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 第121章

“瞰峰前辈……”谢邙目色微茫,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他与我之间,也有几段旧事。”

“你是说合籍以后,他不允你叫他师尊,仍要你以前辈相称的事情€€?”孟沉霜问,“剑阁弟子€€少有与外人合籍的,他大概只是不习惯,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

谢邙:“前辈和我没什么过不去,反倒有几分偏私。”

“是么?”孟沉霜一怔,“我以为€€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对谁都一样。”

“你还记得我初次上剑阁寻浮萍剑主€€时的情€€景吗?”

“记得,你与孟沉霜弈棋三夜,等€€到雪清天阔,星辰入水。”

当年二人兰山试剑以后,孟沉霜常与谢邙共游山河,但也时常来无€€影去无€€踪,谢邙每一回都只能静候孟沉霜出现。

他问过顾元松与别南枝,发现对他们两人来说,孟沉霜也向来如此。

或许这就是孟沉霜的习惯。

但谢邙心€€中,又有几分祈盼,于是某日与孟沉霜独行时,开口问道,如果他想要见孟沉霜,该去何处寻他?

孟沉霜说自己€€浪迹天涯、萍踪浮影,没个定数。

这听上去像是不想被人了解行踪,谢邙正要歇了心€€思,孟沉霜忽然又道,谢邙可以上长昆山剑阁寻他,只要他不在外游历,就会待在坐月峰上。

谢邙讶然:“我以为€€剑阁避世千年,不愿待客。”

孟沉霜骑在白马上,笑€€道:“那你就偷偷上来,接着!”

一块环形碧玉佩被从孟沉霜腰间扯下,转手抛给谢邙。

“这是我的剑阁通行令璧,拿着它就可以穿过剑阁护山结界,你走南面上山,御剑往坐月峰飞。坐月峰上有水泊碧树,很€€好€€找。”

谢邙接住飞抛过来的剑阁令璧:“你没了令璧,如何回山?”

“那就跪在山脚哭,告诉师尊弟子€€顽皮,弄丢了令璧,回不了家了,他总不至于将我拦在家门外。”孟沉霜回过头,看见谢邙竟在蹙眉深思,不由扬眉,“嗯?难道谢督领循规蹈矩,觉得我这样顽劣之人,该被抓紧讯狱地牢,大刑伺候一番?”

“我只是怕上了山,被剑阁里€€你的师尊师祖当做毛贼,乱剑伺候。”

“那你便€€出剑和他们打一架,说不准打得过!”

谢邙并非担心€€剑阁大能会如此有失风度。

他只是讶于孟沉霜竟如此轻易地邀他上坐月峰。

等€€谢邙在不久以后,持令璧上剑阁,先依礼拜见了时任剑阁阁主€€,孟沉霜的师尊孟瞰峰,这位须发皆白的逍遥长者自然没有对谢邙出剑。

在见到谢邙的第€€一眼,他便€€道,谢邙一定是为€€孟沉霜来的。

待谢邙表明€€身份,说清楚令璧来历,孟瞰峰直接给他指了通往坐月峰的山道。

这完全在谢邙的意料之外。

他曾用脆皮烤鸭从别南枝的狐狸嘴里€€打听来,顾元松当年上剑阁,剑阁阁主€€孟瞰峰言,没有孟沉霜的亲允,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随意带人上孟沉霜居住的坐月峰。

是以顾元松只在三千月峰上,隔着漫天风雪飘飞,遥遥眺望见坐月峰北碎梦崖。

此后,顾元松再也没有上过长昆山。

或者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孟沉霜从未带任何人上过长昆山。

除了别南枝。

因为€€他是只小狐狸,毛绒绒一团缩在孟沉霜的衣襟里€€,不算人。

像别羡鱼那样把自己€€当人的九尾狐妖,也不曾得到过邀请。

谢邙走在雪花弥漫的剑阁山道上,心€€绪重重,白雪覆首。

直到上了坐月峰顶,飞雪骤消,春风拂面,把深雪融化成缕缕白雾。

坐月峰上草木碧绿,泊水温柔,全然不同于长昆山风割雪剖之象。

有一古庐飞跨水上,庐中无€€人,寂静杳然。

谢邙环顾峰头,试图找到人迹。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如春日风鸣桃花般的呼唤:“谢南澶€€€€我在这边!”

谢邙的目光循着声音跨越湖面,终于在一片碧树环合中找到了拿到熟悉的白衣身影。

他飞身掠过湖面而去,发现此处有一座楼阁粗略骨架,旁边还堆放了不少粗壮原木,孟沉霜就坐在一截裸露的屋梁上。

他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衣袖,谢邙抬起头,便€€看见那双白玉一般在春阳下闪动着光泽的有力手臂。

这双手原是用来握这世间最€€锐不可当的宝剑的,现在却在抬木梁、削榫卯、磨凸节。

修仙界中修士大能呼风唤雨,有撒豆成兵搬土造梁之术,又或有前呼后拥、鞍前马后的仆从弟子€€,少有人像凡人般亲手造庐搭屋。

即使有,也不会有人去想这样的人是孟沉霜。

名€€动天下、缥缈出尘的浮萍剑主€€怎么会亲手劳碌烟尘。

然而孟沉霜从屋梁上翻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发髻如烟,双目粲霞。

“你怎么忽然来找我?”

