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道友,来€€,你先说,燕小花刚刚醒来€€时有什么症状?需得你脱了他的€€衣服,把人按在床上治。”
“当是幻觉,他又认为自€€己死了。”
“死了?又?”
应商:“七十年前,我在沙海迷津捡到重伤的€€燕芦荻,把他带回太茫山养伤,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流火坳里的€€景象,以为自€€己是死后下了地狱油锅,把我当做鬼差夜叉。
“这一回,他还记得我是谁,似乎也认得你是谁,却一定要说自€€己已经死在鹿鸣剑下了。”
“命魂煞已消,他又从心魔障中脱身醒来€€,现在还剩下魔念难解。”孟沉霜深深蹙眉,“但魔念勃发不褪,无€€非堕为邪魔,怎会连真假生死都分€€不清了?”
堕魔虽欲念深重、狂荡凶恶,但理智皆全,方才能在极北魔域中聚城而居,又结成各方势力€€,威胁着凡人与诸玄门。
若能只论€€自€€己肆意快活,堕魔们的€€日子远比为道德礼教所束缚的€€玄门世家子弟。
但这只是一方面。
追根究底,堕魔孽业加身,最为天道人道所不容。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永远为人唾弃鄙夷,喊打喊杀,且极易被天雷劈死。
更进一步,若是始终想不开,肆意快活不得者,则心如永沦地狱,受自€€我叩问煎熬。
燕芦荻家门为魔族所屠,定为后者,孟沉霜必须想办法把他拉回来€€。
他思索片刻,拿定主意:“南澶,你留守此处照看,我要回一趟魔域,把徐复敛抓来€€看病。如果燕小花的€€走火入魔实在缓不住,就带他去凄神洞。”
孟沉霜嘱咐完,提起浮萍剑作势要走,谢邙摘下用€€来€€打开澹水九章结界的€€环佩交给他,目送他转瞬御剑消失在山云之间。
雾泊荡起波澜,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归平静。
谢邙静坐半刻,待窗外风止树定,这才起身,用€€从伏雪庐带来€€的€€油灯引亮了燕返居中的€€灯烛。
“凄神洞是什么地方?”应商坐在燕芦荻床边,问道。
“坐月峰之阴的€€山洞,名作凄神洞,里面有一处寒骨潭,潭水极冷,可冰淬心骨神魂,大乘以上修士,可以其作静思之用€€,但不可久处,因此人迹罕至。当年我道侣修习无€€情道,便常在凄神洞淬魂,碎梦崖舞剑。”谢邙道,“不过,如非必要,不宜带燕芦荻过去。”
“为什么?”
谢邙顿了顿,回答说:“不合适。”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男人就此陷入了沉默,谢邙没有离开,也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借着夜色中飘摇的€€火光,把燕返居中的€€乱象一一规整好,收拾起碎成一摊的€€木椅、散乱换下的€€衣衫、用€€过的€€药罐药碗,还有……
几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谢邙身后响起,他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琼巧兔从小窗里跳进来€€,正在啃桌上没有用€€完的€€灵药。
谢邙曾经应孟沉霜的€€愿望,带了几只琼巧兔到澹水九章。
看眼前这只毛茸茸蓬松似绣球的€€白兔,小小一只,不知道是当年那几只琼巧兔的€€第多少代后代。
谢邙一掌便将小兔子握在手心里提起来€€,小兔子后脚狂蹬,却没把这有力€€的€€手指蹬松。
谢邙检查了一遍它啃的€€是什么灵药,确认无€€毒后,才把它放回了原位。
琼巧兔缩成一团,继续啃草。
“谢督领变了许多。”
谢邙听€€到应商的€€声音,回过身,淡淡一瞥:“是吗?”
“是。”这竟不是某种客套的€€开场话,应商出乎意料地肯定道,“我原以为,谢督领不是个€€放魔头逍遥在外,自€€己却在家洒扫庭除之人。”
“哦?”谢邙在这时直起身,面容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应道友是觉得,我应当步步紧追他而去?可我记得,燕芦荻赶往魔域时,也是孤身一人,不曾见有人陪在身旁。还是说,应道友也想陪着他,却被甩下了?”
