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孟沉霜接过药碗,一口饮下,苦涩让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适逢谢邙推开门上车,他试图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压不下口中的苦味,反倒把自己呛得掩面咳嗽。
接着他就感觉手里被塞进什么东西,他一瞧,赫然是三颗鲜核桃。
核桃刚被剥去青皮,还残留着些许乌色汁液,怕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他一看谢邙被染黑的指尖,万分迷惑:“仙尊,咳咳,你这是?”
谢邙用丝帕擦去指尖污迹,平淡道:“莫医君说,核桃补脑,治忘性。”
真当他有脑疾了?
孟沉霜看着核桃,一阵无言,下一刻,手中的核桃忽然被一道灵力击中,外壳瞬间裂开。
孟沉霜吓得手一抖:“仙尊?”
“这样好剥。”谢邙说。
“……多谢仙尊相助。”孟沉霜只能默默剥开核桃,挑出果仁塞进嘴里。
谢邙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终于满意了,指尖灵力闪过,催动铃骊辇出发向前。
两匹漆黑骏马瞬间疾驰而出,车外檐角悬挂着的玉铃在疾风中作响,车厢内却平稳至极,仿佛未动一般。
铃骊辇算是上等出行法器,但论速度,总还是比不过御剑飞行。
然而眼下谢邙带着的人一个残一个病,都不像是能平稳御剑的,只能取出铃骊辇赶路。
孟沉霜看谢邙这不急不缓,随时可以停下的样子,开始怀疑谢邙是不是真的想找回他的尸骨。
“仙尊,我们现在是往哪去?”孟沉霜试探着问。
车内空间宽敞舒适,中间甚至还容得下一方几案用来放莫惊春的药罐子,谢邙就坐在孟沉霜对面,两人一抬眼便能望见彼此,这让孟沉霜感到一种随时可能掉马的心惊胆战。
“往西走,去追盗窃了我道侣尸身的贼人。”谢邙尾音平平,听上去确实不怎么在乎道侣尸骨被盗。
“仙尊知道贼人逃到哪里去了?”
谢邙突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孟沉霜一眼。
阳光透过薄薄的帷幕和晶莹的珠玉落进来,星子般洒在谢邙肩头,可他的面容却不甚清晰,嗓音中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奇怪哂笑:
“我不知道贼人要去何处,但他们带走的是与我血脉神魂相连的结契道侣,我如何能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不,你不能。
孟沉霜即刻断定,谢邙绝对是在胡言乱语。
孟沉霜就是他道侣本人,他怎会不知道侣契的作用。
轩辕台上,天地为证,他与谢邙结为道侣,从此以后气运相连,同甘共苦。
可所谓气运,所谓甘苦,若非百年后回望此生,谁又能分辨清楚哪些是天命,哪些是劫数?
身在其中时,命数皆幻影。
血脉神魂相连这种紧要事,绝不包含在道侣结契的范围内,更不可能让谢邙由此得知尸身在何处这种细枝末节。
不过……无论谢邙是否真的知道尸身位置,都没必要将有关已逝道侣的一切坦白给一个陌生道友。
这么一想,谢邙的谎言倒也有了可以接受的解释。
莫惊春没有掺和进两人言语间的你来我往,他收拾好药罐碗碟,向贴在车壁上的纸人问了句时间,随后对谢邙说:“仙尊,今晚需为李前辈施针,得停会儿车。”
[前方有座仙都城池,两个时辰便到,在那里歇一晚吧。]谢邙说,[你之前说起需要买药材,为李道友配治脑疾的药,也可去城中购置好。这病,拖不得。]
孟沉霜幽幽看了谢邙一眼,怎么他就笃定自己有脑疾了?
谢邙对孟沉霜隐含怨念的目光置若罔闻,接着问:“还未问过,李道友是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又遭毒药算计?”
