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邙站在墙下, 一身青衣也如墨, 目光却似寒星点点,定定地落在萧子清把着€€孟沉霜臂肘的手上。
“李仙长?”萧子清见孟沉霜发呆不答,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可那边除了€€几€€个扫地的宫人外, 别无他物。
孟沉霜回过神, 意识到谢邙此刻一定是用仙法隐去€€了€€身形, 没有凡人能看得见他。
“萧国公好意,李某心领, 乘马倒不必, 它今日恐怕也跑累了€€,我€€们一路出宫便是。”
萧子清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左手牵着€€马,与€€孟沉霜同行出宫。
孟沉霜走在萧子清右侧,路过谢邙时€€, 眼角轻轻一扫,示意谢邙跟上了€€。
几€€步之后,谢邙静默着€€走到了€€孟沉霜右侧, 孟沉霜用广袖盖着€€手, 握住了€€谢邙手指。
长指微温,呼吸之间, 反过来攥紧了€€孟沉霜。
萧子清对身边多了€€个人这件事恍然未觉,顺着€€长街一路往神武门走,人烟渐稀,拼杀中的浑身热血在夜风中逐渐冷却下去€€,铁衣如冰,他几€€乎打€€了€€个寒颤。
迷茫渐渐如雾拢上坚毅的眉间:“李仙长,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对李某而言,萧国公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当讲的。”
“……李仙长为什么救我€€?”
“萧国公不想活吗?”
“我€€想活,只是……”萧子清纠结道,“人人都想活,难道李仙长人人都要救吗?”
孟沉霜望着€€夜幕中淡紫色的云彩,道:“若是能够做到,谁不想救下所有人。”
“是吗?”萧子清问,“李仙长与€€萧仙长之前说修仙者不问世事,又说昭灵长公主不欲干涉夺嫡,无论李仙长是救下所有人,还是一人都不救,都算不得违言,可如今却是选下一方了€€。”
孟沉霜斜睨他一眼,看清萧子清的神色,忽然轻笑€€一声:“萧国公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萧子清脚步一顿,孟沉霜却不停,等€€他反应过来,小跑几€€步才重新€€追上来:“都是。我€€生来愚钝,本想着€€做个闲散富家子,如今却事与€€愿违。我€€找不到答案,总想听听别人如何说。”
“那别人如何说?”
萧子清:“我€€不知道。我€€总在想,上将军当年领龙庭骧卫助昭宗夺位时€€会如何作想。”
他的祖宗萧绯会像他此刻这般手足无措吗?
肃宗薨逝时€€,萧绯不过弱冠,萧子清如今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比萧绯大€€上一岁,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无助,被孟沉霜随口问了€€几€€句就撬开心房,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萧绯他,”孟沉霜沉吟少顷,“他早早便与€€李瑾相识,应当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与€€他相比,你只是差在没有准备。”
“是吗?”萧子清不太€€相信孟沉霜这番仿佛安慰的话语。
“既然已经搅进了€€这潭浑水,决定效命于€€辰华公主,萧国公勿再想躲进家中,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再多做些准备罢。”孟沉霜道,“对了€€,既然已经说到萧绯,我€€对他的尸骨所在之处有了€€几€€分头绪,应是入殓无碍,萧国公不必再忧心寻找。”
萧子清:“太€€子薨逝,陛下病重不醒,他们不会再催促我€€,而今一切只看辰华公主如何安排,只是辰华公主刚刚生产完毕,不知是否有心神主持大€€局。”
说话之间,二人已到了€€宫门口,执勤守夜之人如今全部换做皇帝亲兵羽林军,龙庭骧卫恐要面临一番清洗。
宫门之外暗影幢幢,正如萧子清言语之间隐藏的担忧,大€€虞储君与€€皇帝最心爱的晋王都在今夜身死,储位空悬,禁中兵力空虚,诸王必将蠢蠢欲动。
正是风雨欲来之势,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萧子清说由他送孟沉霜回住所,以免仙长遇上锦廷骧卫盘查。
