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 第108章

啪嗒€€€€哒€€€€哒€€€€

石片从燕芦荻手中飞出, 打起连串水漂,他趴在灵船扁舟窄窄的舷头,望着眼前宽阔的江水, 浑圆的双眼恍惚了一瞬, 好似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曾经清晰生动的过往, 忽然变得模糊, 如同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在眼前逐渐消散。

余下残阳入水,半江瑟瑟。

燕芦荻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少€€年€€拧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却只想起如今是癸璜三十五年€€, 他随爹娘一起来到成玄宗飞光山台观赏万海大比。

这一年€€的万海大比设在中南成玄宗。

修仙界少€€年€€英才皆汇于€€此, 比武试剑,鲜衣怒马。

前几日里, 来观战的修士天上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 海潮浪花似的聚满飞光山台,人声鼎沸异常。

最后, 燕芦荻听爹娘说€€,是一位来自凌潭应氏的刀修过五关斩六将,摘花夺魁。

可惜他没看到最终一战。

因为€€他远远瞥见€€那刀修一眼,看不大清面容, 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一身落拓,不修边幅,不像是能胜出的样子, 于€€是非要去看另一个擂台上的剑修比试。

燕父也略感可惜, 但€€接着又兴冲冲说€€要等€€着看夺魁的刀修与€€浮萍剑主€€试剑。

他的刀当年€€输在浮萍剑之下,不知应氏凌雪枝能否比得过风波十二式。

然而€€大比结束后第二日, 不等€€浮萍剑主€€现€€身,魁首自己便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无数想要借此一睹浮萍剑主€€天人之姿的修士只得扼腕叹息,还有人怀疑,这应家€€子是不是怕了。

不过这些街头巷口茶余饭后的议论€€都没能入燕芦荻的耳。

他住在灵船扁舟上,现€€在也该顺着江水南下,再转道西€€去南琊江,回晴川鹦鹉洲了。

秋风波动寒江水,枫叶的倒影融进夕阳中,烧成一片火红。

燕家€€夫妇在船篷中收拾行囊,燕芦荻无聊,又掷出一粒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蹦了六次,其中两次正€€落在夕阳里。

“道友好身手!”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燕芦荻蹭地一下转身坐起来,灵船随之晃出微波。

入目便见€€一位怀抱宝刀与€€白芦花的男修站在岸边,双目带笑,似乎是被溪水中的夕光映成了琥珀色。

他的打扮极随性,深色衣衫一块麻一块皮一块裘地混在一起,袖子挽起,双臂露在外面,肌肉青筋分明。

胡髭须髯浓密,不过修得很短,尚能看出碎发胡须掩盖下英俊深邃的面容。

像一头会笑,但€€似乎有些忧郁的狮子。

燕芦荻看着他发愣,忽然想到。

“小友?”男修挑眉又问,“请问,这是燕家€€往琊江走的船吗?”

“啊,是,是。”燕芦荻莫名发呆,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我名应商,凌潭人,此番出门独行,如今也该往返家€€,不知小友家€€的船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好,好,啊不……我得问问爹娘,不过,你先上船来吧。”

应商又笑,上船之前,先将怀中五六支芦花掷上扁舟,芦花绒白似雪,连上长秆足有半人长,眼见€€着就要落地,燕芦荻下意识伸手一揽,瞬时抱了满怀,被花绒淹没。

“这芦花送给你。”

下一刻,木板上咚一声,小舟猛摇,燕芦荻和垂落的芦花一起颤抖乱晃,绵绵痒痒的抚在他脸上,迷乱了视野,差点就要倒向水中,好在一只大手及时地握住了他的腰,把他扶正€€站稳。

燕芦荻长舒一口气,拨开芦花白雪,仰起脸,再一次在极近的距离里,看清了应商的脸。

原来,刚刚不是倒影,应商的眼睛当真像是透着光的琥珀与€€蜜糖。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应商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谁教你这样同人讲话的?小友,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芦荻,我叫燕芦荻。”

“芦荻,嗯,好名字,芦荻长成后开了花,总是很漂亮。”

风吹芦花,应商的手掌在花绒上轻抚,总让燕芦荻觉得,那手掌是覆在自己身上一样。

明明只是望着应商的动作€€,他却莫名浑身又热又麻,只好垂下脑袋:“进来吧,我问问爹娘能不能带你一起走。”

水色一点点暗了下去,灵船扁舟的乌篷中燃起灯烛,随着水波悠悠荡漾。

灵船外表看着小,但€€船篷之内却有许多€€分隔的房间,燕家€€夫妻一见€€想搭船的正€€是此次大比魁首,凌潭应氏应商,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就连应商说€€自己和燕芦荻是同辈,要管年€€纪没比他大多€€少€€的夫妻俩叫伯父伯母,燕家€€夫妻也红着脸皮接受了。

第二日天亮后才会开船,应商就住在燕芦荻隔壁,一想到这件事,燕芦荻翻来覆去大半夜没睡好,又在朦胧中,被一阵哗啦水声吵醒。

他爬出船舱,发现€€还未拂晓,江河霜空一片幽蓝,山林被尚未褪去的夜色笼罩,只见€€得暗影与€€轮廓。

船头也坐着个暗影,燕芦荻走近了,发觉是应商,他的表情似乎凝滞着,充满了说€€不清的像砂岩一样的哀愁,但€€当燕芦荻叫出他的名字,那哀愁转瞬消失,好似一切都只是燕芦荻的幻觉。

也是,万海大比魁首,凌潭应家€€族人,岁月大好,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燕芦荻如此想,心脏却莫名狂跳,甚至一阵阵抽疼。

好在应商及时开了口:“你怎么醒得这样早,不多€€睡会儿?”

