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汶此人,长袖善舞,却又不是圆滑阿谀,反而言语之间不拘一格,总叫人记忆犹新。
裴练鸥与他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月,那时还瞧不出€€汶天尊如今的巧舌如簧,不过印象总归是不坏,觉得这是个瘦小可怜,却坚毅聪明、重情€€重义的少年。
但听闻了裴汶后来的际遇,裴练鸥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隐约的忧虑和犹疑,只是碍于家教,从未向孟沉霜说过。
其实很容易猜得到。
他担心裴汶是放弃了仇山英,从而换来了主家的培养和如今的权势地位。
裴练鸥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事。
但如果真是这样,仇山英如今的状况就恐怕是九死一生。
说话间,二€€人已€€策马穿过长街茫茫人海,一座巍峨山脉自北拥云揽雾而来。
此去蓬山。
第92章 此去蓬山
千年以前, 这座山分隔了桐都的南城与北城,裴氏先祖在阳面山脚下建立了宅院。
那时,这山还叫望海山, 裴氏主宅还叫静涛居。
后来裴桓飞升为文帝, 移走了桐都北城。
裴氏家族愈发兴盛, 枝繁叶茂, 逐渐在这片山上修筑了更多洞府仙阁。
望海山改名€€此去蓬山,裴氏主宅改称凤凰台,“静涛”二字匾额如今被悬挂在山脚南院正殿檐下,平日里裴氏家主与长老€€便在此议事€€。
北院设在峰顶, 是裴氏祠堂所在, 东中西三€€院则横贯整条山脉, 为裴氏族人€€日常居所。
南北两院守卫森严,非请不得擅入, 裴练鸥的亲弟弟裴练沙所住的东院则不同, 只要有裴氏族人€€的通行口令便可进€€入护山阵。
“白沙渡恶,飞鸥破障。”
半空中漾起淡淡水波纹迹, 透明护山阵上€€开€€出€€一道可供通行的裂口,孟沉霜与谢邙跨步而入后,裂口随即闭合。
一条青苔山道现于二人€€脚下,蜿蜒着€€向上€€, 又分出€€无€€数岔路口,没入林间湿润的云雾中。
灵驹不易走山道,被留在山下。
两兄弟的住所名€€作沧舟居, 裴练鸥在梦中画了张地图给孟沉霜, 然而五百年过去,无€€数楼阁起复塌, 山中景色早已改变,修仙者居所又爱加设各类障眼€€法,一眼€€望入林中,实在难辨真€€假。
只知道沧舟居在半山,楼阁二层,院中植一棵广玉兰。
孟沉霜与谢邙只得先往上€€走,一段路过后接连遇上€€几个行人€€。
他们没有裴氏子弟皆佩的衔桐飞凤佩,又无€€法在此御剑,甚至有些连修为也不高,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或许和孟谢二人€€一样,是来此去蓬山的访客。
又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年轻的裴氏子弟下山,孟沉霜立刻向他问€€路:“小仙君安好,请问€€沧舟居如何走?我与道侣来山中访友。”
这位裴家小仙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他还未开€€口,刚才还落在孟沉霜与谢邙后面€€几米的两个外来行人€€忽然朝山上€€拔腿狂奔,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小仙君往东北方指了指:“又是找杜康君的么?再往上€€三€€百阶,向东的那条径,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杜康君?裴练鸥没有说过他兄弟有这么个名€€号,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早,尚未看到弟弟混出€€个名€€头,被人€€冠以尊号。
“敢问€€这位杜康君可是裴氏练沙?”
小仙君侧目:“这此去蓬山之上€€,还有第二个杜康君吗?”
孟沉霜微笑:“多谢小仙君。”
两人€€顺着€€他的指引爬上€€三€€百阶,转入一片苍翠竹林,复行数十步,望见前方林间隐约现出€€一座楼阁,正是沧舟居。
说一座,这用词恐怕有失偏颇。
因为前方的建筑虽无€€围墙,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楼叠榭,怀抱一棵高百尺的广玉兰树,旷然清幽,称作一座宫殿也足够了。
但沧舟居中似乎没什么住人€€,只一位蓬头客趴在西南角八角亭的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几只猫儿瘫倒在他脚边。
之前匆匆超过孟沉霜和谢邙的两位行人€€正在八角亭外拜了又拜,走近了才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大师”、“买酒”、“千里迢迢”之类的话。
睡着€€的蓬头客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一掌拍在美人€€靠上€€,大吼:“不卖!滚蛋!”
说话间很有几番醉意,三€€人€€又拉扯了好半晌,旁边的猫被吵醒,跳上€€阑干呲出€€牙嘶吼一番,登时吓得两个行人€€转身就跑。
路过孟沉霜和谢邙时,还举着€€手高呼:“二位道友!杜康君今天不高兴!不卖酒!下山吧!”
两人€€带起的一阵旋风牵动€€谢邙欧碧色衣角。
蓬头客又听到两个人€€踏过满地落叶走过来,极不耐地嘟囔:“说了不卖酒,没听见吗?”
“敢问€€是杜康君,裴家练沙吗?”孟沉霜问€€道。
四只爪子站在栏杆上€€的玳瑁猫儿又开€€始呲牙,孟沉霜一边说话,一边抬起手,先给它闻了闻手指,等猫儿熟悉了这味道,就开€€始用脸颊蹭他的手指,
【撸毛€€精通】技能开€€启,孟沉霜的手指揉着€€猫儿的后颈,猫儿舒服得眯起眼€€睛,抬高尾巴呼噜噜噜。
蓬头客原本转了个身睡好,不想答话,一听自己的猫在呼噜,登时弹起来,怒视孟沉霜,把玳瑁猫抢回怀中:“这是我的猫!”
