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把刀捡起来,盯着痨死生€€看了一会儿,直看得他背后冒冷汗。
确认这痨死生€€的确在认真治病,孟沉霜暂时离开了床边。
痨死生€€以为魔君陛下这就要走了,刚松下一口气,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孟沉霜在阁楼一角的铜榻上坐下,身旁阴影里€€就坐着谢邙。
痨死生€€一眼瞥过去,差点被讯狱督领那张冰峰似的脸吓得背过气去。
谢邙冷冰冰的声音在这时响起:“需要什么€€药材工具,就叫下面€€的魔卫。”
痨死生€€瞬间不敢看了。
待孟沉霜坐在冰冷的铜榻上,谢邙终于慢慢收敛起一脸凌厉神情。
孟沉霜望着忙碌的痨死生€€和一身伤的燕芦荻,陷入出神的沉默。
谢邙低声问:“在想什么€€?”
孟沉霜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在2099年的医院里€€,孟沉霜有时候会被推出特护病房,去其他楼层做各项检查,他时常在走廊上看见等待孩子病情结果的憔悴父母。
他没想到,自己也要经历一遭。
余光看见谢邙手上的帕子又€€被血染透了,他蹙了蹙眉,抓过谢邙的手,重新€€给他止血上药再包扎,最后拎着帕子多出来的两个角,在谢邙手背上系了个蝴蝶结。
“我在想……”孟沉霜在谢邙的平静注视下控制不住地€€吐露,“小花当年上长昆山的时候,也是这般狼狈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雪夜里€€,澹水九章刚至初春,残荷雾泊还泛着寒意。
淡淡夜色中,谢邙挽起衣袖站在伏雪庐檐廊上,腰间系着一条白€€围裙,手上托盘里€€的青菜粥和鱼肉糜浓汤正泛出腾腾热气。
孟沉霜自雾泊凌波而来,臂弯里€€抱着几件衣袍,飞鸿般轻落在谢邙面€€前,问:“怎么€€不进去?”
谢邙摇了摇头,将手中托盘交给孟沉霜:“小孩会怕生€€人。饭做好了,你趁热带进去。”
“辛苦你了。”
“那小子饿了太久,吃不了太扎实的东西,让他先€€喝口汤。我给你留了汤饺,记得回来吃。”
孟沉霜微微一笑:“等我。”
他推门进到里€€屋时,就见谢邙所叮嘱只能喝稀粥和汤的瘦小少€€年正缩在几案后面€€,大口嚼着日常摆在案上的糯米桃花糕。
少€€年一手一块整的,一手一块只剩半边的,剩下半边以及之前好几块桃花糕都在他嘴里€€,还在不断往嘴里€€塞,把两边腮帮子填得满满的,像吃坚果的松鼠似的脸颊鼓起来。
孟沉霜突然回来,吓得他眼睛瞬间睁圆,更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了。
当孟沉霜向少€€年走过去,他害怕又€€着急地€€弹起身,手上的桃花糕拿也不是扔也不是,茫然无€€措委屈巴巴,几乎哭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吃您的东西,我只是……好饿……”
他低着脑袋,就快要把脑袋埋进肋骨里€€,什么€€都不敢看,害怕剑阁阁主立刻又€€把自己赶下山去。
噔€€€€
两个瓷碗落在桌面€€上,燕芦荻被这清脆的响声唤回神,抬起头,发€€现自己害怕的阁主正弯下腰,把两碗粥汤摆在他面€€前。
孟沉霜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平静道:“先€€喝口汤,再吃点粥,六分饱,免得你胃疼。盐罐糖罐在你左手边的木屉里€€,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加。”
“我,阁主……”
“嗯?”
“这是阁主做的饭吗?”
