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盘琵琶虾吃完,聂肃芳的“公务”还未结束,好像又有另一波势力插手进来。
这皇城根底下的好酒楼最易多是非。
孟沉霜不愿搅大虞政局浑水,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他€€们明日想€€去翰林史馆看看,请聂统领帮忙引见。
随后二人几个兔起鹘落,翻窗跳出,取马沿着长街一路行到照桑河畔。
赶在锦廷骧卫宵禁之前€€租了一艘小€€画舫,泛舟河上,躲开这六百年锦上京中金枝玉叶、王公子€€弟们的明争暗斗。
这画舫比月迷津木兰舟大上许多,但只有一层,和照桑河中其他€€奢靡艳丽的大型画舫比起来,又如€€同江河中一叶扁舟。
原本需要四个船夫在左右撑船,但孟沉霜不想€€有人跟随,谢邙于是遣散船夫,绞了纸片船夫化形成真人样貌,以灵力驱动,撑着小€€画舫在波光粼粼的照桑河中穿行。
宵禁以后,照桑河上只有一段河仍可同行,诸多画舫游船依旧如€€坊市内歌舞楼台那般,明灯点火,丝竹不断。
春夜清风吹来灯火满江,落入河面如€€天星。
小€€画舫与一艘三层高的歌舞游船擦肩而€€过,船上莺歌燕舞,有人掷杯赋诗,朗声€€向天邀月,赢得阵阵鼓掌叫好,欢声€€笑语。
锦上京中,一派金玉铺地,锦绣满堆,好似此处才真正€€是那天上仙都€€。
归柳镇的旱疫、雪席城的冤魂、北琊江边的重徭沉役全部渺远得像是天尽头的尘埃,被温软春风一吹,便尽皆消散不见了。
孟沉霜倒在舫中榻上,一手提着从酒楼里带来的腊梅酿,另一只手探出雕花的船舱,正€€要借滚滚河水洗酒盏,却忽然瞥见河水中涌动着光泽闪烁的浪头,似是从贵人们华丽衣衫上洗落的金粉玉碎珍珠屑。
再仔细一看,还有五色水潮波动来回,应是河畔织丝染布的锦庄泼入河中的染料水。
凡人染布所用无非各类花植木石,染料水倒入江中,无甚大碍,只是不再适合洗酒盏了。
孟沉霜只得收了手,倒了杯冷茶洗干净杯盏,重新注满澄亮酒液后,分了一杯给谢邙。
谢邙坐在对面,定定注视着孟沉霜,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酒盏。
孟沉霜抬了抬眉,问:“你在想€€什€€么?”
“一些过去的事。”
“和我说说看。”
谢邙却摇了摇头:“不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会想€€听的。”
谢邙不想€€说的事情€€,孟沉霜也无法逼他€€说出口,躺回榻上,倾壶灌酒入喉,别让酒液接触到能品尝出苦味的舌头,一杯酒火辣辣地下肚,倒能在春日闻到馥郁不消的凛冽梅香了。
谢邙一言不发,借着月光与灯火描摹孟沉霜的面容,被卷起的回忆浪涛久久不能消退。
是一件和顾元松有关的事。
对孟沉霜来说的确算不上重要,在那个故事里,他€€也只不过是剥了一盘虾,然后不平均地分给了谢邙与顾元松。
谢邙不想€€对孟沉霜提顾元松,一者,顾元松死于孟沉霜之手,孟沉霜心结难解,提起故人名姓只会叫人唏嘘。
二者,谢邙只是不想€€让他€€总想€€起顾元松罢了。
第73章 萧将军传
那大概是谢邙与孟沉霜相识后不久的一段时间, 二人间心意如何尚未倾诉,但时常把€€臂同游。
顾元松和别南枝这两位故友自然也在€€,孟沉霜和别南枝二人爱寻各类珍馐佳酿, 剩下两人各怀心思, 每每相陪。
那€€日在€€某个海上仙都中, 孟沉霜找到一家广受好评的食肆, 他要了各色海鲜贝珍,别南枝要了烤鸡烧鹅乳鸽,直接变回原型,一整只毛绒绒的小狐狸埋头盘中, 吃得油光满面。
几人原本是坐在€€大堂中, 孟沉霜见小狐狸吃相太过豪迈, 轻咳几声,换到了雅间里去。
那€€家€€食肆也做琵琶虾, 孟沉霜第一次见这种虾类, 上手剥壳的动作十分生疏。
顾元松坐在€€他对面,伸手过去想€€帮忙, 可孟沉霜会错了意,以为顾元松想€€尝尝这琵琶虾的滋味,就把€€剥出来的第一块虾肉放到他手里,让顾元松沾店家€€独门酱汁吃。
孟沉霜分给他菜, 顾元松总不能推脱回去,让人以为他不想€€吃孟沉霜碰过的东西€€,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谢邙淡淡开口:“顾道友不尝尝吗?”
