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给他解了发髻和簪子, 又拉过被子把人盖好, 随后对步步紧跟的小柴胡说:“看好他。”
小柴胡点了点单薄的纸脑袋, 在€€孟沉霜准备离开时突然伸手把他拦住。
孟沉霜抬头看向两米高的豆豆眼纸人:?
小柴胡抬起手,指了指孟沉霜的嘴巴, 又指了指自己空白的脸, 最后抬手指向放在€€一旁桌上还未收拾的墨水和毛笔。
孟沉霜望着黑乎乎一团的豆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理解了小柴胡的意思€€。
“你想要我给你继续画五官?”
小柴胡收回手,交叠地摆在€€身前,十分€€扭捏地点了点头。
孟沉霜挑眉,他着实没想到€€孟朝莱捏的灵力€€纸人发展到€€了这般拟人的水平。
“好吧。”孟沉霜应下来, 转身取笔时,发现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凝成了冰,他指挥小柴胡用灵力€€把墨化开, 一边沾墨给小柴胡画脸, 一边道,“先给你画一张嘴, 等事情结束,你表现的好,我再给你画鼻子。”
小柴胡兴高采烈地点头,动作间孟沉霜一个没注意到€€,笔一歪,拉出一个超出预料的弧度,他连一僵,沉默片刻。
小柴胡歪头疑惑地看他,孟沉霜只好默默又给它补上一笔,让小柴胡的表情从:]变成了:D。
“你是哪年出生的?”孟沉霜不忍直视小柴胡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傻笑,转移话题问。
[乙珩三十五年。]小柴胡在€€神识中回答道。
刚把莫惊春请上长昆山给孟朝莱看病时,为了方便他在€€山中行走,孟沉霜就给他做过几个纸人。
一开始技术不好,纸人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坏掉,后来积累起经验,每个纸人能撑的时间越来越长。
孟沉霜死后,大约是孟朝莱又给莫惊春做了新的纸人小柴胡。
小柴胡运转了七十余年,竟渐渐生出自己的性€€格了。
孟沉霜沉吟片刻,提起另一件疑问:“你……了解长陵霍家与渭城辜家吗?”
小柴胡:[长陵霍家,乙珩九十三年覆灭于内斗,举族皆亡,渭城辜家,乙珩九十七年因老祖走火入魔,以天火大阵焚尽渭城,族人大半死于火中,据说有旁支逃入山林隐居,不再出世。]
“……知道了。”
各种时间线似乎在€€雪席城中被拉扯到€€一起,过往种种,生死悲欢,同时显现。
但玩弄时间不是人力€€所能及,孟沉霜担心眼下的一切只是幻象,真实的雪席城还藏在€€这面纱之€€下。
小柴胡歪了歪脑袋,它常有这个动作,原来看着还好,如€€今带着:D的表情,反倒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孟沉霜抿了抿唇,把它的脑袋掰正。
它只是有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和个性€€,离生出灵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看不懂此€€刻孟沉霜眉目间的千思€€万绪。
一人一纸交流时,孟沉霜余光穿过半敞着的房门,看见€€谢邙深青色的身影自雪空返回,降临在€€落梅雪院中,还没走几步,就被坐在€€白梅树下的顾元鹤叫住。
顾元鹤身边凌乱地堆着五六个酒坛,他靠着白梅树郁郁喝酒,几乎被落下的花瓣和白雪掩盖了褐色衣衫。
在€€孟沉霜的印象中,顾元鹤本是个跟在€€兄长身后,借兄长的袖子遮住自己半边身子,只敢拿一只眼睛来看人的少€€年人,怯生生像只怕人的小狗。
后来年纪渐长,算然身量仍不及兄长健壮,话也€€不及顾元松那么多,但至少€€没那么拘束,孟沉霜偶尔唤他的名字,向他招手,他就会小跑过来,用清澈的眼睛小心瞅着孟沉霜。
说小狗、小鹿、小白兔都行,但总之€€不是现在€€这幅醉倒雪中、不修边幅的混沌模样。
若早知自己死后,顾元松与顾笙白亦身死,该嘱咐谢邙看着点顾元鹤才是……不,若是按原定计划,谢邙也€€活不过乙珩三十三年,更不必提帮忙管教顾元鹤。
还剩下别南枝这个人选,但这只小狐狸自己都还是调皮捣蛋小孩子心性€€,要是让他看管顾元鹤,情况怕是要变成别南枝左手一个天尊贤弟,右手一个天尊亲哥,肆意妄为把天上都翻个底朝天。
实在€€指望不上。
孟沉霜本是要找顾元鹤和谢邙两人商量雪席城诸多异常幻象,一路上却因为顾元鹤的颓废状态思€€绪乱飞到€€天边。
顾元鹤现在€€这幅模样,是要对谢邙说什么?