“我筑基了。”

“你才十六,还在长身体,该多€€睡会儿。”

燕芦荻反驳不了,只好趴过去看应商一大早在水里做什么。

“我在洗刀。”应商道。

“噢,它叫什么名字?”

“浪山。”

“嗯。”燕芦荻点点头,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话,但€€又不想回去,只好在应商身边静静趴着。

应商不问他为€€什么,也不赶他走,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洗完刀,又扯了块布把刀上的水擦干,放回蛟皮刀鞘中。

一直到天光蒙蒙亮,燕芦荻逐渐看清应商的面容,欲言又止好几回,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蓄这么多€€胡须呢?”

应商看向他:“你不喜欢?”

燕芦荻咬着嘴唇,说€€不好这个,但€€别的倒是能说€€出口:“我给你找件新衣裳换吧,还有新的梳子和发冠。”

应商笑了笑:“好。”

高天彻底澄澈大明时,灵船启航,燕芦荻趴在船尾,看着那些在船尾泡沫中跳跃的鲤鱼们。

应商在这时掀帘走了出来:“芦荻。”

燕芦荻回过头,发现€€应商当真换了自己给他的暗红窄袖长袍,还刮了胡子,束了冠。

长身立于€€日光之下,浪涛之上,身形健壮挺拔,浓眉深目,但€€却也和稳,又比寻常世家€€子弟多€€出几分行止洒脱,好一个翩翩儿郎。

可燕芦荻看着应商的眼睛,却本能地觉得,这身打扮在应商身上显得非常奇怪。

锦衣玉带掩不去风刀霜剑严相逼。

少€€年€€儿郎,意气风发,纵马长街踏繁花,好像已是永远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可明明,明明现€€在的一切都很好。

强烈的悲伤忽然浮上燕芦荻心头,眼泪控制不住地盛满眼眶,紧跟着就滚滚滑落。

应商表情一瞬空白,几步上前来,扶住燕芦荻发抖的身体,抬手给他擦眼泪:“我这么丑么?竟然把你丑哭了?”

应商当然不丑,他的容貌一等€€一的俊朗。

燕芦荻忍不住被他逗笑,可这也只是一瞬,哀伤再次催出泪水,他压制不住,喉咙里泄出几声呜咽。

应商看他这副眼眶面颊发红的样子,心都要碎了,给他擦着眼泪:“想哭就哭吧,我在这。”

燕芦荻抽了抽鼻子,忽然扑过去,抱住应商的脖子,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应承伦,我好难过,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应商轻拍他的后背安抚,“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到天光大亮,灵舟启航,燕芦荻才总算止住哭声,困倦地睡了过去,应商把他抱回船舱房间里休息。

船沿凌水河行三日,到达与€€南琊江交汇之处。

燕芦荻倚在灵舟船舱窗边,望见€€碧水凌潭之中霭霭烟波浩渺,无数精巧楼阁飞架、长桥如虹卧波,绵延数里。

无数极明亮的火光在平湖水波间熊熊燃烧,熔金锻玉。

金石相击,叮咚震响四野,剑影刀光如彻电惊涛。

这便是中南铸剑世家€€,凌潭应氏之广阔气象。

茂盛芦荻苇草环绕凌潭,秋风一卷,芦荻花纷纷似雪。

应商邀燕家€€三人在凌潭游赏,燕芦荻第一次来应氏凌潭,对一切都万分好奇,停驻三日仍不满足。

可惜燕家€€夫妇有事要返回晴川,只得把他托付给应商照顾。

应商自然承下,留燕芦荻在家€€中小住。

他见€€燕芦荻每次看着应家€€子弟锻刀炼剑时,圆圆的眼睛睁大,总目光发亮,便问燕芦荻是不是也想要一把刀。

燕芦荻讶然:“可以吗?”

应商答:“我为€€你铸一把刀,如何?”

“但€€我用什么来换呢?我什么都没有。”

应商怔住了。

燕芦荻如此期待又苦恼地趴在窗边,遥望凌潭山水色,没有察觉到半分异常。

应商垂首敛去一瞬恍惚,回答道:“宝刀酬知己,不必言相换。”

“真的?”燕芦荻转过身来,一下子扑到应商身上,手臂挂在他后颈,欢喜道,“应承伦,你真好!以后你想要什么,我也都答应你!”

“是吗?”应商看着他,“的确有一件事。要造一把神兵,需得寻到上好材料,常常得踏破天涯,你同我去吗?”

“好!”

二人即日启程,先顺南琊江南下,再折向西€€北,沿北琊江前往晴川鹦鹉洲,去拜别了燕芦荻父母,随后结伴往天涯海角行去。

去大漠纵马,去高峰逐月,去碧海斗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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