘稠的液体倒流回灯油里。
火焰细小,仿佛一颗豆粒,明亮光芒却足以将这个年久失修、阴暗破败的屋子照得金碧辉煌。
菩萨在火光中慈悲低眉,倾听着怨魂煞的哭喊。
孟沉霜抬头望向居于正中的神像。
这尊泥胎塑像太过古老,油墨彩画早已拨落,连垂眸望人的面目都已看不清了。
只看得见神牌上隐约刻字,虞将军明帝。
灯烛被笼罩在神像的阴影之中,卷进阴影的怨魂煞刹那间平和下来,谢邙松开手,手中尖叫着的怨魂煞碎片乖顺地进入了灯火中。
“这是……十方莲华灵魄灯?”孟沉霜看着系统给出的物品介绍,十分讶然。
谢邙用它来处理山野中随处可见的怨魂煞?
虽然这个怨魂煞是聚集得庞大了些,但怎么也不至于给它用上十方莲华灵魄灯这种佛家半仙器般的存在。
“嗯。”谢邙淡淡回应,似乎半仙器在他眼中和一盏普通灯烛没有任何差别。
“仙尊,修仙界对怨魂煞向来直接击碎,你何必……”
怨魂煞成型之日,原本魂魄中的记忆情感都已经被消磨殆尽,其本质只不过是一团混沌煞气,将其击碎消散,使之不会再害人就够了。
即使谢邙用十方莲华灵魄灯这种温养魂魄的半仙器承载,也不过是把碎片凝聚到一起。
更何况眼前的巨大怨魂煞不知道揉进去了多少人的魂魄,重新凝聚起来的怨魂煞依旧一片混乱,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但这盏灯只有这些用处了。”谢邙在这时起身望向孟沉霜,“想要启动十方莲华灵魄灯,必须要有残余的魂魄,而我从没找到过。”
烛火光点落在谢邙漆黑一片的眼底,倏忽摇动,孟沉霜下意识避开了这样像是要将他的魂魄剥离出来的视线。
跌落诛仙台之人,魂魄会在寒山尽头的狂风中粉碎,和被山石撞烂的身体一起落入归途海,随之流入幽冥九泉。
但孟沉霜的魂魄连粉渣子都没给谢邙留下,直接整个脱离游戏世界,谢邙当然什么都找不到。
怨魂煞碎片还在源源不断卷来,一时半会停不下,两人间的沉默实在尴尬,孟沉霜不得不转移话题,看着在神像阴影中变得乖顺的怨魂煞,问道:“这尊像塑的虞将军明帝,是位神仙?”
“应当是。”谢邙说,“他有凡间将军名号,可能是位有大功德的凡人,立地飞升为神,在他的神像前,才会有气运庇佑,但是……”
孟沉霜接道:“他的力量已经很淡薄了,连院中起尸也无法压住。”
塑像风蚀严重,只能隐约看出明帝右手提剑,左手握枪,或许数百年前,这尊神像也有凛然风发的面貌,但现在也将要消失殆尽。
“那夜尸体与怨魂煞暴起,也有李道友活人生气刺激之故,”谢邙道,“但此处聚集了如此多的冤魂煞的确可疑。”
一般来讲,只要没有针对一整个家族的阴毒大阵,怨魂煞只会零星一两个地出现,绝不会像眼前这样积十累百。
而归柳镇就是个普通凡人城镇,周边没有任何法阵痕迹,怎会如此?
孟沉霜忽然抬眼望向堂屋外,屋檐之上,秋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贴近大地的空气中弥漫着被风刮起的干燥沙尘。
如果非要问归柳镇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只有它特别干旱这一条。
连续三年五载的大旱,使得归柳镇和周边村寨饥饿疫病肆虐,镇民们死的死,跑的跑,镇中百姓恐怕早已不足百户。
旱情属天灾,本不稀奇,但这不稀奇的水旱变更真正落到人头上,却足以摧毁一整个村镇。
甚至连死也算不得解脱。
孟沉霜沉思片刻:“仙尊,你来归柳镇时有没有发现周边溪水河流已经全部干涸?”
谢邙点点头。
“镇中许多井水也已经见了底,镇民们都围着剩下的两三口污浊的井水在用,因此这次的毒痢才在镇上传得这样快。”
“你觉得,魂魄滞留成为怨魂煞的原因是镇中缺水?”谢邙听懂了孟沉霜话语中隐含的意味。
孟沉霜颔首。
第13章 谁有脑疾
“跟我来。”孟沉霜转身走出堂屋,一路走向义庄围墙,却在即将撞上墙之前如大梦初醒般停下了。
谢邙跟在他身后,见他就这么对着墙不动,开口问道:“你想要望远?”
孟沉霜转头看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是。”
没了灵力,他现在上个墙都费劲。
“好。”谢邙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抓住孟沉霜的胳膊,纵身一跃,直接将他带上了神祠屋顶,远比围墙顶要高得多。
孟沉霜站在屋脊上,扶住屋脊一侧的鸱吻辟火兽像,谢邙方才缓慢地松了手。
没了令人紧张的紧握,孟沉霜舔了舔唇,抬手指向归柳镇北方枯黄的山林:“乱葬岗在那边,为了防止尸体生疫,一开始就远离水源,
西面山上是镇民们坟茔汇集之处,镇外最大的青柳河穿山而过,本来是个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可一旦青柳河干涸,一切就不一样了。”
“水泽干枯,即使是西山坟茔中的魂魄也难以随地下泉水入青柳河,更不必说本就远离河流的乱葬岗。”谢邙道,“眼下青柳河干涸,要把归柳镇中的死者魂魄送入大江,东流汇入归途海进幽冥九泉就更不可能。”
“的确如此,被迫滞留凡世的魂魄被消磨记忆,化作怨魂煞附身起尸,一切只是因为……天公不落雨。”
孟沉霜遥望天边干枯的山林,没察觉到自己和谢邙之间表现出的默契过了头,完全不似两个刚见面没几天的陌生人。
“天公……当真是因为天公吗?”谢邙沉声道,“镇北三枝山上青柳河干涸断绝,草木凋零,而镇南白公山仍有葱郁树木,玉山娇因而得以继续生长,若异常出自青天,白公山也应难逃旱情。”
孟沉霜挑了挑眉:“的确如此……附近的起荷城也未发生过旱情,但若非天公,能够改动一地之云雨者,恐怕也不是归柳镇上凡人所能对付的存在了。”
“你想去三枝山一观究竟?”
