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与你双修
玉猩刀收于蛟皮刀鞘之中。
谢邙放下书, 拿起刀,将玉猩刀从鞘中抽出,刀光如水泼。
这把刀以玉露金铸刃, 菩提璧作柄, 刀锋虽厉, 入目却温润似玉。
在并不明亮的北窗烛火下, 刀身上赤红花纹如同流淌的朱砂。
燕芦荻长叩于地,谢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手中刀,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我做错了事,伤了仙尊, 我……请仙尊责罚。”
谢邙垂下眼睫, 幽深的双目瞥过燕芦荻的肩背, 舒然一声收刀入鞘,将€€其平置于膝头。
“谁教你如此, 晴川燕氏?”
谢邙的声音不大, 只有近在咫尺的燕芦荻能听见,可他的语气中却也听不出情绪, 叫燕芦荻一时茫然无措:“我……燕氏有家法族规,但是如今……一报还一报,是天€€理如此。”
“天€€理。”谢邙把他口中的两个字重复一边,好似有几分隐微的自€€嘲, “七十二年前,剑阁不得€€沉霜尸骨,却仍要以空棺办一番丧事, 你与孟朝莱披麻戴孝, 焚纸奉香,也是因为€€天€€理如此吗?”
燕芦荻:“尊上待我如师如父, 我本该当为€€他丧孝三载,天€€之道,人之礼,只是、只是……没有能够。”
谢邙:“人间€€曾有圣师仲尼,其弟子问于师,三年之丧久矣,期年便€€足,仲尼答,汝安之则为€€之,弟子言:安。
“仲尼言,君子居丧三年间€€,食旨不甘,闻乐不乐,若是弟子能甘、能乐,则为€€一年之丧。此实为€€警语,劝弟子依天€€下通丧三年之礼而行,弟子却未察,何以?”
燕芦荻不明白谢邙为€€何忽然讲起凡间€€经纶典故,茫无端绪,答道:“这个弟子不孝不仁不礼,朽木难雕。”
“非也。守丧一年,则安孝心者,有之;守孝三年,而终身思怀不安者,有之,人心人情有所不同,实为€€常事。仲尼道子生三年而免于父母之怀,所以要守孝三年,然而父母于子女之爱惜照顾,何止三年。但悲伤过度过久,不得€€中节,因而前人定三年之期,以所谓通行之定礼、定法,安一切不安之心。
“剑阁空棺丧、衣冠冢,无有不同;今夜你捧刀请罪,亦复如是。所以我问,谁教你如此?”
“仙尊……”
谢邙:“你有恨、有愧,于心不安,我都知晓,但所谓天€€理、礼法、一报还一报,只是世人所定,未必是真,若是你随处学了些办法,以为€€这样做了就€€能安下心中忧思,我却怕你得€€非所愿。”
“没人教我,”燕芦荻从地上直起身,眼眶红彤,“我做错了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谢仙尊想要我如何?”
“不要问天€€地人伦,你要问你自€€己€€的心。”谢邙不紧不慢地说,“手伸出来。”
燕芦荻伸出一只手,掌心绷直。
谢邙闭着口叹息:“澹水九章中从来没有戒尺,我并非要打你手心。两只手。”
燕芦荻伸出两只手,谢邙把玉猩刀放回他掌中:“你要安你的心,就€€不要来求我做些什么,这是你自€€己€€的事。”
玉猩刀的重量让燕芦荻手腕一沉,好似千钧重压,压得€€他眼中泪水倏然滚落。
谢邙用帕子给他擦擦脸,把燕芦荻的脸都擦红了:“想哭出声就€€哭。”
“可是尊主……”
“你若能把他哭醒,合该我谢你一句。”
夜深露白,应商站在伏雪庐外€€,忽然听见屋中传来几声抽泣,他后€€背一绷。
但那€€抽泣声越来越大,转瞬变作痛哭,间€€杂着燕芦荻的絮絮低语,应商反倒放松下来。
谢邙还能容许他这么一直哭,应当是没把燕芦荻怎样。
应商抱臂等€€在屋外€€。
满湖荷花在风中摇晃,藤萝花架下走来一道人影,他站在檐廊之外€€,轻唤了一声:“应道友。”
应商侧过头:“裴川辞?”
裴汶见礼:“我有话想和应道友说,不知可否请道友移步一叙?”
“我在等€€芦荻。”
裴汶:“是关于当年凌潭兵祸的真相,应道友不想知道吗?”
