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铜盆在山村里€€是稀罕物件,村民们把他送给一看就爱干净的€€小莫大夫洗漱擦脸用,平时不会装水,都搁在架子上放好。
如今却盛满了水放在床头€€,一张浸湿了的€€帕子原本搭在盆边,眼下也一起落进泥地里€€了。
水痕一点点向外蔓延,站在门口的€€男男女女几个村民被莫惊春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小莫大夫,你醒啦?身体感觉怎么样?”
莫惊春喉咙干涩,不知为何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阿丹姑娘在何处?”
“我看到€€她去河边了,你去找她吧。”
莫惊春的€€手还在发抖,脚下却片刻不停地往河那边冲去。
跌跌撞撞穿过一片茂密幽深的€€树林,终于€€在一处清澈的€€水流边找到€€了李阿丹的€€身影。
他正蹲在河边洗衣服,莫惊春远远一看,认出那竟是、竟是……自€€己的€€里€€衣和亵裤。
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孟朝莱用流水清干净皂角水,准备再把衣服淘洗一遍,却忽然听见身后有急促起伏的€€抽气声€€,回头€€一看:“莫仙长,你醒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莫惊春记得李阿丹今天早上穿得不是这一身,她也换过了衣裳。
方才€€听到€€村人们的€€交谈,又看到€€此情此景,莫惊春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仙长?”孟朝莱白€€若瘦芙蕖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疑问。
落在莫惊春眼里€€,却引起一震脊背发寒和肺腑痉挛。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恐慌如蜘蛛织网般将他迅速包裹:“我……阿丹姑娘……”
孟朝莱不知莫惊春为何表情比哭还可€€怜,正以为莫惊春初尝人事,是被吓着€€了,忽然又听他开口说:“阿丹姑娘,山泉水太冷,你刚刚才€€……我的€€意思是,你暂时别碰冷水,以免寒气趁虚侵体。”
莫惊春只有在说医理时,声€€音才€€不那么颤抖。
不过,为什么不让他碰冷水?
李阿丹是个农家女,平日里€€有各种活计要做,莫惊春对农活不大了解,很€€少说些什么,怎会突然提起什么不要碰山泉水这样的€€古怪的€€建议。
孟朝莱望着€€莫惊春踯躅踌躇的€€模样,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猜出了些许。
方才€€那一段时间里€€,莫惊春完全陷在昏迷之中,不会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等他醒来是,或许有些感觉,但一切污渍都被孟朝莱清理干净了,他没办法推导真相。
更何况莫惊春从未经历过人事,哪里€€分得出手和人的€€区别,恐怕是以为李阿丹对他献身相助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面对李阿丹羞涩胆怯,倒也正常。
孟朝莱没有纠正莫惊春,并如他所愿,拧干了衣服收进木盆里€€,重新往村里€€走€€去,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穿过树林,孟朝莱先回屋把湿衣服晾上。
一转头€€,莫惊春落在后面,又被几个村人围住,他们咧着€€嘴问:“小莫大夫之前怎么没说阿丹姑娘是你娘子,我们村里€€还有几个小伙子异想天开说要娶阿丹姑娘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果然早该让他们打消了这念头€€。”
“我们,我们不……”莫惊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村民们风热情,“我与阿丹姑娘不是夫妻。”
“啊?”这回轮到€€村民们愣住了,“但是刚刚,刚刚给你解毒菌子的€€不就是、是阿丹吗?”
一个老妇人见莫惊春不知所言,换了个法子耐心问他:“那小莫大夫可€€曾婚配?”
“不曾。”莫惊春道。
老妇人笑:“这不就是了吗?阿丹也没成过亲,你俩相处了这么久,大家都看得出你们情投意合,像河里€€一起游的€€鸳鸯似的€€,今天又赶巧洞了房,虽然顺序不太对,但为什么不拜个天地结成夫妻。”
莫惊春张大了眼,下意识想拒绝,可€€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孟朝莱。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和村民们一直算不上热络,此刻孤零零地站在屋檐底下,望着€€一切喧闹,仿佛格格不入。
莫惊春想到€€李阿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今和自€€己……圆了房,香林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她往后要怎么在这八因山里€€生活?