隔着一个转角,孟沉霜看见€€顾元鹤仰望着谢邙逆光的身影,表情颓丧,话语却是另一番意味。
“谢督领,”他沙哑着声音,冷冷道,“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抓到€€魔燃犀,距离天上都与天魔王阿耶山会面,只剩下三天时间,三日后,你必须把魔燃犀送上铡暗斧斩首。”
孟沉霜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切琐碎的回忆与烦扰在€€一字一顿的瞬间僵硬破碎,如€€冰屑般爆炸飞落,在€€危险烈火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躲回廊下柱后,背靠着柱子,藏住自己的身形,屏息侧耳探听两人白梅花下二人的对话。
“我知道。”
“谢督领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知道。”顾元鹤的用词听上去几乎像是质问了,“此€€事关系修仙界与魔域安定大计,不容有失。”
“铡暗斧已经送去寒山之€€北。”谢邙回答,“魔燃犀……他中了啼喑,就在€€这里,跑不远。”
孟沉霜喉间一滞,后脑忽然漫上麻木和冰冷。
谢邙说的确实是实情,却给他隐隐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还从没有过从谢邙手中逃脱的魔族。
即使是谢邙刚接管讯狱,修为只在€€化神,也€€能孤身一人一剑,将多个穷凶极恶的在€€逃大乘期堕魔捉拿归案,乱剑斩首。
而之€€前他与谢邙的对话间,似乎已经泄露了什么,引起谢邙的注意。
孟沉霜没指望过自己能逃过谢邙一辈子,但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拖过一个月时间,等莫惊春为他解了毒,再来理清他和谢邙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只余下最后三天时间。
无€€论谢邙是将要认出、还是已经认出他是魔君燃犀,又或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孟沉霜伪装得极好,彻底骗过了无€€涯仙尊。
他都不敢去赌。
孟沉霜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廊下,除了檐下风雪,从无€€人发觉他曾来过。
顾元鹤紧盯着谢邙:“谢督领过去从未有过玩忽职守的时候……若是栽在€€魔燃犀身上,恐伤督领清誉。”
谢邙的全部€€面孔都隐在€€阴影之€€中,只有满地白雪反射的天光从下至上,朦胧地映亮下颌,却更显轮廓锋利沉寂。
“敢问顾天尊,我还有什么清誉要维护?”他掀唇说话时,仿佛空气都凝成了冰。
“你……”顾元鹤满口酒气,舌头发麻说不清话,他弯着背使劲睁了睁眼,看着谢邙时满眼都是模糊的重影。
酒坛被他手用力€€一按,倾倒在€€地,紫红的酒液汩汩流淌而出,顺着皑皑白雪一路蔓延到€€谢邙脚下。
谢邙冷着脸一道剑气落地,在€€雪中划下一道深壑,阻止酒液沾上自己的衣袍。
“倒是顾天尊,身为天瑜宗宗主、天上都六尊之€€一,合该好好管束住自己。”
“管束?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这些事本都不该由我来完成,”顾元鹤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发酒疯,笑得像是哭,“几十年了,难道,难道我还不能醉一次?……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兄长……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咳€€€€!”
顾元鹤抱着酒坛,苦巴巴地皱着脸,还没有将心中挤压的所有苦闷沉重全部€€发泄出来,谢邙抬脚就是往他肩上一踹,把他整个人掼倒在€€雪地里,冰雪飞溅。
灰暗的天空瞬间呈现在€€顾元鹤眼前,雪花落进顾元鹤的眼中,化开后变成水,就像是揽山堂外的大雨一般刺痛鲜红。
“孟……嘶€€€€”他刚刚喊出半个字,一柄冷剑便贴着他的面颊落下,截断他的头发,穿破酒坛插进雪泥里。
剑意余威掀起雪浪,铮然作响,狠狠打进顾元鹤混乱的脑子。
谢邙按住剑柄,正居高临下冷眼瞧着他,片刻后,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在€€鹿鸣剑嗡然不止的鸣声中,顾元鹤听见€€谢邙对他说:
“你活着,是因为你是个蠢货。
“你当真以为,凡间劣酒能将大乘期修士灌醉?”