“是。”
等到谢邙御剑携他一同到了三枝山枯黄的半山上时,孟沉霜才忽然反应过来点儿不对。
归柳镇大旱与他有什么干系?
没有。
与谢邙有关吗?
也没有。
可孟沉霜还没从游戏任务思维中完全抽出身,下意识觉得该像以前一样,接下这个“探秘任务”。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谢邙也行动得太过迅速,一眨眼,孟沉霜已经把自己搅和进来了。
再在谢邙面前反悔跑路,又解释不清,反要被追问,孟沉霜只好硬着头皮往山上走。
谢邙跟在他后面:“李道友身负伤病,可好些了?”
“莫医君妙手仁心,无碍。”孟沉霜胡乱答着,不想和谢邙聊自己的伤势,力图避免一切暴露身份的可能,“仙尊且看。”
孟沉霜用树枝指着一块圆滑灰石,转移了话题:“这拳头般大的山石光滑无棱,应是被水流冲刷过,所以附近曾有溪水淌过,只是而今踪影难觅。”
三枝山上草木稀疏,只剩下些耐旱的老松还立在干燥的岩石间,其余灌木阔叶没能熬过三年无雨,早已凋零殆尽。
连老树根系都汲取不到水,可能这三枝山中连地下水都没剩下多少了。
既如此,孟沉霜对于溪水源头也不抱太大希望。
谢邙一指剑气荡开山间枯叶碎草,两人寻到溪流旧迹,顺着它往前。
某种微妙而沉重的气氛渐渐在沉默着的两人间堆积起来。
秋风飒飒,孟沉霜听到身后人脚步与衣襟的声响,故人近在眼后,他却不敢回头去看。
直至到达溪水源头处,映入眼帘的意外发现终于打破两人间的寂静。
山岩之间,竟隐约残存着阵法纹迹。
只是繁复的纹路缺口无数,似是已被时间磨灭大半,这方阵法早已无法运转,周遭没有任何力量运转,因此才始终未被发现。
“溪水干涸是人为之故?”孟沉霜眯了眯眼。
谢邙没有立刻回答,上前几步,用鹿鸣剑拨开地上的尘土落叶,让残损阵法的全部显露在孟沉霜眼前。
阵法中央有一个六子联方纹样。
“未必有心。”谢邙望着六子联方纹样,眉心皱出一道浅痕,“这是天上都理事台在此设下的阵法,是个锁元阵,一般作镇压之用。
“天上都依靠水流输送灵气,维持天下各处阵法与工事,若是水源干涸,这阵法也会作废,他们没有理由制造大旱。”
“若是镇压阵法作废,被压在下面的东西该跑出来才对,这片土地却尚还平整。”孟沉霜道,“下面压着什么?”
下一刻,不待孟沉霜再说什么,谢邙已然一剑纵出,剑气轰隆如雷,瞬间掀翻泥土山石,展露出锁元阵法之下的情景。
只见土坑之中,躺着一具半人大的干瘪鸟尸。
大约是因为太过干燥,鸟尸的羽翼肌体还保留着大致轮廓。
身体似鹰,肩上却顶着一张人脸,四只腐朽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两侧还张着人耳,怪诞至极。
“€€鸟。”谢邙在这时回答了孟沉霜刚才的问题,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属火妖兽,这只€€鸟似已有化神修为,死后尸骨亦可带来大旱,理事台应是为此以锁元阵将其镇压,只是没想到阵法已毁。”
锁灵阵需要水流中灵力维持,然而岁月不断磨损阵法,被镇压其下的火属尸骨发挥出威能,阻绝水流,进一步减弱阵法的力量。
循环多年以后,锁灵阵彻底毁坏无用,大旱由此降临归柳镇,随之而来的便是疫病与饥荒。
孟沉霜望着土坑中干枯僵硬的小小鸟妖,忽又想起前日夜里那堆满尸块、滴着腥水的巨大尸球……
“你想要它?”
孟沉霜的思绪一下子被谢邙的声音拉了回来:“什么?”
谢邙正看向他:“€€鸟骨骼羽翼可作炼丹炼器之用,李道友若有办法收走它,便不必再管锁元阵损毁与否。”
孟沉霜思索片刻,询问系统:【现在的背包空间可以阻隔€€鸟的力量外泄吗?】
【背包功能完整,可以做到。】系统回答。
“多谢仙尊美意,这尸骨暂且收在我处,若将来理事台灵官问起,劳烦仙尊代为解释几句。”
谢邙颔首,不待孟沉霜蹲到地里去刨土,谢邙已经用灵力把鸟尸提起来,以除尘术清洗干净,再交到他手中。
孟沉霜接得僵硬:“……久仰仙尊大名,如今一见,才知仙尊如此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