但是,但是……莫惊春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望着€€李阿丹,便想起孟朝莱。
可€€阿丹姑娘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承受这些。
阿丹姑娘不过是心地善良,在山里€€救下一个人。
怎么能让助人者受罪?
又有村民来撺掇一直站在旁边的€€孟朝莱:“阿丹姑娘,像小莫大夫这么好的€€夫婿上哪里€€找,他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还不赶紧抓住?”
是啊,天下之大,哪有第二个莫静之。
即使€€孟朝莱并未预料到€€一切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望着€€人潮环绕中,脆弱无助、可€€怜又可€€爱的€€莫惊春,一颗心轻轻震颤着€€,一如初见。
于€€是,孟朝莱眨了眨眼,望向莫惊春的€€凤目中水汽氤氲,开口时声€€音像是哑了的€€猫儿:“我一介村妇,哪里€€配得上莫大夫,若是莫大夫不愿意娶我,阿丹终老山野便是。”
“阿丹姑娘,我没有这样看你。”莫惊春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愿意娶你。”
人群刹那爆出欢声€€笑语,奔走€€呼喝着€€传开这条喜讯。
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莫惊春背过身,无声€€握紧了拳头€€,将下唇咬出了血。
第80章 幽冥九泉
地动天灾波及之处流民无数, 埋在山石瓦梁间的尸体渐渐腐烂,在春雷之间散出瘟疫的气息。
光是赈灾和安置流民就叫人焦头烂额,更遑论锦上京皇宫禁廷内的一夜乱局难以遮掩, 连皇帝病重昏迷、公主产女体虚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天家骨肉相残与八因山地动噩兆并发, 使得坊间巷口谶纬大兴, 流言猛若飙风卷尘, 冲破锦上京城门,洒向大虞国土各处。
一时朝堂内外心怀不轨之人蠢蠢欲动,诸王心思€€各异,暗中兵马调动, 只待一击。
只是这些事€€, 都与孟沉霜和谢邙无关。
他们不€€想插手大虞政局, 这几日一直待在翰林史馆藏金阁中查阅旧典,寻找念陵营造图, 阁外的往来喧哗皆不€€入耳。
陵寝地图这等皇家密辛被€€藏得太深, 三日以后的傍晚,两人终于靠着工部旧册上的只言片语。在一堆残破的纸片中大致拼凑出了念陵地图。
这地图也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勉强能找得到€€念陵地宫的入口和棺椁玄室所在。
按照营造图来看,念陵玄室只有一间,中无分隔,如果萧绯与李瑾合葬, 二人应是同茔同穴。
萧绯早李瑾三十年过世,若是同穴而€€葬,大概是萧绯的棺椁先埋入了念陵, 陵中留门不€€闭, 待昭宗殡天以后,再将天子梓宫一并葬入穴中。
天色渐沉, 孟沉霜与谢邙步出藏金阁,准备往念陵去时,翰林院中仍一片灯火通明€€,忙碌异常。
夜空黑云涌动,孟沉霜本想骑马上山,但是两匹马儿似是被€€卷地狂风吓怕了,蹄子直往后缩不€€愿走。
二人无可奈何,转而€€隐去身形,御剑往返枝山飞去。
满城灯火红尘在脚下飞速向后退去,返枝山沉眠的暗影逐渐现于眼前,待双剑落下,孟沉霜回首一望,发现念陵南面的萧上将军墓已经被€€重新填上。
萧子清的动作倒是够快。