“不是。”孟沉霜看到倔强少€€年忽然变成这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是我道侣做的。我只会炙肉,不善灶台上的种种难事。吃吧。”
见少€€年快快地€€喝了半碗汤,孟沉霜把他带到旁边暖阁,塞进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亲自盯着他把自己洗刷干净。
长昆山上雪深,一脚踩不到底,燕芦荻一路上在雪里€€打滚,身上倒也沾不上尘泥,就是太冷,就快要把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冻成了冰。
像是个放进速冻层里€€硬得像石头的汤圆团子,用热水一煮,才咕噜噜浮上水面€€,变成软白€€软白€€的,然后啪的一声。
汤圆裂开,漏馅了。
竟还是个草莓馅的水果甜汤圆。
孟沉霜赶紧把漏了馅的白€€汤圆从锅里€€捞起来。
用柔软的丝巾给他擦干水,再止住燕芦荻身上伤口的血,上了药,叫他自己好好把新€€衣服穿上。
随后,他把裹了层青色糖霜的白€€汤圆放回几案边,又€€抱着另一套纯白€€衣衫,从另一扇门走了。
这日白€€天里€€,昭灵长公主上山拜师,燕芦荻偷偷跟上来,孟沉霜看他俩一个冷,一个饿,还齐齐吐血,真担心€€两人死在守白€€殿门口,赶紧先€€把两个可怜小孩带回澹水九章。
让李照枫去泡一泡温泉驱散寒意,又€€先€€投喂燕芦荻点食物€€再给他沐浴,免得他在水里€€饿晕过去。
孟沉霜把从弟子楼取来的女装白€€袍挂在靠近后山一小汪温泉的屋子里€€,隔着紧闭的门,告诉李照枫一会儿换好衣服再过来。
孟沉霜前脚返回伏雪庐,李照枫后脚便跟上来了。
屋子里€€焚着檀麝并某种花香,燕芦荻嘴里€€不停吃嚼着青菜和粥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两人。
孟沉霜坐下来一回头,见李照枫的长发€€已€€经烘干束起,便让她也坐,问道:“大虞国师告诉我,你自小便修过剑法道法,已€€有金丹修为,怎会还这般体弱怕冷?”
她的身量较女子来讲已€€称得上是有些高大了,可实在瘦的可怜,腰肢被丝帛一束便不堪一握,下颌颧骨更是痕迹分明,还动不动就弱柳扶风地€€吐血。
李照枫忽然起身,弯下膝砰一声跪在孟沉霜面€€前,一双凤眼水汽粼粼看向孟沉霜:“阁主嫌照枫修为太弱,不愿收徒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非……€€你等等,你做什么€€!冷静点李照枫!”
只见李照枫忽然上手开始解衣带。
她拢共就穿了两件衣服,孟沉霜来不及拦她,更不敢动手去拦。
转瞬之间,一身白€€袍便自肩头褪去,露出那洁白€€而骨瘦嶙峋的肩,燕芦荻再也不敢盯了,脸色爆红地€€紧闭双眼。
襟袖雪白€€委地€€,孟沉霜想要避开的双眼却在这一瞬愣住了。
李照枫注视着他的神情,一字一顿说道:“阁主,我身是男子。”
“你……”孟沉霜看着她……他平坦的胸膛,一时哑口无€€言。
燕芦荻茫然地€€睁开了眼。
“阁主不信吗?”李照枫立刻站起来,作势要继续解裤带。
“不不不,我信,我信。”孟沉霜立刻向他挥手示意停下,“那你为何做女子装扮,还被唤作公主?”
“生€€在天家,身不由己,为避难活命而已€€。”李照枫答,“故武帝杀我父灵帝夺位,又€€尽杀我姊妹兄弟,宫变之时我刚刚出生€€,被母亲称作女儿得以侥幸活命。幼时母亲喂我饮毒以作病弱之态,后来我修道将至元婴,又€€自碎金丹以示弱,因而身有沉疴,丹田混乱。
“当今皇帝见我数十€€年不老,忌惮畏惧,照枫而今上长昆山,虽有求道之意,但也有借剑阁威名避乱之心€€,若蒙见弃,是照枫用意不纯之过,不敢不从,唯有多谢阁主汤泉驱寒之恩。”
李照枫跪地€€长拜。
单薄柔弱皮囊压不住那一身锋利得几乎要刺穿皮肉的骨头,棱薄的肩胛骨似孤雁欲展翅。
他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对€€孟沉霜少€€有隐瞒,即使代价是可能会因此被剑阁拒绝。
孟沉霜沉默了多久,他便叩首了多久。
空气安静地€€只剩烛火噼啪,燕芦荻不敢继续喝粥,缩着肩膀小心€€翼翼,怕发€€出声音刺破这寂静。
良久,孟沉霜起身,拾起一地€€白€€袍,亲手披在李照枫肩头,将他扶起来。
“一旦拜我为师入剑阁,前尘俱往矣,这天家李姓、旧名、贵衔都要放弃,你可愿意?”
