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剩下的半截剑柄被放在李瑾胸前€€。
李瑾一生七十二载,无疾而终,下葬时大约尸身完好,然而六百年过去€€,也都腐坏干枯成黑褐色。
眼眶、鼻腔和€€脸颊上的皮深深陷了下去€€,勾勒出头骨的起€€伏,那眼窝处的阴影,却好似还看着人似的。
帝王将相、千秋功业,最终都只剩一捧枯骨。
尸体胸腔枯败的血肉支撑不住重量,连带着断蓬剑沉重的剑柄一起€€深深凹陷下去€€。
凹陷处冕服的经纬被剑柄撑坏,丝线根根断裂,那剑柄仿佛融进了李瑾的脊骨里。
谢邙的手动了动,发白的指尖触上断蓬剑剑柄,一瞬之间€€,好似有一股电流沿着手指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脊柱随之震颤,耳畔仿佛响起€€阵阵剑鸣之声。
破碎的记忆在这一刻纷沓而至。
可有那么一瞬间€€,谢邙几€€乎分辨不清,这记忆究竟属于€€李瑾,还是属于€€断蓬剑魄。
北地连绵不绝的白桦林里,朔风惨叫,大雪飞旋,李瑾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地爬行,泪痕在他脸上凝成了能冻伤人的冰。
可他已几€€近癫狂,双目浑噩发红,怪异的表情被冻僵在脸上。
被他牵在手里的几€€条狗望着他的模样,被吓得趴在地上呜咽。
李瑾摸出怀里的一截红色布料给它们闻,冲它们喃语:“快,快去€€找他,带我去€€找他。”
他只知道九狄人把€€萧绯的尸骨抛在雪席城外的这片林子里,却不知道究竟在哪个地方€€。
边关连日大雪,早就将一切人迹掩埋,李瑾不得不带着猎犬来搜寻。
在雪地里不知攀爬了多久,跑在前€€面的猎犬接连停在一片山坡上,回头冲着李瑾吠叫,然后开始用爪子刨雪。
可是它们分散站着,相隔十来米,萧绯的尸骨究竟落在了哪一处?
李瑾不知道,他只知道狂吼着赶开猎犬,自己扑上去€€,徒手往雪里挖。
猎犬们被他这幅样子吓得恐惧乱吠。
李瑾浑然不觉,只在雪地里狂挖,跟随的侍从给他找了把€€铲子来,他却把€€人一把€€推开,直到在雪里挖出一把€€断裂带血的剑柄。
是萧绯的佩剑断蓬。
断蓬冰冷如烧,触之生疼。
李瑾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和€€冰冷,用这剑柄往猎犬挖过的地方€€凿,终于€€又发现一截……长长的腿骨。
他又往下面挖了好一截。
仍然只有腿骨。
李瑾的视野阵阵发黑,有那么几€€息,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被禁锢在皮囊骨血里的魂魄被这可恨的命运碾压又撕碎,扔进火里烧灼,又抛入鲸波中翻滚。
缓过神来时,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挖掘下一处雪坑,酸苦和€€窒息在五脏六腑间€€盘旋。
他的手掌被粘在冰冷的剑柄上,等刨出新的骨头和€€血肉,李瑾猛地一扯,把€€手从剑柄上撕下来,鲜血淋漓地去€€捧出那零落的骨头。
被冰霜冻起€€的泪水和€€恸哭再度决堤,李瑾抱着断剑和€€满怀的骨头,跪倒在无垠雪坡之上。
“萧郎……萧郎何辜!”
青史寥寥几€€笔,后人短短几€€字便说尽今日。
谢邙自知此日痛彻,却不想€€还有这般癫狂绝望。
仿佛这就是他永生永世€€的宿命,他的生命中再无他物,往后余生都悬系在一个死人身上。
李瑾后来求仙问道,连死前€€最后一日,都是在山崖上向苍天发愿,愿倾尽他所有,换得萧绯复返。
脊骨的钝痛不断上涌,谢邙触电般收回了搭在断蓬剑柄上的手,神志自记忆中复返,只觉脸颊上热泪滚烫。
李瑾的疯癫仿佛还在心头,谢邙担心自己此刻神情也如那般可怖可憎,吓坏孟沉霜。
他努力挪动脸上肌肉,抬起€€头去€€看孟沉霜,却见孟沉霜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有惊诧和€€惧色。
“南澶,你……”
谢邙一把€€握住了孟沉霜的手,脱口而出:“我找到你了,怀峥……我,你回来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谢邙一贯冷肃持重的表情消散全无,脸上又哭又笑,既扭曲又哀伤绝望,可怜又可怕。
孟沉霜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谢邙握得更紧。
他的眉头鼻梁皱在一起€€,泪水流得更狠,上前€€一步直接扣住孟沉霜的腰,像是抱着一堆骨头一样,要让孟沉霜和€€自己紧贴在一起€€。
孟沉霜一时不察,被他这力道按得失去€€平衡,两人抱在一起€€摔进一地黑雾里。
谢邙身上滚烫,还想€€和€€孟沉霜贴得更紧,最好让血肉都交融,一起€€烂进泥地里。
孟沉霜快要窒息,屈膝一击顶在谢邙腹上,他紧盯着谢邙泛起€€青芒的眼睛,大吼道:“谢邙你给我清醒点!你在入魔!”
