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位大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抱起小男孩长舒一口气:“你这孩子,腿咋那么快呢,转个身就跑没影儿。”言罢又看向贺准,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没打扰到你吧?”
“没事。”贺准说:“医院人多,看好自己孩子。”
许是被他的气场震到,被当面教育的大人连连点头。
等那对父子走远,唐纨转头睨着贺准:“看不出来,你还挺小气的。”
被如此揶揄,贺准却未见恼怒,把吃剩的糖果袋折起来捏在掌心,慢条斯理道:“给不给糖是小事,让这孩子觉得陌生人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失去防范心,可能会酿成大错。”
唐纨一怔,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头翻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贺准瞧着他状似懵懂的表情,抚平西裤上的褶皱,大尾巴狼似地接了句:“不过看你年纪轻轻,没养过孩子,想不到这一点也情有可原。”
“……”才刚萌生出来的对这个人的微妙好感,转瞬间消弭。
一晚上兵荒马乱,等打完破伤风针从医院出来,大门外等待出租车的人群排起了长龙,线上叫车软件同样让人绝望。
贺准打开手机地图看了看,对唐纨说:“你要是不介意,我住的酒店就在前面过两个路口,你到我那儿凑合一晚,正好明天是周末。”
这话看似说者无心,听起来却十分微妙,唐纨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不用了,我可以坐公交车。”
贺准挑了下眉,好整以暇:“我都不是你领导了,你没必要那么紧张。”
唐纨错开视线,低头盯着马路牙子,陈述事实:“不紧张,只是跟你不熟。”
贺准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低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说:“行吧,我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那就提前祝你晚安,下周一见。”
唐纨这才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为免失礼,诚恳道:“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和骆总的帮忙,下周一见。”
贺准啧了一声:“从你嘴里听到谢谢还挺不容易,是真心的吗?”
唐纨:“那我收回。”
“我很好奇,”贺准单手插兜,状似感慨道:“你跟匡海山也这么说话吗?”
许是气氛正好,唐纨起了调侃之意,故意道:“不啊,匡海山是我领导,你又不是。”
贺准哑然失笑,远处一辆公交车破开夜色缓缓驶来,他朝他摆摆手,佯怒道:“坐你的公交车去吧。”
唐纨跟着莞尔,眸中盛着细碎的霓虹灯影,转身之际冲他挥了下手:“贺总再见。”
“哦对了,”贺准又叫住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径直塞到他手里,唐纨反应不及,下意识就接住了,落入掌心的糖果袋被轻微的力道捏出哗啦声。
“草莓味儿的。”
唐纨:“……”
第7章 “别太自负了,贺总。”
视频请求拨过来的时候,唐纨正在阳台晾衣服,天气预报说下周本市将迎来一次大面积降温,想着未雨绸缪,他便把小丫头的厚衣服从柜子里扒拉出来,一股脑儿地全洗了。
唐弥用小身子顶开特地留了道缝的玻璃推拉门,兴奋地把手机举给他看:“唐唐,唐唐,是妈妈!”
唐纨嗯了一声,弯腰接过手机,瞅见小丫头脸蛋上蹭到的食物残渣,伸手用指腹捻了一下,故意说:“噫,脏死了,让妈妈看到可怎么好?”
唐弥小脸一垮,转过身拔腿就往洗手间跑,唐纨在后面喊着慢点,等小丫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合上推拉门接通了视频。
屏幕中出现的赫然是沈娇的脸,当着唐纨的面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擦着眼角的泪花说:“早啊。”
“不早了。”唐纨把手机放在阳台洗衣机上,抖开最后一件衣服用衣架撑好,挂上晾衣杆:“昨晚又熬夜了?”
“瞧我们唐唐贤惠的。”沈娇啧啧两声,避开了他的问题,“小弥呢?”
唐纨拿起手机,转身拉开玻璃门,“来了。”
唐弥迈着小短腿扑进唐纨怀里,手机屏幕里,沈娇换上一副温柔口吻唤她:“弥弥,早呀。”
“妈妈,”唐弥伸出两只小胖手,端正地举着手机,奶声奶气道:“我好想你呀。”
“妈妈也很想弥弥,最近在家乖不乖呀?”
“弥弥很乖的。”
唐纨把全神贯注跟沈娇通话的女儿抱起来,抬脚进了屋,走到沙发前落座,父女俩一同看向手机屏幕。
怀里的贴心小棉袄抱起唐纨受伤的胳膊,举到屏幕前:“妈妈,爸爸受伤了,你看。”
提前并未窜好词的沈娇微愣,随即看向唐纨,眼中透出的担忧不像是演的:“怎么弄的?”
