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律多大概是很喜欢山英的神情相貌,把€€他€€留在身边‘取乐’,狻猊是神兽, 受伤以后恢复极快, 阿律多后宫中人€€死的死、伤的伤, 慢慢就只剩下了山英一人。”裴汶缓缓道,
“他€€用金笼把€€山英锁在长€€极宫殿之中, 阿耶山见过山英, 不知道是□□熏心,还是成心与他€€父王作对, 他€€很喜欢山英,就算被阿律多发现,把€€他€€也一起抽了一顿鞭子,阿耶山仍死不悔改。
“后来, 裴珏被送往天€€魔族为质,旁支子弟随行十€€余人€€,我也是其中一个, 有一回意外闯进€€那宫殿, 见到了山英。”
山洞之外暴雨倾盆,海浪震响, 裴汶犹记得€€那一日,他€€被裴珏的健仆们殴打一顿,他€€四处逃窜闪躲,不知如何就逃进€€了天€€魔王宫更深处。
那时裴珏十€€三岁,裴汶十€€五岁,在出质以前,二€€人€€素不相识,从桐都€€往花不注泽的一路上,他€€们也无甚交集,年幼的裴汶半点儿不明白裴珏为什么要这样折辱打骂他€€。
都€€说堕魔放荡,天€€魔凶残,是为大恶,裴汶觉得€€人€€类也不遑多让,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哭泣奔逃着,忽然摔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中描金绘彩,轻纱漫舞、香雾袅袅,却€€见不到半个人€€影,直到前方传来一阵锁链声。
裴汶小心地走过去,愕然发觉殿中竟放着一只巨大的金笼。
有一个白头人€€被粗而长€€的黄金锁链捆住颈项,像拴狗一样拴在金笼中。
他€€趴在地上,浑身是伤,似乎有人€€用鞭子抽打了他€€上百次,道道血痕交错,深可见骨,整个人€€奄奄一息。
裴汶以为他€€死了,又惊又惧,却€€忍不住走到笼边。
这时候笼中人€€支起身体,抬起头。
一双银灰如琉璃的双目映入裴汶的眼帘。
原来这不是个白发老头。
正相反,他€€似是天€€生白发,头生龙角,雪肤丹唇,眸胜秋水,明明一身伤痕,却€€无半点懦弱与屈服的神情。
裴汶一瞬心神恍惚。
笼中人€€问€€:“你€€受伤了?”
裴汶此刻被揍得€€鼻青脸肿,左手小臂软趴趴的,似乎是骨折了。
后来回想€€时,裴汶才发觉第一次见仇山英时,自己一定看起来像青紫色的猪头。
但当时他€€的大脑完全空白了,当仇山英招手让他€€躬下身,再靠近一些时,他€€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温暖的掌心贴上裴汶的脸颊,可脸上的血肿一碰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仇山英打量了他€€一会€€儿,拇指按上了裴汶的下唇:“张嘴。”
裴汶:“啊€€€€”
仇山英把€€手指送到裴汶的犬齿之下,按着那小小的尖峰:“咬开它。”
裴汶茫然地照做了,腥甜的血液在舌尖散开,又迅速滑入喉中,某种€€温和的力量随之扩散,慢慢抚平了裴汶浑身的伤痛。
狻猊为吉兽,其血可疗伤。
“你€€是人€€族?你€€叫什么名字?”仇山英问€€。
裴汶张嘴松开他€€的手指,呆呆如实答道:“裴、汶。”
后来,裴汶时常偷偷溜进€€金宫看仇山英,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仇山英身上都€€有伤,直到某次撞见阿律多用他€€那错山鞭将仇山英几乎打了个半死。
仇山英从来不会€€尖叫,只有喉头泄出的痛呼和喘息,也从来没有恐惧与仇恨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有的只是痛苦与疲惫,惨忧而艳,绝绝傲骨。
阿律多见此更为兴奋,又拿起一根木棍往仇山英身上打,砰砰巨响让躲在柜子里的裴汶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等€€阿律多打断了这更木棍,终于尽了兴,转身离去。
天€€黑了,裴汶终于能确定阿律多不会€€再返回,跌跌撞撞地冲到金笼前,跪在地上惊恐愤恨地哭泣。
仇山英碎了许许多多的骨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身上披着一件金丝银缕的华美衣袍,是阿律多来时抛给他€€的,仇山英上回的伤还没有好全,但阿律多一定要他€€穿上这身衣服,再用长€€鞭棍棒打破这华服,在仇山英身上留下无数伤痕。
“山英,我带你€€走,我们逃走好不好……”裴汶几近崩溃地抽泣。
仇山英轻轻偏过头,看见裴汶脸上紫红的巴掌印,缓缓道:“裴珏又让人€€打你€€了?你€€要学会€€躲开。”
裴汶听着仇山英的话,一头撞在这金光熠熠的黄金牢笼上,哭得€€更厉害了。