然而复行数十步,本该在宵禁中寂静下来的长街短巷传来连绵不断的嗡闹喧哗,二人一望,竟是一众百姓或立或坐,各自哭泣或哀叹。
被他们围在里面的,是一片接连倒塌的屋子。
皇宫之内宫室庞大€€稳固,唯有多年不曾修缮住人的同椒殿在地动中坍塌,然而坊间某些民房便没这么幸运了€€,细木乱蓬在夜色中坍塌作断壁残垣。
没了€€唯一遮风避雨的屋檐,无家可归的百姓们一面奋力从屋中救出亲朋,一面只能在街边叹息哀泣。
宫内是腥风血雨,宫外是春夜苦寒,流离失所。
大€€虞气数似在衰竭,不知还能维系多少时€€日。
见此情景,巡夜的锦廷骧卫还算通情达理,没有把露夜无归的百姓们抓进牢里,连夜请了€€京兆尹属下官吏来收拾一片残局。
萧子清度过惊涛骇浪一夜,如今见状,心中颇为触动,牵着€€马上前去€€,对那官吏说国公府在这附近有空置的院子,可让灾民们去€€那边暂住,又说派家奴请大€€夫,为伤者医治。
官吏大€€喜过望,围在一旁的百姓们连连谢过萧家善人。
萧子清心中正五味杂陈之时€€,忽有马蹄声自黑暗中疾驰而来,马上背着€€令旗的信候持令高呼而过,直往皇宫神武门奔去€€。
“报€€€€八因€€山地动!八因€€山地动€€€€”
原来地动源头在锦上京东南的八因€€山。
他忽然想起李渡还在一旁等€€待,转头去€€找时€€,却已不见白衣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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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因€€山上,暮雨潇潇。
方才地动之时€€,莫惊春带着€€阿丹姑娘逃至一处空旷地带避险,等€€地动平息,山间湿气震作雨水下落,他想着€€李阿丹受不得寒,又踩着€€泥泞的山路,要把人背回农舍家中。
孟朝莱趴在莫惊春消瘦的脊背上,不断告诉他自己其实没有病得这么重,还可以行走,莫惊春却坚持不放他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孟朝莱说得不耐烦了€€,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伞给€€孟朝莱,说自己没有空出来的手,不便撑伞,还请阿丹姑娘为二人撑伞挡雨。
孟朝莱无法推拒,只得撑着€€伞,挡住林间细密的雨珠。
夜里山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莫惊春倒很习惯这般视野,一路都不曾点灯。
不知过了€€多久,孟朝莱感觉贴在自己和莫惊春之间的冷湿衣裳都已经被捂得温热,终于€€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尖利的咩咩羊叫。
两人抬起头,望见农舍中的火光穿透雨幕,浸在空气之中。
可他们离开时€€,不曾烧起火烛。
谁在里面?
莫惊春背着€€孟朝莱,几€€步赶上去€€,一道黑影撞入眼帘,是个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刀,正拖着€€一头羊羔往厨房方向€€拽。
大€€部分火光是从灶台下边的火炉里散出来的,窗中屋内只有豆大€€火苗。
羊羔在他手底下哀嚎,孟朝莱呼道:“是谁在哪!”
青年男子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回道:“我€€阿柱。”
“我€€不认识什么阿柱,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你家?妹子,这是你家?”阿柱语气讶然,不待孟朝莱分辨意味,他噗通一声跪下,在泥地里冲着€€两人磕头,“妹子,实在对不住,我€€们是半山香林村逃难上来的,刚刚地动,大€€家伙的房子塌了€€不少,我€€们到处躲灾,见这屋子没人,就进来暂住,对不住妹子,可我€€乡亲们逃了€€一路,实在是走不动道了€€。”
“阿丹姑娘……”莫惊春轻声喊他的名字。
孟朝莱一听,便知道莫惊春又开始为别人忧心了€€,只得对阿柱说:“暂住就暂住,你这是还要杀我€€的羊吗?”
阿柱抹了€€把脸:“我€€邻家老翁饿得不行昏过去€€了€€,干粮喂不进去€€,我€€们就想着€€杀只羊煮点汤喂给€€他,妹子,我€€们以后一定给€€你还上!”