孟沉霜僵了一瞬:“这……说来话长。”
谢邙看着他,似乎非要问个究竟:“距离仙都还有许久路程,李道友可慢慢讲来。”
孟沉霜以袖掩面半晌,谢邙就这么安静地等着他开口,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开口,放下袖子时,双目中已然带上了几分羞愧和自嘲:“实在是怕仙尊笑话,伤了我的是位貌美合欢宗修士。”
谢邙的长眉高高挑起:“怎么,李道友同合欢宗结了仇?”
“非也,是那合欢宗修士见我一人在山间独行,欲与我交接,行双修之事,我甚是不愿,便和他打了起来,不想被他暗算,中了毒。”
孟沉霜长叹一声,谢邙却被他搞沉默了,良久才道:“合欢宗双修秘术对修行双方都有益处,李道友艳福不浅,为何不愿?”
孟沉霜看谢邙卡顿的样子,终于感觉掰回一局,状若叹惋,又笑又惜:“家有美妻怜我,自然不能相负。”
“是吗?”谢邙的声音低得像是气声喃喃,却在下一刻直勾勾地看进孟沉霜眼中,“但我看李道友并不急于回家与美妻相见?”
因为我的美妻不就在眼前吗?
孟沉霜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说出口,等他功力恢复,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一副可怜兮兮未亡人样子的无涯仙尊掳回魔域,逍遥快活。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如果还得保持魔君人设,不能告诉谢邙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位过去克己定性、端庄持节的貌美鳏夫会不会誓死为死去的道侣守节,叫孟沉霜不得不玩上一出强制爱戏份。
嘶,好像也不错。
“不急。”孟沉霜眉眼弯弯,珠玉宝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愉快得像是忘却了这一路艰苦诡谲,“浮生千载,何必急于这一时。”
可谢邙没有笑,孟沉霜的欢喜无法感染他,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沉,仿佛落入潮湿冰凉、难以脱身的沼泽,越是想要逃离,就陷得越深。
“若是没有千载呢?”
孟沉霜似乎没能感受到谢邙言语中的哀冷,悦色不减道:“谢仙尊,你会长命千岁的。”
听着这无忧无虑的祝福,谢邙深深闭了闭眼。
铃骊辇在悠长的玉铃声与漠漠秋光中穿过无边衰草与萧萧落木,一路飞驰向西,沿着盘旋的山道,进入沿山而建的仙都玉台。
天色尚早,入城以后,纸人陪莫惊春先去灵药铺子买药,谢邙和孟沉霜找了间客栈暂时落脚,这客栈前堂后院,客房在后,还算清幽雅致,酒楼在前,宾客往来络绎不绝,甚是喧闹。
不过一眨眼功夫,谢邙就找不见孟沉霜人影了。
他在酒楼里寻觅半晌,等到一楼靠墙临窗的包厢里找到人时,房中桌上已经摆满各色菜肴,一壶青梅酒温在炉火上,咕咕冒出酒香热气。
可能是方才在铃骊辇上两位“各有家室”的人颇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又或者是美酒佳肴在前,让人心情畅快,孟沉霜见到谢邙推门进来,不惊也不躲了,手里拿着筷子,招呼谢邙进来。
“仙尊,正好,坐下来小酌几杯?”