仇山英向少年人€€伸出手,可他€€手臂上的骨头被打断了,只能勉强在地上滑行:“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裴汶趴到地上,脸贴着地,让仇山英的手能够碰到自己。
仇山英拨开裴汶脸上的泪水,又把€€指尖上的血喂到裴汶口中。
“我们逃走吧。”裴汶哽咽。
“我们逃得€€掉吗?”仇山英问€€。
裴汶闭了闭眼,五百年后的海上风雨在山洞外呼啸,仇山英安静地伏在他€€的膝头。
“总而言之,我……想€€了些办法,用仇山英的存在挑拨天€€魔王父子,引诱阿耶山造反弑父,天€€魔王宫一片混乱,裴珏等€€人€€得€€到了我传过去的假消息,以为阿律多还没死,而阿耶山是乱臣贼子,按律当诛,便和阿耶山的人€€爆发了冲突。战斗中死了很多人€€,裴珏被护着出逃,想€€逃回桐都€€,最终在路上坠崖而死。
“而我则带着山英趁乱出逃,阿耶山造反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他€€派人€€一路追杀,我们差点死在半路,却€€意外被裴练鸥救下。
“但天€€魔王的力量终究不是我们两三个小孩能敌得€€过的,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加上山英重伤濒死,裴练鸥劝我把€€人€€带回桐都€€,请裴氏庇护,这样一来,阿耶山至少不敢明抢了。
“大人€€,你€€既见过练鸥了,大概也能知道他€€是个良善之人€€,而且他€€当时年少,不清楚我和裴珏的仇怨,也不清楚裴氏内部的腌€€,仍对这天€€下第一大世家抱有期望,而我也是……
“我想€€着自己是旁支子弟,不受关注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那裴珏的凶残性格可能只是他€€个人€€的原因,其实也有练鸥这样出自主支又正直温良的人€€在,而且练鸥极受器重,被当做未来首尊竞争者来培养,未必不能说动族中长€€老们出手相救。
“我们便带着山英去了,长€€老们见了山英,又听说他€€是狻猊神兽,一口应下说愿意为他€€疗伤,也愿意收留他€€在裴家,避过天€€魔族的追杀。
“我心中欢喜非常,即使那些长€€老们以我只是旁支小宗子弟,不能随意进€€出南院为由,不让我见山英,我也没什么怨言,直到传来裴练鸥被他€€父母割瞎双眼,他€€又纵火烧阵身死的消息,我才察觉到不对。
“在裴练鸥身死后,他€€的父母很快故去,他€€的弟弟裴练沙几乎疯了,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才弄清楚一切,也就是大人€€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裴家为什么要把€€仇山英关在醴泉井下。”
从一个死了也无人€€在乎的旁支子弟到今日大权在握的天€€尊,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裴汶尽数略去不谈。
柴火快要烧尽了,孟沉霜往里面加了几根烘干的木头,仇山英看着他€€的手。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火光在孟沉霜脸上摇晃,裴汶被他€€盯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大人€€是说别羡鱼?”
“别羡鱼、桐都€€汇聚灵气的大阵、万夏江海阁、裴新竹、念陵中的桐都€€卫、明帝的使命……汶天€€尊知道我忘了一切,现在又要我想€€起来,不如现在都€€说给我听听,或许能有些头绪。”
这错综复杂的状况让裴汶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他€€沉吟许久,孟沉霜与谢邙便等€€待着,又拨了拨柴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些。
裴汶还在想€€。
孟沉霜见仇山英依然手脚冰冷,指尖发青,便取出了一坛腊梅酿,倒了一碗酒,在火上温热后给他€€:“凡间的酒,味微苦,你€€应该喝不醉,可以暖暖肺腑。”
仇山英咬住碗边,就着孟沉霜端酒的手,把€€碗中琥珀色的酒液饮尽。
“还要吗?”
仇山英:“很苦。”
孟沉霜:“我也有灵酒,甜味的,但怕你€€醉,能喝吗?”
“能。”
孟沉霜又换了碗裴练沙酿的竹实醴醪,亲手喂给仇山英,他€€那苍白如纸的面色总算红润了些。
谢邙看了半晌,在这时淡淡瞥了裴汶一眼。
后者浑身一个激灵,冷不丁脱口而出:“浮萍剑主当年闯入天€€上都€€是为斩杀文€€帝裴桓,我亲眼看见了。”
孟沉霜的手顿在半空,他€€直直看向裴汶,连手中的酒碗和酒壶都€€被谢邙接走都€€没发觉。
只有仇山英看着谢邙的动作,垂下眼帘,又往火边坐了点。
“但没有成功,是吗?”孟沉霜问€€。
“没有。”裴汶苦笑。
孟沉霜试探问€€:“是因为六尊的阻拦?”