李照枫立刻说:“我愿意。”
“好,那从今以后你随我姓,我也是随我师尊姓孟。锦上京至长昆山朔风万里€€,既朝蓬莱寻道,便忘尘俗旧怨罢,今夜之后,你就叫孟朝莱。”
“师尊,请受朝莱一拜。”孟朝莱再次下跪叩头,孟沉霜没拦他。
这时候,燕芦荻忽然跳出来,饭也顾不上吃了:“阁主,求你也收下我为徒,我也想和你学剑。”
“哦?你不是燕家人吗?燕家刀法一脉相传,为什么€€要跟我学剑?”
“燕家刀法挡不住天魔灭燕氏满门,愿学剑,为燕氏八百条性命报仇。”
孟沉霜望着他燕芦荻一脸严肃恳切的固执,没有立刻应许,也没有拒绝,只是向他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燕芦荻将满是泥雪的手递给他,孟沉霜仔细看了看,询问系统:【燕芦荻的身体设定适合学剑吗?】
【刀法奇才。】
孟沉霜也这么€€想。
“剑阁剑法,不为伤人而作,若你只想要复仇,恕我难以从命。”
“阁主!”燕芦荻还想为自己争取,可孟沉霜沉静的眉目把他的一切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憋出了两圈眼泪汪汪。
孟沉霜劝道:“你性刚孤烈,经脉宽阔坚韧,若是学刀,十€€年之内必有进益,不必执着于剑。”
“阁主……”燕芦荻抽着鼻子掉眼泪,“我想在剑阁学剑……”
“你……你可以留在剑阁,”孟沉霜知道三年前燕家灭门之事,燕芦荻怕是燕氏唯一遗孤,天涯飘蓬,无€€处栖身,既然已€€经找到自己面€€前,孟沉霜无€€法再狠心€€赶他去流浪,“但不能学剑,过刚易折,强极则辱。”
“阁主,”燕芦荻抓着孟沉霜的袖子,眼巴巴问,“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留在我身边?你能做什么€€?”
“我,我……阁主不让我学剑,但我可以为阁主捧剑。”
或许是燕芦荻下垂的水汪汪圆眼太惹人怜爱,那天夜里€€,孟沉霜当真把他留了下来,从此做他的抱剑童子。
后来,燕芦荻总试着偷偷练些剑法,却始终没有进展。
的确如系统所言,他不适合学剑。
剑,只不过是燕芦荻对€€火海中那一剑破鸿蒙身影的执念。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人所钟情的一切永远会在某个未知的瞬间骤然破碎成灰。
旧恨未了,又€€添新€€仇。
现在,燕芦荻终于愿意拿起刀,却不是为了传道,他连燕氏刀法都不学了,惟愿燃尽最后一分血肉,为他的尊上报仇雪恨。
冰冷的骨花阁中,孟沉霜低头看向燕芦荻带在身边的这把刀。
鞣制黑蛟皮鞘,配银鞘口,环首刀柄微曲,颜色澄银近白€€,绕着几圈布条革带防滑。
孟沉霜握住刀鞘,将刀抽出一小节,雪亮刀身一瞬映出他审慎的眉目,几如白€€璧,赤红花纹蜿蜒曲折。
他一挥手,把刀全部抽出,如水刀光泼洒满室,一声清鸣震响,昏迷着的燕芦荻猛地€€抽搐了一下。
刀长二尺七寸三分,如玉一般的刀身本来润泽,然而赤纹盘旋,更多出几分激荡锐意。
孟沉霜低声自言自语:“你去哪寻了这样的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