又一只白猫跳上€€阑干,接替玳瑁猫的位置,跳进€€孟沉霜怀里享受撸毛服务。
旁边的橘猫望着€€有一个同伴舒服地呼噜噜,好奇极了,纵身一跃扑进€€谢邙怀里,直把谢邙撞退一步。
蓬头客再次怒视:“我的猫!”
“杜康君?”孟沉霜问€€。
醉尚未解,可猫质还在对面€€两人€€手里,裴练沙只得愤愤答话:“是我!怎么了!”
孟沉霜笑着€€赔罪:“杜康君,我二人€€并无€€恶意,亦非为买酒而来,我名€€李峥,这位是萧如,曾与杜康君兄长结缘,他给了我们一方信物,说如有需要,可来沧舟居寻他亲弟弟相助。”
孟沉霜将€€云鸥玉佩递过去,裴练沙将€€信将€€疑:“我兄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久以前了。”
“可他早八百年就死外面€€了。”裴练沙说话如其形,毫不顾忌。
孟沉霜答:“没有八百年,五百年而已。”
裴练沙忽然不语。
良久,他摩挲着€€玉佩:“这王八蛋……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桐灯节要到了,我和萧如想在山中借宿一段时间,不知道杜康君方便否?”
裴练沙:“借住?我这里不比城中仙家客栈,空房间多的是,但没人€€烧水没人€€做饭,二位一定要住?”
裴练沙独居久了,显然是不情愿收留两个外人€€的。
还是这样两个风度翩翩、仪态高雅的修仙者。
“修仙者不好口腹之欲,只想有个落脚的地方。”
裴练沙又摸了摸玉佩上€€的鸥鸟纹路,这才点了点头:“跟我过来吧,等等,先把猫还给我。”
白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孟沉霜的手,橘猫则迫不及待了。
三€€只油光水滑的猫一起挤在裴练沙怀里,他领着€€孟沉霜二人€€穿过连廊,左脚一瘸一拐,似乎是跛了。
他给孟沉霜二人€€寻了个空置的楼阁,也不多说多问€€什么,转身就走,从广玉兰树下提了一坛酒,揭开€€坛封往嘴里灌。
不多时,他走路的两条腿又开€€始打颤,随便找了个地方一睡,让猫挨着€€他睡。
裴练鸥说自己的弟弟“脾气温和”,如今看来……
孟沉霜坐在窗边眺望,谢邙施展除尘术,把楼阁清理了一遍。
这房间不脏,只是太久没有人€€住,积上€€了厚厚一层灰。
谢邙将€€床上€€的帷帘被褥一并换了,又问€€孟沉霜要不要换件衣裳。
为了不引人€€瞩目,两人€€来时用了两张平平无€€奇的脸,以及两件普普通通的衣裳,上€€面€€没有自洁符咒,沾上€€山间的露水后,有些湿冷。
孟沉霜说好,谢邙合上€€窗,给了他一套退红色丝袍。
孟沉霜:“我穿粉色?”
谢邙微笑:“峥郎不喜欢?”
孟沉霜:“……”
谢邙:“一会儿去赏花,桐花淡紫淡白,峥郎穿退红最相宜。”
望着€€黑暗中谢邙玉山般俊美的容颜和微微浅笑,孟沉霜屈服了。
同时反戈一击,往谢邙身上€€套了一件霁红广袖丝缎袍。
谢仙尊孤高冷峭,什么时候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上€€一回穿,还是在玉台仙都,昏昏沉沉才被孟沉霜套了一身正红满金绣衣。
孟沉霜又给他戴了个金冠,左右打量一番,十分满意地推着€€谢邙出€€了门。
睡倒在楼梯上€€的裴练沙闻声瞅了一眼€€。
孟沉霜对他喊:“杜康君,我们看花去了!”
裴练沙眼€€白一翻,转了个身,灌口酒继续睡。
下山时,又碰上€€几位想来买酒的客人€€,也不知他们会被裴练沙的第几句话骂出€€去。
孟沉霜和谢邙取了马,行到桐都中最大的酒楼七宝塔时,灵驹忽然仰头吃了一口垂落下来的桐花,两人€€干脆决定在这里用一顿晚饭。
孟沉霜去拴马喂马,谢邙走进€€酒楼,订了最顶层唯七的座位,伙计问€€他上€€什么菜,他略迟疑了一下,那伙计伶俐得很,问€€谢邙是独自来桐都赏花吗?
谢邙道:“我与道侣新婚,来这里过桐灯节。”
“好嘞,我给二位安排一桌鸳鸯宴如何?”
谢邙颔首:“再加一道菜。”
孟沉霜一手提着€€衣摆上€€楼时,一手拎着€€酒壶,谢邙正坐在阑干边赏景,海风拂动€€他襟袖,桌上€€摆满珍馐海味,恰有两碟清蒸琵琶虾。
“你€€跟酒楼伙计说了什么?我上€€来时,他忽然送了我一壶酒,还对我说恭喜。”
“什么酒?”
孟沉霜就着€€白玉酒壶喝了一口:“尝着€€有陈皮的味道。”
谢邙:“裴汶嘴碎说过,桐都娶亲都喝陈皮酒,我告诉伙计,这回是和新婚夫君一起来赏花。”
孟沉霜挑眉,给谢邙也倒了一杯这陈皮酒:“新婚?我以为我们算二婚。”
谢邙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旧情复燃、尽释前嫌、重修于好、破镜再圆,怎样说都好,总归比旁人€€的二婚更添几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