裴汶:“上一任六尊一齐身死,只不过是一个意外。”
谢邙看了他€€一眼:“天€€上都€€的确敲打涉事各方宗门与世家,让他€€们对外宣称自家天€€尊死于意外,但天€€上都€€之内皆言浮萍剑主嗜血疯癫,残害天€€尊。”
“接着说无涯仙尊于诛仙台斩杀浮萍剑主是大义灭亲,是不是?”裴汶摇了摇头,“裴家人€€总是能颠倒黑白,把€€一件事说出花儿来,若不是为了全这谎言,别羡鱼也不必被关押七十€€二€€年,称作已死。”
“他€€被关在什么地方?”孟沉霜问€€。
“哦,就在我那辑案台地下水牢,不必太担心,他€€这些年被养着取心头血,身体虚弱,精神也不大好,但没有性命之忧。
“对了,孟朝莱阁主也在那,他€€似乎是被裴桓坑了一遭,一个人€€跑上天€€上都€€,差点伤了为裴桓做事的莫小医君,裴桓叫人€€把€€他€€扔进€€辑案台了,我让他€€先好好待着,情况合适了再放他€€出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孟朝莱怎么又进€€了辑案台,还有莫静之跑去裴桓手下……乱糟糟地说了一通,孟沉霜听得€€额角发痛。
裴汶继续说:“乙珩三十€€年,浮萍剑杀天€€尊顾笙白与其子顾华,我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我猜剑主当时发现了些什么,随后便与天€€尊别羡鱼联手,先斩首天€€尊问€€空,将他€€从裴家人€€下的‘九泉生’剧毒中解脱,紧跟着天€€尊莫雩死于浮萍剑下,她似乎和裴桓有什么交易,
“裴桓请她炼药,作为交换,给了她一颗能治百病的擎神丹,这颗擎神丹随后到了剑主手中,又转交给孟朝莱阁主,本该用在莫雩之子莫惊春身上,
“若是如此,莫雩可能是自愿将擎神丹给了剑主,并托他€€转交,那么剑主就没有理由主动杀死莫雩,她的死很可能与这个交易有关,因为当时的首尊裴有央与她死于同一宫殿,
“紧接着天€€尊裴铃赶到,与剑主交战,随后亦被斩于剑下,别羡鱼应是在这一战中重伤,而剑主……我不明白剑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忽然返回长€€昆山,紧跟着就去了诛仙台,随后便是无涯仙尊杀夫证道。”
“没有。”
“什么?”
孟沉霜重复:“谢南澶没有杀我,我自己动的手,因为……”
洞外一道惊雷炸响,闪电劈在高树上,树冠在夜色中转瞬燃成火炬。
谢邙立刻按住孟沉霜的手臂,孟沉霜道:“暂时没事。汶天€€尊,有些事情我尚无法跟你€€解释,请继续说下去,你€€刚才讲浮萍剑主要杀文€€帝裴桓,天€€上都€€的那场乱局中,裴桓在何处?”
裴汶苦笑:“这正是裴家多年来密辛所在。大人€€听过裴新竹自宫的故事吗?”
孟沉霜侧目:“种€€类繁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册话本……你€€现在忽然说起,难道他€€是为了裴桓自宫?”
“对。”裴汶肯定道,“不过,裴新竹和裴氏先祖之间倒没什么爱恨情仇。裴新竹与他€€姐姐原由上任首尊裴有央和现任裴氏家主裴有悯培养,裴新鸢英年早逝,七十€€二€€年前裴有央又意外身死,裴氏族中商议过后,原本计划让裴新竹接任天€€上都€€首尊,这样与裴有悯之间彼此熟悉,也好配合,但裴新竹不愿意,便自宫了。”
“我不明白,无论他€€自宫还是扮女相,都€€不会€€妨碍他€€继任首尊。”
天€€尊由各门各家举荐,举荐上来是谁就是谁,别无任何要求。
裴汶:“但是裴桓不会€€愿意使用一具自宫的身体,他€€还盼着将凤雪生复活,再做一对神仙眷侣。”
一句话间千头万绪,孟沉霜与谢邙皆已压不住愕然。
裴汶继续说:“千年前,裴桓飞升为神,世称文€€帝,但在大约六百年前,他€€不知为何重新回到了凡间,且力量大减。
“神明早已解脱肉身、遨游太虚,重回人€€间后,他€€必须借用一具躯体,从那以后,裴氏选出的每一任天€€上都€€首尊便不仅仅是首尊,他€€们同时还会€€是用来装载裴桓神魂的容器,七十€€二€€年前剑主在天€€上都€€的真正目标应当是首尊裴有央。
“这六百年间都€€不见女首尊,也是因为裴桓原是男子,不愿附身女子躯壳,现今首尊裴从月是个例外,但她毕竟年幼,所有职权由其兄裴从雪代行,裴桓亦附身于裴从雪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