第86章 睁开眼睛
谢邙听见孟沉霜的怒骂, 眼€€中€€闪过茫然,身形晃了晃,然而下一刻, 却又变本加厉地握紧了孟沉霜的腰。
孟沉霜无可奈何、忍无可忍, 抬手一拳就砸在谢邙下颌。
谢邙被打得头一歪, 孟沉霜趁机把人从身上撕下来, 反客为主按倒在地。
谢邙的双手被他单手举过头顶压在地上,孟沉霜的另一只手掐紧了谢邙的下颌,掌控住谢邙的脑袋,强迫他只能看向自己。
青光在深潭般漆黑的双目中€€浮沉, 仿佛归途海上的幽幽夜光。
这双眼€€睛好像是在看着孟沉霜, 又好像是透过这张完好无缺的面容, 看见了一副枯骨髑髅。
泪水如溪般涌流,血丝在眼€€球上爬成了鲜红的网。
谢邙在颤抖, 孟沉霜的手指死死掐进了他€€的脸颊, 才勉强将€€人控制住:“谢邙,收收你的心魔, 你也想走火入魔不成?”
谢邙神情绝望又恍惚,孟沉霜咬紧牙关:“谢南澶,看清楚,我是谁?”
“萧郎……”
孟沉霜的指甲在他€€脸上掐出了血, 质问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你、再、说、一、遍?”
谢邙仰望着他€€,眼€€泪倒流进了鼻腔,呛得直咳嗽, 可孟沉霜把他€€死死按地上, 不允许他€€挪动分毫。
他€€喘不上气,视野眩晕发黑, 后脑痛得像是被巨力拧碎,连眼€€前反复浮现的碎骨破肉情景都被淹进这黑暗里。
忽然有声音穿透如陷进深海般的耳鸣。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阿渡……阿渡……”这名字一出口,谢邙的意识仿佛破水而出。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骤然退却,孟沉霜冷戾的神情映入眼€€帘。
长睫浓如墨色,嘴唇被咬得血红,简直像是€€艳至极的虎豹,一张口,锋锐的獠牙便咬进了猎物的喉咙。
谢邙脸上汗与泪交错,他€€望着孟沉霜,大€€口喘着气,忽然狼狈地吃吃笑起来,实在比哭还难看。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眉头压着眼€€角,又红又肿乱糟糟地皱在一起。
孟沉霜掐着他€€脸的手指放松了一点,又问了一遍:“我是谁?”
“阿渡,李渡。”谢邙喉咙沙哑。
“清醒了,是吗?”
谢邙闭了闭眼€€。
“你刚才是……”
他€€重新睁开眼€€,朝上望着孟沉霜,孟沉霜身上那股凶狠迫人的气势已经渐渐收敛了下去,但仍保留着谨慎的审视。
“我想起来李瑾和€€萧绯的事€€,”谢邙缓缓说,“有些……魔障了。”
“李瑾也魔障了吗?”
“没有。”谢邙摇了摇头,“李瑾他€€是……疯了。”
“嗯。”孟沉霜淡淡应声。
萧绯死时,李瑾方登基七载,平定四海,治国小成,但还有数不清的功业将€€在未来的三十年€€里逐一完成,宵旰忧勤,励精图治,到死都不曾松懈。
他€€要€€是真疯了,哪还能创下承安盛世€€?
孟沉霜对谢邙的说法不置可否,但他€€慢慢松开了掐住谢邙下颌的手指,血珠立刻顺着伤痕滚落下来。
他€€用掌心和€€指腹一点点擦干净谢邙脸颊上的血和€€泪,一路擦到颌角时,手掌却忽然顿住了。
谢邙凑过去把脸贴进孟沉霜滚烫而柔软的掌心,发觉孟沉霜的目光正注视着他€€耳侧的空地。
他€€偏过头,却只看见孟沉霜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浮动的漆黑怨气,但黑雾之中€€,似乎又闪现出点点亮光。
孟沉霜抬手把地上的怨气挥开,露出青砖地面,有淡色发亮的清气涌了过来,钻进青砖里,接下来,重新聚拢的怨气亦紧随而去。
这清气气息纯正清和€€,触之使人神清气爽,只是一直被怨气掩盖着,二€€人没有发现。
“源自有大€€功德逝者的清气,可镇邪去祟,庇护后人。”谢邙道,“怨气则伤人。”
“它们竟可和€€平共处一室?”
谢邙默了默:“如果清气怨气都来自同一个人,就不会起冲突。”
“萧绯。”
谢邙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蹙起眉:“李瑾知道萧绯身上有怨气,营造念陵时请大€€虞国师在棺椁上绘下符咒压制,但那符咒不会压制清气,清气一直在外泄,顺着念陵与返枝山渗入龙脉,护佑大€€虞国运。”
孟沉霜盯着不停往石砖里钻的清气和€€怨气:“清气在渗入龙脉,那现在这怨气也一起……!!!”
谢邙布下的灵力屏障遮挡住了墓道和€€通风口,却没料到这些清气怨气是沿着土石直接往龙脉里钻!
反应过来的孟沉霜立刻掐诀结阵,封锁地面,想把怨气拦住,可是怨气清气无孔不入。
那棺椁上的符咒已经损坏,萧绯尸骨上不断涌出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沿着龙脉奔向€€沉眠中€€的锦上京。
轰隆隆€€€€
撕裂黑夜的惊雷炸响,几乎震动山中€€地宫。
孟沉霜听见墓道尽头传来的惊雷中€€伴着些许淌水声,顿时一惊,从地上跳起来,拉起谢邙就往外冲:“雨水倒灌进来了,快走!”
然而随着暴雨涌入墓门€€的水流比他€€们更€€快,转瞬淹没主墓道,如海上浪涛般迎面而来,把孟沉霜和€€谢邙拍进了水里!
怨气如成群龙蛇从返枝山上喷发而出,雨€€风€€,惊雷四起。
皇宫未央宫中€€传来一声拉长了嗓子的惊呼:“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