“我知道真相。”
“上一任讯狱督领陈曲风不是真凶,他背后€€是裴家。”裴汶直言。
应商呼地转身,紧盯着黑暗中的裴汶:“你说什么?”
裴汶:“应道友,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别在这里打扰剑主休息。”
他转身就€€走,迈出几步后€€,听见身后€€逐渐追来的脚步声,方松了口气。
今夜无星无月,两人穿过澹水九章温凉的黑暗,行至四下无人的松瀑旁。
一道冷泉悬于崖上,奔腾入水银珠四溅,哗啦啦水声将€€二人的说话声掩去大半。
“应道友……”
“裴家做了什么?”
“应道友莫急,我需得€€一一讲来。”裴汶道,“剑主向应道友解释了文帝裴桓攥取天€€下灵气为€€己€€所用的事,但千年来裴氏还有许许多€€多€€的阴私,我如今叛逃桐都,没想到能在此处遇上应道友,虽然往事不可追,但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应道友这些事。”
“到底如何?”
裴汶看不清黑暗中应商的神色,但却被他低沉而急切的话语催促:“好,好,我长话短说,总之就€€是千年前天€€上都建立后€€,裴家认为€€修仙界中世家林立,以血脉传承联系紧密,会对裴家造成威胁,反倒是宗门更好掌控,因此一直以阴谋阳谋打压世家,
“最开始的屹州曾氏、西极魏氏,到后€€来的凌潭应氏、白崖杜氏、晴川燕氏,还有这些年的长陵霍氏、渭城辜氏。”
“凌潭、白崖、晴川……晴川覆灭于天€€魔袭击,这也是裴家的手笔?”
“裴家一直与天€€魔族有瓜葛,许诺一些好处,天€€魔愿意为€€裴家做些事。当年晴川没有什么天€€魔非得€€到不可的宝藏,凌潭兵祸中所谓的应氏为€€天€€魔打造兵器,勾结内外€€也都是假的。”裴汶道,
“凌潭兵祸发生在辛琢四年,那€€时我还没出生,不过两百年后€€的前任讯狱督领陈曲风一家灭门案却是经由我和谢仙尊之手调查。陈家血夜是应道友的手笔吧。”
应商未言,裴汶却觉察到他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裴汶牵了牵嘴角,缓和气氛:“应道友不必担忧,总归现€€在辑案台肯定也不认我这个掌事了,我也不至于在结案三百年后€€忽然想把谁捉拿归案,只是有些秘密永远压在心里,会是个负担。”
“你们当年查到我了?”
“谢仙尊认为€€你就€€是凶手。”
“但二位却不曾抓捕我。”
“中有隐情,不是吗?”裴汶道,“凌潭兵祸中,天€€上都出兵讨伐,应氏老祖走火入魔,无数族人死于刀剑之下,即使有活下来的,也大都被寒鼓阁和讯狱带走,或关或杀。但其中一个十七岁少年被白崖杜氏所救,名€€作应商,字承伦。
“杜氏将€€你庇护在族中两百年,他们告诉你讯狱督领陈曲风是应家灭亡的罪魁祸首,又说如果你想要复仇,他们可以帮你,但陈曲风威武无双,不是个简单的对手,请你以凌潭应氏炼器之术,为€€他们造刀铸剑,便€€于将€€来助你复仇。
“你按照他们所说的做了,包括后€€来屠戮陈家满门,杜氏随后€€占领了陈家的领地和灵脉,杜家家主又请你造更多€€的刀兵,说你还有下一个仇人要去杀,你察觉到自€€己€€被杜氏利用了,自€€以为€€是在复仇,实际只是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这些痕迹都不难查到,杜氏没有为€€你做任何的遮掩,随时准备推你出去做替罪羊。”
应商:“人是我杀的,用我的刀。”
“我知道,陈曲风也的确参与了凌潭兵祸的布置,应道友没有杀错人,但如果继续听由杜氏摆布,却有可能步入深渊、滥杀无辜,好在应道友当断则断。”
“难道辑案台和讯狱会因为€€这些原因网开一面€€?”
裴汶摇了摇头:“是因为€€我把证据一一毁了,谢仙尊只有推断,口说无凭。”
“……为€€什么?”