“阿渡,这边走。”谢邙唤了他一声。
“来了。”孟沉霜转头跟上去,二人握着剑,在青松翠柏间一路穿行,最后赶到€€一座土崖前。
崖上遍生野草,还€€有一棵年幼枇杷树探出枝来,叶间结着青色瘦小的圆果。
谢邙手中鹿鸣剑一挥,剑光闪动,土崖表面就被€€他一把削开,连带着小枇杷树轰然坠地,松软的泥土淅沥下坠,把绿叶悉数掩埋。
一道高€€大石门就此乍现于二人眼前,夜色之中,门上满雕的飞燕白马、游龙啸禽有些模糊不€€清了。
就是这儿了。
孟沉霜长呼出一口气,与谢邙对视一眼,抬手按上了石门。
嗡咙€€€€€€€€
石门极端沉重,孟沉霜不€€得不€€释出魔气辅助,才将它€€推出一道供人通行的缝隙。
阴冷的气息穿洞而€€来,谢邙烧了一张燃明€€符照亮,二人顺着亮光所在,谨慎地进了门。
燃明€€符烧得平稳,墓道之内通风不€€错,空气并不€€算难闻,只是些灰尘土腥气。
从记载来看,昭宗晚年求佛问道,常年好生茹素斋戒,他仙逝以后,不€€曾以任何活人活畜殉葬,墓室之中随葬的瓜果祭肉等物,全为木雕瓷塑。
孟沉霜与谢邙一路都看在眼里。
鲜果炙肉三日便败,木头刻的与泥巴捏的葡萄与炙羊烤鱼却长存日久,寂静地陪伴着墓主人。
随葬品多在左右配殿,孟沉霜与谢邙目标明€€确地往后殿玄室走,对配殿里的金银玉器只随便扫了几眼,满壁浮雕彩绘亦只是走马观花一看。
只有墓道尽头忽然飞射出来的淬毒弩箭逼停二人脚步半刻。
谢邙在孟沉霜身前拂袖一挥,便将这些对于凡人盗墓者来说九死一生的毒箭拨开,箭尖落地,声音叮叮咚咚地在墓道中回响。
约莫一炷香时间,二人业已走到€€玄室前最后一道券门门口。
孟沉霜再次上前,抬手推开了这扇石门。
这一路来,他们的动作都很小心,毕竟要是无缘无故毁坏了别人死后长眠之所,实在有违良心。
可门中景象却叫孟沉霜的手陡然顿住了。
珠玉满地、金银耀目倒都算不€€得什么,毕竟昭宗是盛世帝王。
只是那漆金嵌玉镂花的棺床上……
“只有一具棺椁?”孟沉霜蹙眉疑道,“是我们预料错了吗?”
他往前一步踏上玉阶,朝那山峦般宽阔厚重的天子梓宫走去。
咔€€€€
寂静的玄室之中忽然响起€€一声诡异的石头碰撞声,孟沉霜脚下一空。
刚刚踩上的玉阶忽然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机关。
他收脚撤身正要后退,周身魔气涌动着,随时准备防范回击,然而€€来得不€€是什么万箭齐发,眼前半空中竟忽然凭空开出了一道巨洞。
巨洞之内黑暗盘旋,刺骨阴风大作,根本不€€像人力所未,而€€是直接通向另一个空间!
阵阵狂风直接把孟沉霜给€€拽了进去!
“阿渡!”谢邙面色一变,抓住孟沉霜在风中翻飞的衣袖想把人拉回来,可那黑洞吸力太强,直接把两个人一起€€扯了进去!
孟沉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好似被€€扔进飓风里滚了一遭,耳边脑中嗡嗡作响,辨不€€清东西南北。
最后终于落地撞上什么地方时,整个人在地上连滚了十几圈还€€没€€止住,直到€€有一道莫名的力道踩住了他的衣摆,才终于堪堪停住翻滚。
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竟然停在一处水岸上,半边身子悬在外边,差点€€落水。
可这水……是幽绿色的。
水中一颗颗惨白的头颅脸朝上,顺着水流向前漂浮,他们或哭或笑,或睁眼或闭目,像是无数断了根的莲蓬,空无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