谢邙望着他:“想见你,便€€来了。”

“你该早些告诉我你今日要来。”

“是我搅扰你了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只有我一个人在坐月峰,你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搅扰。

“只是我原本想着,最€€近什么时候去寻你,同道往南海观潮,又听闻你公务繁忙,少得空闲,只好€€搁置计划。”孟沉霜道,

“但你若是早半月告诉我,你会上长昆山见我,除却如今相见,今日以前也有种种欢喜,实不必为€€南海潮景遗憾烦忧了。”

第76章 一段因果

这样情话般的词话从孟沉霜口中吐出, 却没有半分阻滞虚伪,只一脉真情。

谢邙胸中的那块血肉一刹猛动。

人皆言什么猛虎细嗅蔷薇,对€€他来说, 却恐怕是猛虎埋头进花丛里, 一通乱蹭开€€始打滚, 弄得花叶飘飞似惊鸟。

可当€€孟沉霜带谢邙到如今唯一完工的伏雪庐窗下小坐, 自己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埃时,谢邙的心跳渐渐缓过劲来。

斑斓猛虎忽又对€€着满地花儿€€陷入了阴沉的低吼。

他如何便得到了孟沉霜的另眼相待?

他与孟沉霜不过相识一年半载,较之顾元松别南枝等辈两百年并辔同游的交情, 实在不足齿数。

然€€而不待谢邙想出答案, 孟沉霜已披衣散发返回伏雪庐, 身上还冒着袅袅温泉热气,给谢邙端来一杯泡了腌梅子的清茶。

酸咸清口, 略带甜意€€。

所€€谓答案, 似乎也€€不重要了。

“你会在坐月峰待多久?”孟沉霜问。

“看剑主愿意€€留我多久。”

孟沉霜思量片刻,捧出一方€€棋盘, 两碗棋子:“那便看棋局何时为止。”

风卷珠帘,春水悠闲,两人在窗边榻上不紧不慢地下着棋,谢邙问起孟沉霜是想在旁边建什么, 孟沉霜便翻出了画好的施工图给他看。

是座小楼,外边种上菖蒲白兰等香草。

随后又是另一张图纸,这则是个竹楼, 湖边连片的竹林已经长好, 只等孟沉霜伐竹取道,盖瓦为屋。

还有些别的飞桥楼阁亭台, 工整细致,各有意€€趣。

谢邙问:“坐月峰上只住了你一人,其中景致都是你亲手搭的吗?”

“嗯。”孟沉霜拉起谢邙,也€€不管什么棋局了,定要把这山水游览一番,“这座山峰名作坐月,我不曾修院墙,但居所€€仍有个名字,叫澹水九章。”

“九章?”

“你且看,庭前雾泊,水边冷甸,山后松瀑,屋旁藤萝香,湖边落海棠,脚下伏雪庐,峰头金铃塔,还有这万里川峰卷与斗墨星辰海,不过星辰海得等到晚上天色暗下,万里无云时才能于雾泊倒影中得见。”

赤红的小鱼儿€€在窗下湖水中打了个旋。

谢邙道:“我们棋局未完,等得到。”

旧忆在星辰墨色间缓缓消散,锦上京照桑河上,孟沉霜听谢邙说完一切:“令你觉得奇怪的是师尊一见你,便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嗯。沉霜常和他说起在凡间游历时遇见的人和事吗?”

“不曾。师尊不太€€管束徒弟出门€€在外时的事,他头一回主动问起你,是在孟沉霜告诉他自己要和无涯仙尊合籍为道侣时,但也€€问得不多,无非是什么你意€€已决,为师不便插手之类的。”

“‘不便插手’?”谢邙目中闪过一缕暗光,“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的合籍大典比原定推迟了一日,你可还记得?”

“记得,当€€时喜帖都已经发了出去,但轩辕台上忽降大雪,堆了足有两丈厚,往上面落脚就会陷进雪堆之中,只得把大典推迟一日,第二日云过天青,雪化€€了许多,才可以行礼。”

“那场雪是瞰峰前辈召来的。”

“什么?”孟沉霜只当€€这是一段再小不过的插曲,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内情,“为什么?”

“他让我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与沉霜合籍为道侣。”谢邙道,“我原本以为,他担心情爱之事坏沉霜百年无情道修行,但是那夜瞰峰前辈领我上琅€€塔,给我看了太€€上无情道经终章里斩情断尘、杀夫杀妻以证道飞升之法。”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我与沉霜之间,必有一个结局。”

“你……”

“重要的不是我,”谢邙望着孟沉霜复杂的目光,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重要的是瞰峰前辈和沉霜当€€年寻明帝尸骨的事有没有干系。”

一时间千头万绪,好似有珠串线断,琉璃珍珠掉落满地,孟沉霜伸手一捞,却只抓住其中几颗弹跳起来的珠子。

赠仙剑,将军死,昭宗泪。

“师尊仙逝很早,”隐约有个猜测闪现在孟沉霜脑海中,“他有大乘修为,但在六百岁时,早已须发尽白,垂垂老矣,千岁时寿元耗尽天人五衰,坐化€€仙逝,这实在是……太€€早了。”

大乘修士至少能活三€€千岁,孟瞰峰又没有什么沉疴旧疾,他的忽然€€仙逝,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早。

孟沉霜:“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师尊在大虞风雨飘摇之时出手赠剑,扰动凡间王朝气运,以致招来天罚。只是因为那仙剑没能来得及送到萧绯手上使用,后又被葬入墓中,扰动不多,天罚才来得晚些。”

“他沾了一段因果,沉霜可能是为了这段因果来的。”

孟瞰峰与上将军萧绯和虞昭宗李瑾的因果,与孟沉霜又有何干?他来寻什么呢?

这一段因果无论如何了结,他都不可能再将孟瞰峰从幽冥九泉、往世来生中带回了。

孟瞰峰走时三€€千月峰上风雪消歇,大化€€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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