谢邙站在门口还没动,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吆喝:“这位客官,烦请让一让,小的来上菜了。”
包厢房门狭窄,店小二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炭火铜炉,谢邙只能进屋避让,小二进去熟练地把铜炉往餐桌上一摆,又十分有眼色又添了一副碗筷杯盏,躬身退出去时顺手拉上了房门。
砰€€€€
无涯仙尊就这么被关在包厢中,扑鼻的菜香就快把他身上的兰香檀意淹没了。
“仙尊,快坐。”一开始桌上就放了一副碗筷,显然只有孟沉霜一位食客,但谢邙一来,他也十分不吝啬地开始往杯中斟酒。
谢邙无言落座,手中立刻被塞进一只酒杯,琥珀色的青梅温酒晃荡着满溢出来,落在他的虎口手背上。
孟沉霜开始往铜锅里下羊肉,粉红的肉片被水一烫,便收缩翻卷起来,沾上酱汁入口,鲜甜爽滑,吞进胃里更是温热熨帖。
热气蒙蒙飘在他脸上,让苍白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润泽水色。
“仙尊不吃凡间饮食?”孟沉霜依稀记得谢邙会吃正常食物,别说仙都酒楼里精致的铜锅涮肉,就是孟沉霜嘴馋了在山林里打几只野兔野鸭,用柴火堆随手一烤分给谢邙,他都不曾拒绝。
“……许多年未动了。”谢邙看着铜锅里咕噜噜上浮的气泡,眼底神色变动不明,他放下酒杯,拭去手背湿痕后,拿起了长筷。
见谢邙开始动筷,孟沉霜也继续埋头苦干,他在现代医院中的那具身体肠胃虚弱,不能随意饮食,也就在这个世界里能多尝尝美酒佳肴。
他一口酒一口肉,好不畅快,却突然听见堂中一阵喧闹,隔着一扇窗纱,宾客们吵嚷的声音当即传了进来。
“先生呀,你这凤凰爱上修士的故事都讲了多少遍了,大家都听腻了。”
“就是就是,若要听这些故事,我直接去翻修仙界史录便是,何必听你们这群说书人翻来覆去讲了几百遍?”
只听说书人苦口问:“那众位今日想听什么史录上没有的故事?”
“霸道天尊俏圣僧如何?”
说书人声音一抖:“诶呦,小老儿可不敢编排圣僧,万一惹怒佛祖了可怎么办?”
“那你是敢编排天尊?”有宾客笑道。
说书人掩面不敢答。
另一人道:“他前几天才讲了天尊裴新竹为一个男修,怒而自宫的故事呐!”
众宾客又是一阵大笑,仿佛说书人来来回回这一出,比话本故事还好笑。
有人叫道:“先生要是没有胆量,不如讲讲无涯仙尊杀妻证道的剧目!”
堂上陡然一片喝彩,显然对这个故事兴趣极大。
孟沉霜端着酒杯的手却在此刻一僵,一抬眼便对上故事中主人公本人的目光。
等等,刚才外面说谁杀谁?
杀妻证道的怎么变谢邙了?
第15章 杀妻证道
“无涯仙尊怎么就杀妻证道了?!”堂中传来一声近乎破空的高喊。
孟沉霜深觉此人喊出了自己的心声,然而下一刻,这人的下一句话简直让他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单纯。
“这叫杀夫证道!浮萍剑主英武雄伟,一剑斩破鸿蒙,当年独霸灵机榜榜首,是为天下剑术第一人,便是讯狱督领在他跟前,也不过弱柳扶风之辈,他俩在床上必然是剑主唔唔唔€€€€”
此人的朋友立刻捂着他的嘴,十分尴尬地把他按下,对四周歉意道:“对不住诸位,这孩子今年才六十岁,没见过剑主与仙尊,随口胡扯,哈哈,哈哈。”
孟沉霜看着近在咫尺、显然也听到酒楼中议论声的谢邙,两眼一黑。
感情你们就是在争辩他俩谁是夫谁是妻吗?
“仙尊,要不我们……”赶紧走。
然而谢邙出乎意料地冷静,似乎被人指责杀夫证道对他而言也并不足以引动怒火,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
澄黄酒液缓缓入杯,琼浆玉露鸣声清亮:“李道友不愿意听这故事?”
“我……”孟沉霜语塞。
“还是觉得,我这样杀夫证道的人,让你害怕?”
酒壶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铜锅中清亮的白汤随之震动了一下。
可孟沉霜却听见谢邙似是轻笑了一声。
“只是俗人虚构罢了。”孟沉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