孟沉霜听到二人交谈, 也抬起了埋首虾壳中的脑袋:“元松,你不喜欢琵琶虾吗?”
“没有, 我€€只是……这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吧。”
孟沉霜点点头,没有多问,继续艰难地和虾壳做斗争,先用一根筷子€€从琵琶虾尾部穿进去,往上一挑,把€€虾壳和虾肉分离,在€€慢慢把€€壳扒下来。
顾元松看他剥壳剥得如此艰辛,自己€€取了一只虾剥好,放进孟沉霜碗里,孟沉霜吃倒是吃了,但他好像和虾壳较上劲了似的,手上半点不停,连剥十数只虾。
他自己€€吃了几只,比起琵琶虾的味道口感€€,更多的心思被放在€€如何剥壳上。
顾元松刚才€€说自己€€动手,孟沉霜从善如流,没有用虾肉去打搅他,剥出来的虾肉于是被分给了谢邙和别南枝。
到最后,别南枝吃得肚子€€鼓鼓,四仰八叉地把€€自己€€面朝上摊开在€€桌上,露出圆滚滚、毛绒绒的白色肚子€€,后脚一弹一弹的。
只有谢邙陪孟沉霜一路奋战到最后,待孟沉霜剥虾技术大成€€,已经有上百只琵琶虾进了谢邙的胃。
别南枝饭后犯困,呼噜噜地睡了过去。
孟沉霜拍拍手清理干净油污,满意地看了一眼虾壳战绩,眉眼弯弯,问谢邙:“好吃吗?”
“很好。”
“你喜欢?要不再点一盘?”
饶是谢邙也停顿了一下,随后才€€意味深长道:“不必急于今日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顾元松看着这场景,脸色却有些僵硬,在€€孟沉霜转头望向他时,才€€勉强而茫然地露出一个笑来。
等孟沉霜的视线移开,这点笑容就维持不住了,他抓过别南枝,狂揉狐狸肚子€€,揉得别南枝在€€梦里哼哼唧唧。
然而抬起眼,却发现谢邙看见了一切,脸上带着似有若无、让人琢磨不清的笑意。
顾元松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
可一眨眼,谢邙的神€€色恢复如常,侧头过去和孟沉霜商量在€€仙都中住一晚,等别南枝消了食再出发。
天瑜宗少宗主,出身名门、天赋卓绝,温良恭俭让皆备于身,对所€€爱之€€人又最是情真€€意切,实为世人佳偶之€€选。
但谢邙清楚,世人赞顾元松年少英才€€、君子€€品格,孟沉霜却随心所€€欲,未必在€€乎这些。
就像孟沉霜剥虾,是因为他爱剥虾,不为什么别的。
但温良恭俭让的顾道友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总觉得自己€€该上手帮忙,让孟沉霜少点麻烦。
自然,少年□□无论如何蠢笨单纯,都不该嘲弄,只不过,这一切注定了与孟沉霜携手大道之€€人,不会是顾元松。
数百年后锦上京中,照桑河上,画舫在€€波涛中轻晃,孟沉霜倚在€€榻上,就着酒壶饮腊梅酿,眼帘半耷拉着,映满河水波光倒影。
大约是半醉半困了。
谢邙上前从他手中拿走了酒壶,孟沉霜伸手想€€抓回来,却被谢邙拦腰一把€€抱了起来。
“谢邙你€€€€”
“木榻太短,去床上睡。”
铺满锦缎的床就在€€几步开外,谢邙把€€孟沉霜放上床去,手臂揽着他的后颈:“酒还剩一点,陛下是赏给我€€喝,还是自己€€独酌?”
“给我€€,我€€好像尝出它哪好喝了。”孟沉霜醉眼朦胧。
“怎么个好喝法?”谢邙把€€弯曲细长的壶口抵在€€孟沉霜唇边,逼他张开嘴,苦涩的酒液顺着喉管滚进胃里。
谢邙问:“说不出来?”