“有人昏过去€€了€€?带我€€过去€€看看。”莫惊春又补充道,“我€€是大€€夫。”
阿柱闻言一喜:“大€€夫?好,好,大€€夫这边请!”
莫惊春在屋檐下把孟朝莱放下,两人跟着€€阿柱进了€€屋,发现狭窄的屋子里竟然挤了€€十几€€个浑身狼狈的村民。
他们大€€多风尘仆仆,还有不少身上挂了€€伤,只是都忍着€€痛不喊,啃点冷硬干粮过夜便是。
可地上躺着€€的老翁脸色青紫,有人把他扶起来,想给€€他喂口水喝。
莫惊春在众人的注视下几€€步上前,伸手一探便心道不妙:“我€€是大€€夫,听我€€说,不要挪动他!他断了€€根肋骨,折进脾脏里了€€。”
“啊!”旁边的老妪惊叫,“老头在路上给€€人挡了€€块泥巴石头,肯定是那时€€候撞的!”
莫惊春听了€€病因€€,从人手上接过老翁,仔细地把他放平,动作小心、心无旁骛地开始给€€人接骨。
孟朝莱在他身后,望着€€满屋灾民,回头对阿柱说:“你去€€把那只羊杀了€€煮汤。”
“啊?”阿柱疑问,“可大€€夫说是姜老头是骨折,就用不着€€喂吃的了€€。”
“分给€€大€€家。”
阿柱愣了€€一下,随后欣喜若狂:“谢谢妹子,谢谢妹子,你真是大€€好人!”
“要谢,还是谢这位莫大€€夫吧。”孟朝莱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阿柱跑出去€€杀羊煮汤了€€,孟朝莱在一边给€€莫惊春打€€下手,顺便问村民们香林村的灾情。
老妪抹着€€眼泪说:“地摇得老凶,泥巴屋子塌了€€一片,压死压伤好多人,我€€们这些还能走的动道的,才能跑出来,别的就……”
莫惊春看向€€她:“您是说,村子里还有很多伤者?”
老妪看着€€这个清秀后生,觉得他不像山村里的人,旁边那个冷冰冰的漂亮姑娘也不像,只道:“大€€半个村子!”
莫惊春的眼珠轻轻转了€€转,孟朝莱心中忽然浮上一股熟悉的预感。
果然,莫惊春和缓温吞道:“您别急,别怕,等€€天亮雨停,我€€就下去€€救伤者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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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拉着€€谢邙,在信候呼传地动源处的高声里,御剑返回照桑河上画舫。
他端来烛盏点亮,火光呼一下照亮满桌丰盛菜色。
孟沉霜摸了€€摸面前盛着€€糯米烧肉的青瓷碗,都已凉透,连香味也不剩。
他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不该离开这么久。”
“两个时€€辰而已,”谢邙在他身后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没有离开很久。”
孟沉霜转过身去€€,烛火光影便在二人间倏忽飘动,又听谢邙继续说:“只是我€€没想到,短短两个时€€辰内,你就经历了€€晋王造反、太€€子逼宫、公主平叛、皇城地动,还接生了€€一个孩子,给€€她取了€€名。”
孟沉霜讪讪轻咳:“我€€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些事,原想着€€一炷香时€€间便能回来用晚饭。”
烛火映得孟沉霜的乌睫倒影如蝶,谢邙看了€€一会儿€€,道:“我€€还以为你想要为孟朝莱插手大€€虞政局。”
孟沉霜摇了€€摇头:“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何苦为他,只是那萧国公……”
“黄口小儿€€。”
孟沉霜闻言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一番谢邙的神情,可无涯仙尊仍一脉松风沉静,仿佛刚才那番骤然打€€断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的确是个刚长毛的小孩子,谢仙尊可喜欢?我€€把他接回家来养,如何?”
谢邙冷静的眉心抽动了€€一下。
孟沉霜悠悠继续道:“毕竟我€€也算他祖宗辈的人了€€,他大€€概不会推辞。”
谢邙:“孟朝莱与€€燕芦荻还不够叫人头疼吗?”
孟沉霜不由失笑€€:“是也让人不安生,大€€概是我€€俩上辈子欠下的债,今生还得继续还。”
“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