“我……”顾元鹤迷茫地看着谢邙模糊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清,却摸到€€一手滚烫黏腻的液体。
他正七窍流血,浓艳的鲜红和透紫红的酒液一起混在€€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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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要走,还要把他的大夫一起带走。
他时常怀疑自己许多世以前得罪过掌管医药的神,这才两辈子都逃不开医生在€€身边。
回到€€房中,莫惊春还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呼呼大睡,小柴胡横贴在€€一排窗户上,用自己挡住窗户缝隙间透进的寒风。
它看到€€孟沉霜急匆匆地回来,探了探脑袋,寒风声便钻进窗户里,发出走调的哨声。
他们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孟沉霜挎上莫惊春的药箱,又抱过一件毛裘披风,来到€€床边拍了拍莫惊春露在€€外面的脸颊。
覆目白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去,莫惊春睡得很沉,即使被孟沉霜拍了脸颊、捏了脸蛋又摇了肩膀都没醒来。
孟沉霜咬咬牙,无€€奈之€€下,抬手一巴掌扇在€€莫惊春脸上:[莫静之€€,速速醒来!]
每一次孟沉霜下了手术台,却久久不从麻醉中醒来,护士只要给他几巴掌,大多数时候都能赶在€€出现麻醉医疗事故之€€前把他叫醒。
果不其€€然,莫惊春整个人抖了一下,从睡梦中艰难醒来,迷茫地睁开眼,露出两只覆满白翳,不见€€眼珠眼白的双目。
他漆黑如€€鸦翅的双睫颤抖着,直到€€孟沉霜把他从床上拉起站直,套上衣服又披好披风后,莫惊春才稀里糊涂地反应过来:“李前辈,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似乎李前辈刚才扇了他一巴掌,但他怀疑这是幻觉。
毕竟李前辈不会无€€缘无€€故扇他一巴掌。
[跟我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莫惊春问出口时,整个人已经被孟沉霜拉着往外走。
小柴胡歪头看了孟沉霜一眼,似乎懂了现在€€发生的事情,向自己点了点头,上前去帮着孟沉霜把莫惊春往外推。
[是时候离开了。]
孟沉霜拉着莫惊春,避开谢邙和顾元鹤快速去到€€白府后门,解下停放在€€此€€的铃骊辇,两匹漆黑骏马低下头用鼻尖去贴孟沉霜的脸。
孟沉霜提起之€€前谢邙给他的铜骨朵,往铃骊辇车辕上刻画的封印阵法一砸。
登时两股灵力€€相撞,骤然炸裂,骏马扬蹄长嘶。
小柴胡把莫惊春扶进车厢,孟沉霜跳上车架,一拉辔绳催动黑骊马奔驰而出。
莫惊春一个不稳,摔在€€车厢里,他忙乱地爬起来,扒着窗框问孟沉霜:“李前辈,我们不等谢仙尊和顾天尊吗?”
[他们会跟上来,坐稳。]
孟沉霜只有三天时间,或者更短,但愿雪席城中异状能拖住谢邙一段时间。
他只需要一旬,再有一旬,他身上的啼喑之€€毒就能解干净。
不用再想什么尸身金丹,雪席城中一切怪异得如€€同虚幻,孟沉霜甚至怀疑即使他找到€€自己的尸身,也€€不过是又一场镜花水月。
铃骊辇四角铃声清脆作响,伴着急促的马蹄声穿越雪席城熙攘的街市,行人慌乱地避让开这架华丽车辇,滚滚车轮之€€后雪水烟尘四溅飞散。
[好,我知……]莫惊春忽然没了声音。
孟沉霜一惊,转过头去看,发现莫惊春竟然又靠着车壁,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
狂奔中的铃骊辇奔波动荡如€€巨浪中小舟,莫惊春的脑袋在€€摇晃中不断撞上车壁,却还能陷在€€梦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