“裴家与应氏无冤无仇……”裴汶说到一半,自€€己€€都苦笑,“他们想要的是一整个家族的衰落,漏网一两只小鱼小虾,翻起不起风浪。在陈家灭门案中,你是操刀者,但白崖杜氏的确在背后€€推波助澜,比起用讯狱督领的死去追杀一个孤儿,不若借此鹬蚌相争之机,毁灭逐渐坐大的杜氏。
“裴家长老们把这意思传达给当时的辑案台掌事,他便€€领着我们这些供职于辑案台的灵官们依此做了。谢仙尊当时刚出无涯兰山,初次接手讯狱,人生地不熟的,即使觉察出什么不对,也无法和裴家对抗。
“至于凌潭兵祸……我隐约知道些,当时定罪应氏通敌天€€魔族,前任讯狱督领陈曲风是主力,当然,这也都是假的,他实际听命于裴家,你若是没杀了他,这样的戏码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
“后€€来裴氏首尊提出让无涯仙尊谢邙接手讯狱督领一职,本以为€€他孤家寡人、心性淡漠阴冷,会易于控制,却不曾想撞上了块硬骨头,裴家有尝试过去打通他的关系,我都不知道他是真出淤泥而不染,还是根本没听懂裴家的暗示。”
唯一和谢邙关系不错的裴家人是裴汶,当年裴汶能够升任辑案台掌事,裴家未尝不是看重他与谢邙相识。
应商:“参与当年罗织凌潭兵祸的裴家人,还活着吗?”
“有的活着,有的死了,在加上在那€€场祸乱中听命与裴家的修士,都数不清了。”裴汶道,“应道友如果真的想知道,我可以想办法去翻翻天€€上都案册和裴氏家谱。”
应商静默片刻,说:“不必。等€€芦荻在澹水九章待够了,我就€€会回太茫山去。”
松瀑水声与黑暗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但尚且能听清。
不远处山石后€€的脚步声却被完全掩盖。
燕芦荻站在老松奇石后€€,手指抓进凸起的岩石,留下五道血痕。
-
孟沉霜昏睡了快两日,期间€€断断续续醒来几次,痨死生趁此机会赶紧给他喂药。
刚喂没几口,他又昏昏睡去,每一次燕芦荻着急忙慌赶过来想见他,都没能赶上时机,裴汶等€€人想问他后€€续打算,也没有成功,只能先在澹水九章中各自€€修养,按兵不动。
坐月峰上有阵法防护,一切环境还算宜人。
但在坐月峰之外€€,天€€地间€€异象频发,灵脉中的灵力、山河间€€的气运似乎都被某只无形的巨手搅乱又攫取。
长昆山上常见雪峰在狂风墨云中坍塌破碎,地动传遍方圆百里,似乎还压死了几只在山中修炼的千年蛇妖。
雪山寥无人烟,天€€灾不会造成太大危害,但在长昆山之外€€,人烟稠密的凡城与仙都之中,却是一片混乱,大祸已至。
雾泊被强风吹得€€波涛滚滚,金红的鱼儿被一浪拍上岸,在石子路上艰难地跳着尾巴。
谢邙把金尾鱼抛回湖中,端着煎好的药推门进屋。
锦床上空无一人,屋中光线昏暗如暮。
谢邙脚步一顿,向着清风穿行的方向看去,在屋子西北角看见了坐在窗沿上的孟沉霜。
他放下漆盘,只端着玛瑙碗走过去:“醒了?先把药喝了。”
孟沉霜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谢邙:“啊……对,醒了。”
他接过药碗,尝了一口,顿时咋舌:“好苦,你们该趁着我昏迷,把这苦药灌进我喉咙里。”
“徐复敛给你喂了不少。”谢邙说着,看向窗外€€繁密至极,如瀑如云的藤萝花,今天€€早晨日出时,它€€们尚且只盖住了窗户的上半边,现€€在却已经长得€€垂落在地。
孟沉霜的手心中不断散出金色的神力光点,将€€藤萝花树催生得€€更加茂盛,紫白交杂的花束交叠在一起,将€€南西北面€€的窗户都挡得€€差不多€€了。
穿过花叶缝隙透进来的阳光如同细碎的星子,浓香甜腻袭人。
“怎么忽然养起花来了?”谢邙问。
孟沉霜:“想多€€看看花,药多€€苦啊,还是花香。”
他一口喝干净了碗中黑褐色的药汁,把它€€们尽数咽入喉中,忽然倾身压在谢邙身上。
“还是头晕吗?回床上去休息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