谢邙俯视着应商和昏迷的€€燕芦荻,眯了眯眼,话语间突然€€带上几分€€笑,表情中却半分€€喜色也无€€:“我明白了,应道友在一开始不愿随燕芦荻出山,兀自€€留在山中,想试一试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和一个€€死人相比谁更有重量,但却失败了。”
“谢督领……”
“他听€€不见的€€。”谢邙一撩衣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或许听€€见了更好,好让芦荻明白,堂堂太茫山万兵客对€€他的€€心思有多么曲折。既想把他绑在身边,却又不愿意直言,害怕他受伤,却又不愿陪他同行,只能在玉猩刀上留下符咒,随时寻他的€€踪迹。”
“谢督领!”
“应道友,你可知我道侣曾与我谈及,何种人才算燕芦荻良配?”
“是我想错,谢督领的€€脾性€€口才半点没变,更有精进。”应商咬紧了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段话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些用€€来€€逼问魔族的€€技巧,如今也会被用€€在我身上。”
谢邙低啜一口茶,就在应商以为这是他就要止住问讯的€€信号时,谢邙再次隐微冷笑着道:“讯狱追捕魔族,多是因其在天上都管辖界内犯下伤天害理之事,暴露了行迹,如敲诈勒索、挖坟盗尸、强占良家。”
应商额上青筋抽搐:“……”
“好了,那便说罢,”谢邙道,“你与燕芦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自€€己变成谢邙手下犯人的€€应商:“…………”
第64章 心病心魔
有山远在沙海迷津之中€€, 寥无人烟。
山外戈壁终年沙石漫天,茫茫一片,周天不见, 如雾般将陡峻山峰遮掩, 仿佛一切都要化归黄沙之中€€, 因之呼为“太茫”。
四百年前, 应商远走西极,发现此山中有石潭碧林,万年不为风沙所掩,下又有燧火流石、玉髓灵脉、金铜铁矿。
遂避入太茫, 烧山锻脉, 铸剑炼刀, 以了此€€残生。
然每每神兵出世,天有异象, 遮掩不得, 常有修士寻至此€€处。
应商于是设下重重迷阵,阻挡窥视, 若来者能€€破阵入内,他便允其€€以物易刀兵。
如是渐有太茫山万兵客之名号。
遇上燕芦荻,全然是个意外。
那€€日应商入沙海迷津寻灵光玛瑙以饰剑,偶然碰见一巨沙蛇妖发狂, 他上前一看,竟有一个少年遍体鳞伤地晕在一旁,险要葬身蛇腹。
应商不忍见此€€惨状, 抽刀斩蛇七寸, 刀光如水泼,刹那€€间将巨蛇分作两截。
可光是杀了蛇妖还不算完, 沙海迷津中€€风暴不止,如果放任少年昏迷于此€€,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被黄沙埋没,窒息而死。
不得已,应商将少年带回€€太茫山中€€养伤。
应商一直栖身于山坳之中€€,锻剑练刀打坐都在一处,不曾筑起屋舍。
他没有多余的€€屋檐安置少年,只能€€将少年放在平时打坐的€€石台上,再铺上虎狼皮垫软。
少年伤势极重,几乎半边身子的€€肉都碎了,浸在血里惨不忍睹。
应商试着给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少年神魂中€€竟还缠绕着绵延不断的€€命魂煞。
这意味着少年家中€€曾遭灭门之灾,他孤身一人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
应商看着那€€张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却还透出一股执拗的€€少年面容,旧忆泛起波澜。
于时有世家老祖来为孙儿求剑,应商取出藏之已久的€€心血神兵,同他换了十枚上品天玑转圜丹。
至上灵丹下肚,少年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快速恢复。
待少年的€€外伤愈合地差不多了,但€€意识还未清醒,应商为他清理了身上的€€血痕药迹,又给他换了身新衣。
这衣服也€€是跟求剑人换来的€€,那€€人还奇怪,万兵客怎么€€会要这样一件丝织精美繁复的€€少年衣裳。
应商觉得,少年长得清秀可爱,很€€是适合这件暗花织锦袍。
往后几日,应商重回€€锻剑台上打铁,时不时转身回€€头看一眼€€睡在石台上的€€少年。
少年始终昏睡着,直到某一日。
“啊€€€€!”
