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澶,你不要因为魔燃犀和孟浮萍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就对他心慈手软……”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谢邙反问打断。
孟沉霜腹诽,确实不是,谢邙对魔君没留半点情面,他可以为谢邙坚守除魔卫道的正义之心作证。
以及,谢邙对他的遗骨也没留半点情面,由此可见,对这张脸心慈手软的说法并不成立。
“我……”顾元鹤一时无言以对。
“还有,别那么叫他。”谢邙语气平淡如水。
顾元鹤怔愣半晌,随后怒极反笑,隔着一堵墙,他骤然起身时推动桌椅板凳的哐啷声尽数入耳。
“别那么叫他?那我该叫他什么,无情道顶、薄情寡义孟剑主?还是狼心狗肺孟沉霜?谢南澶,是不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变成真的了,你还记不记得,是他要杀你!你究竟还念着他什么?”
原来你们知道是我要杀谢邙啊。
孟沉霜抱臂靠着墙,对顾元鹤的攻击性啧啧称奇。
“顾天尊,这是我道侣间事,与你何干?”谢邙的声音冷了下来。
顾元鹤一掌拍在桌上,愤愤坐下:“与我何干?谢督领心甘情愿葬身浮萍剑下,我自然不可指摘,但是现如今,督领活着,我的父兄却被浮萍……
“罢,逝者如川,不可挽留,愿谢督领也明白这个道理。我今日来,是为了与魔族南麓之战后续事宜,你得在此之前,把魔燃犀找回来,另就是……”
一瞬之间,顾元鹤脱口而出的的话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孟沉霜耳边,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周身一切仿佛如流水飞云般快速消散,好像连空气都被抽干,孟沉霜什么都听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什么叫父兄逝者如川不可留……顾元鹤和顾笙白死了?
而顾元鹤没有说尽的那句话是在指……他们二人死于浮萍剑下、孟沉霜之手?
这……这如何可能,孟沉霜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件事的任何痕迹存在,而且他有什么理由去杀害好友和好友的父亲?
【系统,我杀过他们?】孟沉霜快要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无存档可查看。】系统的声音冰冷机械。
【你确定这个世界是我在游戏中的世界和时间线?】
【确认。】
【可他们所说的一切……】
【请您重复一遍问题,系统无法解析非完整语句。】
孟沉霜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他不可捉摸的力量朝他压下。
如同沼泽一般将他淹没在其中,不断窜入他的喉咙他的鼻腔他的耳朵,无孔不入,誓要将他拉入深潭之底,永不可脱身。
许多他曾经讳而不谈的问题在这一刻接连张牙舞爪地现出身形,拉扯着他,阻拦他的去路,却话语嘶哑模糊,像是梦中絮絮的低语,无法理解,没有答案。
游戏里的世界为什么会是真实世界?
为什么他死后会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真实世界中发生过的一切和他在游戏里所经历过的一切真的相同吗?
过往种种,于他而言,究竟是虚是实……
吱呀€€€€
“李道友还在此处?”
一道平静舒缓,却隐隐含着力量的声音出现在孟沉霜耳边,一时之间,砸碎脑海中满目倒影琉璃,哐啷啷地把孟沉霜拉出深潭。
清醒过来时,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但谢邙看了眼他的动作,孟沉霜便又不动了。
第20章 桃花带雾
“我……我在找仙尊的鹿鸣剑,昨夜不小心脱手扔出去了。”孟沉霜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谢邙颔首:“劳烦李道友了,我已经把鹿鸣剑捡回来了。”
鹿鸣剑原作无名剑,是谢邙父亲长英仙尊为其子寻回的绝世神兵,一剑凌空鬼神辟易,今日却被两人一个随手乱扔,一个随口说捡。
还好鹿鸣剑已经被谢邙收起,否则怕是要气得剑身发抖,炸裂剑鞘了。
谢邙绕过去进了屋,顾元鹤方才从刚刚谈话的房间中出来,面色不佳。
孟沉霜站在门口避无可避,只能向他抱拳:“原来是顾天尊,刚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没关系,李道友不必拘礼。”顾元鹤敛去面上虞色,恢复如常,以礼相和,“是我太过急切,对莫医君行事无状了。”
如今顾元鹤身在高位,私下情绪无碍时,却还是待人如往常般和煦。
而且不只是因为个人脾性难改,眼下,他是对这位跟在谢邙身边的散修李渡生出了几分好奇。
无涯仙尊谢邙孑然一身数百年,不喜结交,无甚亲朋好友。
据传说,谢邙生来便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出生之时便使其母衰亡,少年时其父因为其取剑,遭上古凶兽重伤,苟延残喘三载后仙逝。
而后谢邙被托付给灵机门前任门主北璇子抚养,拜师礼行至半途,北璇子暴毙而亡,拜师也不了了之了。
此后,谢邙长叩山门,拜别灵机,独返无涯兰山,独身长居山中,直至天上都邀其为讯狱督领,执掌苍鹫台。
世人才恍然发觉这个命途坎坷,一身孤寂的兰山之主早就褪去少年气,深沉持重,修为已臻化神,剑术天下卓绝,难逢敌手。
再后来,便是举世皆惊的剑阁轩辕台合籍。
若故事到此就结束,也算圆满,可偏偏生出乙珩三十三年事,这回,算是彻底坐实了谢邙天煞孤星的名头。
连那位惊才绝艳,世无其二的仙途第一人都破不了谢邙的命格,又还有谁能靠近他?