孟沉霜哪里还有空闲说话,水流太快,孟沉霜赶不及吞咽,腊梅酒又顺着脸颊滑至后颈,浸湿长发,香气€€四溢。
壶中最后一滴酒流尽,谢邙道:“陛下让我€€也品一口,就知道了。”
他俯首下压,堵住孟沉霜的双唇,卷出辛辣苦涩的酒液,吞入喉中。
孟沉霜眼睫颤动如风中飞蝶,五指抓紧了谢邙的上臂肌肉,深深嵌入其中。
画舫之€€外风浪叠起,夜色深寂,星光落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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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和谢邙在€€画舫上歇了一晚,第二日晨光微蒙时,重又上岸换马,前往明觉观。
卫戍们已经认得这二位明觉观上宾,直接请他们去辰华公主平时处理署中事物的光尘殿暂坐,转告说聂统领马上就到,请二位稍坐。
片刻后,有侍从端来一壶茶,放在€€堂上主案下首的一张方桌上,靠近下首那€€张雕虎头的木椅,恰好也在€€孟沉霜右手边。
孟沉霜宿醉后有些口干,倒了一杯茶喝。
过了一会儿,聂肃芳裹着浑身肃杀气€€息踏入殿中,官靴上还沾着凛凛血迹,看到孟沉霜与谢邙二人,才€€勉强将这番气€€场收敛起来。
“二位仙长来了。”
孟沉霜看他眼下青黑,胡茬未净:“聂统领这是审讯昨夜的犯人,一晚上没睡?看来是我€€们打搅聂统领公事了。”
“不曾打扰,还要请仙长恕我€€招待不周,昨日几个口出狂言的贼子€€是晋王幕僚,恐有反心,事关重大,不得不加急料理。”聂肃芳道,“公主殿下有孕在€€身,无法晨起接见,望仙长见谅,昨夜我€€向殿下汇报了二位仙长的需要,她与郭侍郎通了口信,郭侍郎如今兼领翰林史馆章事,愿为二位仙长开启史馆门户。”
“多谢聂统领。”
聂肃芳颔首:“我€€现在€€就带二位仙长前往翰林院,请。”
三人正要再次启程,聂肃芳在€€半途忽然被一个侍从拦下,说署中有要务需要他处理,聂肃芳只得另派属下引孟沉霜与谢邙前往翰林院。
结束一段小插曲,孟沉霜和谢邙策马赶到翰林院时,正赶上众臣下朝。
日头高升,比起昨日的阴雨绵绵,孟沉霜身上更多了几分热气€€,面色润泽,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目波光粼粼,却又没有半分俗气€€,踏入翰林院门槛时,叫许多人看直了眼。
但被谢邙不善的目光一扫,所€€有人瞬间又收敛了所€€有心思,胆战心惊,猜不透二人身份。
待孟沉霜与谢邙转过拐角,这惊鸿一瞥到此为止。
郭晓之€€下了朝后急匆匆地赶回来,连官服都还没换就到了翰林史馆藏金阁等候两人。
“见过二位仙长。”
“郭大人。”
郭晓之€€朝自己€€的侍从挥了挥手,叫他不必打搅,也莫要偷听,随后便开了藏金阁的锁,请孟沉霜与谢邙入内。
古朴油墨书€€香气€€味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
阁内不点火烛,放眼望去,一行€€行€€书€€架高耸成€€列,最后没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关于萧上将军的史籍都在€€后面,仙长请随我€€来。”郭晓之€€领着二人一路向内,越往后,鞋履踏起的尘埃便飞得越高越浓,久远的时光堆叠在€€此,被后来者忽然翻拣开来。
绕过堆放着大虞六百年的林立书€€架,郭晓之€€在€€一面古老的桃木架前站定,抬头仰望高至屋顶的线装典籍:“仙长,记载昭宗时事的史册大都在€€这一片了,我€€刚入翰林院时,曾负责修订过这些书€€,还算熟悉,二位想€€知道萧上将军哪些事?”
“上将军与昭宗之€€间,可有龃龉?”
郭晓之€€老背一震,猛地转头,被孟沉霜这般直言不讳的问题惊得打量了他好几眼,试探着问:“仙长是不是听了什么野史流言,才€€这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