一声尖叫从应商背后传来,他握锤的€€手一抖,锻打中€€的€€铁块被砸进燧火流石岩浆之中€€,火焰猛然炸起一丈高,把应商的€€身形映得火红。
燕芦荻睁眼€€便望见周遭一片岩浆火海,黑暗中€€热浪蒸腾,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身披烈火于其€€中€€。
他的€€影子被倒影在冰冷的€€山壁上,足有十余丈高,仿佛巨兽一般向燕芦荻扑下。
男人听见他的€€尖叫声,背着光,一步一步向燕芦荻走来,面目陷在黑影之中€€看不真切,手里提着的€€锤头火钳却被烧得烫红。
高温扭曲了空气,燕芦荻仿佛已经能€€听见火钳烙在自己身上时的€€滋啦冒油声。
他惊恐地大喊:“鬼啊!你不要过来!”
应商的€€脚步顿了顿。
随后走到燕芦荻面前,俯身看清了他恐慌的€€脸,蹙眉疑道:“你叫我什么€€?”
应商未着上衫,火热的€€温度从光亮健壮的€€胸膛上传来,燕芦荻望着这轮廓深刻、阴影鲜明的€€面容,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吓的€€。
“呜哇,无常大人、判官大人、夜叉大人,我怎么€€见到你了?我是不是下地狱了?”燕芦荻缩进山壁直哭,“我不想下油锅火海,你不要把我扔进火里,我怕火……呜呜……我死了还要被火烧吗?”
提到大火,燕芦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泪水汪汪哭得小脸通红。
常年隐居山中€€,应商外表确有几分不修边幅、落拓不羁,但€€他觉得应当还没有面目可憎到被当做修罗恶鬼的€€程度。
燕芦荻这么€€一哭,叫他不由得茫然。
但€€那€€一刻不知怎的€€,应商开口顺着燕芦荻的€€话说了下去。
“是,你死了,若是乖巧听话,莫哭闹,也€€可以不下油锅。”
哭声戛然而止,燕芦荻抽着鼻子,强迫自己闭上嘴,红彤彤的€€眼€€睛恐惧又警惕地盯着应商。
这副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爱。
应商当时只以为,自己捡回€€来的€€小狼崽般的€€少年的€€确乖巧又听话,直到接连无数次落进燕芦荻的€€陷阱里,屡战屡败,他才了悟,自己这后半辈子,从今往后都砸在燕芦荻身上了。
而这一出修罗恶鬼的€€戏码,却不知是对是错。
燕芦荻没有怀疑应商的€€话,认为自己真的€€已经葬身沙海,下了地狱,被恶鬼捉回€€了家。
不过这恶鬼脾气甚好,又实则尤为英俊,虽然每天都拎着烧红了的€€铁钳锤子打铁,但€€燕芦荻知道他没有把自己架上油锅的€€打算,渐渐也€€不怕他了。
应商问燕芦荻姓名家世、过往爱恨,燕芦荻也€€一一都答了。
说至中€€途,还忍不住愤恨骂一句狼心狗肺谢南澶,又问应商天魔死了会不会下地狱进油锅。
应商听他讲了晴川燕氏血腥往事,自然答一句:“会。”
燕芦荻开心一笑,摘了太茫山冷潭边的€€花儿,编了个花环戴在应商头上,又用€€手捧起他的€€下巴,掌心蹭着应商短短的€€胡茬,欣赏自己的€€杰作。
“澹水九章也€€有很€€多花,尊上屋外的€€紫藤萝最美,可惜他死了,我也€€死了,没办法报仇了。”
应商望着他:“芦荻,放下仇怨吧。”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只能€€放下一切。”燕芦荻说,“我原没想到死后能€€遇上你这样的€€好鬼,希望尊上死后,也€€能€€遇上个英俊体贴的€€恶鬼,从此€€忘掉谢邙那€€个负心汉。”
时至今日,应商已无法分辨燕芦荻度过了多少个“死后”无忧无虑的€€日夜,又究竟是何时察觉出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