总之,不会是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散修。
他身形修长偏瘦,面容只算清俊,唯有那双眼睛如桃花带雾浓,而修为……顾元鹤没看出来,对方似乎是受了伤,经脉阻滞。
但顾元鹤很少见谢邙对谁说话像刚才那样和缓,除了……
他脑中忽得一惊,忽又去看李渡的眼睛,登时呼吸一滞。
峰山眉,桃花目,雾锁重重山门,言笑间晏晏辉照。
剑阁避世而居,浮萍剑主神出鬼没,世人总说总写孟沉霜冰雪为神玉为骨,凛冽如西岭皑皑雪,可顾元鹤知道,这尽皆只是臆测。
顾元鹤跟在兄长身边见过孟沉霜,那位道骨道心、无情道大成的浮萍剑主。
当时浮萍剑主正席地而坐,围火添柴,不知道身边的几位朋友说了些什么,他展眉一笑,面色融融似春风明月,藤萝催发三两支。
然而山间树影婆娑,父兄死时惨状恍又浮现,搅乱顾元鹤的回忆。
他回过神,忽然意识到比起魔域降伏的那位空有相似容貌,却气质禀赋全然不同的魔君燃犀,眼前人更为肖似浮萍剑主。
无涯仙尊,你糊涂啊……
“顾天尊?”
“哦,哦。”顾元鹤回过神来,向孟沉霜歉意道,“一会儿请李道友帮我也向莫医君致歉,我就先不过去了,免得又吓着他。”
孟沉霜拜别顾元鹤后,转身回房,推开门,见谢邙靠在窗边看书,若有所思,大概是读到典籍精妙处。
孟沉霜便越过他去找莫惊春,把顾元鹤的意思转达了一遍,莫惊春嘴上应着不敢当,眉目间却还是有些不高兴的颜色。
孟沉霜只得摸摸他的头,再安慰道:[天瑜宗顾家人信义勇直,因性情真挚才偶有直白唐突之处,若你介怀,我带你去要他当面道歉,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莫惊春摇了摇头。
孟沉霜给他拉正目上白纱,又把挂在案边的伽楠香串取过来绕在他手腕上,莫惊春摸着香串,情绪总算松缓些:[若我耳聪目明……]
孟沉霜浅笑:“我会想想办法,你的岁月还长,总有恢复的那一天。”
安抚完害羞忧郁小孩儿,孟沉霜往窗边椅子上一靠,舒了口气,撩起袖子给自己灌了口茶。
谢邙看他一杯饮空,便放下手中书,顺手提起茶壶给孟沉霜的杯中重新添满。
“多谢仙……”孟沉霜话说道一半,余光瞥见桌上书册中文字,瞬时双目巨震。
只见那书册上油墨新鲜,字体皆是时下印刷样态,漂浮刻板,绝不是仙家古朴典籍。
窗外秋风吹动书页,哗啦啦将压住的书页吹翻,连带着封面也被掀了起来,立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对着孟沉霜的那一面,明晃晃几个大字:四劈九 泉。
“仙尊,你,这,我……书。”
孟沉霜简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谢邙姿态闲雅,抬眼看他:“李道友的书放在窗边,清风不识字,却来乱翻书,我瞧了几眼,倒是别有生趣。”
他神色淡然,仿佛这书里角色不是他,而这书里又写的真是什么琴棋书画的雅趣内容。
孟沉霜干笑。
谢邙却不放过他,继续道:“昨日李道友制止那说书人讲露骨事,我本以为李道友不喜话本中肆意任情作态,原来只是不喜欢听人讲孟阁主与莫圣手吗?”
什么?
谢邙参完茶,重又将话本翻到刚才那页,这时,孟沉霜才瞧见谢邙刚刚看的那几页上,赫然几段:“……以其为长昆山冰雪所养,肌骨滑润,仙尊持其股,仿佛持玉……
“……而后曲折以髌过肩,宝带斜飞,纨除绔颓,自然莽莽者可为入……”
哭!哭!生!
孟沉霜此刻惟愿自戳双目,以头抢地耳。
你《四劈九泉》写的不是田野调查纪实内容吗?
这纪的是你梦里的实?!
孟沉霜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仙尊,我……这是路边有人硬塞给我的,我还没有阅览,不曾想内容冒犯仙……”
“呵。”谢邙轻笑一声,把书塞回孟沉霜手中,“那李道友,慢慢研读。”
孟沉霜:?
慢慢、研读?
谢邙不该勃然大怒,拔剑四顾,焚书坑他吗?
孟沉霜缩手缩脚地抱着书,沉默许久,反倒沉淀下所有瞬间翻涌的无奈和崩溃,问出那个埋藏许久的问题:“仙尊不介意外人传抄这些东西吗?”
“妄想罢了。”谢邙摇头,“这些写着我与沉霜名字的戏文,说的终究不是我与他的故事。”
“恐伤仙尊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