唐纨被小丫头摆了一道,收起胳膊,随便扯个谎:“骑电动车不小心摔了。”
沈娇表情微妙:“以后要注意。”
唐纨:“嗯。”
小机灵鬼唐弥忙插话进来:“妈妈,要是你在爸爸身边的话,他就不会这么不小心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沈娇开始按剧本给词:“妈妈说过的呀,等弥弥长大,妈妈就回去了。”
唐弥果然不开心地噘起嘴:“妈妈骗人,我已经长大了。”
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视频通话,是打从唐弥记事起就约定好的,妈妈的人选,唐纨曾经绞尽脑汁想过很多办法,最后被大学同学兼如今的同事沈娇在无意间得知情况后,主动伸出了援手。
两个大人小心翼翼地编造出一个善意谎言,让唐弥相信,她是个父母双全的幸福小孩。
“母女”温馨时刻结束,也到了唐弥的午睡时间,唐纨把女儿哄睡,从卧室出来轻轻掩好门。
被丢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兀自亮着微光,走过去拿起来,屏幕上堆叠着几条沈娇发过来的消息。
沈娇:小弥一天天在长大,迟早要瞒不住的。
沈娇:我明白你想给小弥营造一个完整家庭的心情,但从一开始就让她知道自己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却有个无比爱她的你,并没有什么不好。
沈娇:或许,孩子没有我们想得那么脆弱,脆弱的反而是大人。
沈娇:还有,你胳膊上的伤不像是骑电动车摔的,到底怎么搞的?
作为一个高智商独立女性,沈娇确实非常敏锐且直接,这一点时常让唐纨感到困扰。
他想了想,挑挑拣拣,只回过去一句含糊其辞的: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周一果然降了温,夜里一场大风捎来成片的乌云,沉甸甸地缀在天边。
小丫头换上了厚衣服,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糯米团子,被馄饨摊的胖婶掐着脸蛋大呼好萌。
唐纨在校车接送点又遇到了齐佳,一个周末未见,她却好像生分了起来,被自家孩子牵着胳膊走近,语气不是很自然地问:“……你伤怎么样了?”
唐纨把唐弥抱下车:“没什么大碍,这两天已经结痂了。”
“抱歉。”齐佳右手横在身前拢着另一边的胳膊肘,是个矜持中带着些许拘谨的姿势,神色亦是黯然,“那天都怪我。”
“别这么说,你也是受害者。”
齐佳这才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校车迟了几分钟,俩人牵着孩子在路口等,半晌,听齐佳用试探的口吻问道:“小唐,那天那个男人……是你朋友吗?”
“不是。”唐纨微妙地顿了顿,“他是我公司的领导。”
“哦。”齐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瞬间笑容清浅:“我说呢,他讲话挺不客气的。”
这话其实有点超过了,不像齐佳素来的性格,唐纨暗暗诧异,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校车姗姗来迟,待目送小朋友们上了车,唐纨同齐佳道别,却又被她叫住。
“小唐,你这周六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
“想请你来我家做客。”
见唐纨眼神错愕,齐佳忙补充道:“别误会,那天是豆豆生日,我想请点人来家里热闹热闹,让孩子开心。”
她这么一说,唐纨想拒绝都得先斟酌,迟疑片刻说:“行,到时候我带小弥过去。”
齐佳眼睛一亮,欣然道:“谢谢你肯赏光。”
“不用客气。”唐纨骑上小电驴,特意补了句:“都是为了孩子。”
周一的铂曼园区繁忙且有序,研发一部刚空降了新总监,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在了梳理在途项目上,是一项事关全部门的大工程。
一部虽说是铂曼的精锐队伍,这几年在匡海山的带领下,管理松散,流程僵化,小部门协作惯会推诿扯皮,内耗严重,这是贺准来的头一天在部门大会上一针见血指出的沉疴痼疾。
原以为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总监会水土不服,结果人家不但对现况了如指掌,且已经把诊号脉开了方子,准备大刀阔斧地整顿内务。
紧张的氛围弥漫在整层的办公区域,而这一天,也是唐纨正式调去研发二部的日子。
曾经的好兄弟曾杰早已把他当成了背信弃义的叛徒,沈娇一大早就开会去了,毕成被逼站了队,也不敢找唐纨说话。他独自一人在自己曾经的工位上收拾要搬走的东西,周边同事时不时扭头瞥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地窃窃私语着。
唐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东西全部规整好后,找行政的人借来小推车,一趟搬走,头也不回。
到了研发二部,人生地不熟,匡海山把他的工位安排在了自己办公室附近,紧挨着领导,这里更加没人愿意光顾,一上午过去,唐纨也乐得个清闲。
沈娇开完会在微信上问他午饭要不要一起吃,以前在一部的时候,四人小分队经常同进同出,关系是出了名的好,现在曾杰跟毕成已经单方面和他划清界限,只剩下沈娇一个,他不想惹人非议,便拒绝了。
怕遇到熟人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唐纨刻意错开了用餐高峰期,吃罢饭,又独自溜达去了园区人工湖附近散步消食。
天气骤然转凉,没多少人在户外逗留,一夜秋风扫落叶,清洁工还没来得及打扫,湖面覆着一层明艳的澄黄。
一只四脚踏雪的野猫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不怕生地在唐纨脚边蹭来蹭去。
他蹲下身挠了挠猫下巴,猫咪索性躺地上仰起了肚皮,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调去新部门第一天的人,居然这么清闲?”
许是撸猫太过沉浸,以至于连旁边有人都未觉察,陡然响起的戏谑声把唐纨吓了一跳,猫儿也警惕地竖起了飞机耳。
他抬头循声望去,几步开外的贺准单手插兜,夹了根烟站在那里,深灰色衬衫马甲搭配笔挺西裤,端的是玉树临风,好似不怕冷,袅袅白烟从他屈起的指尖升腾,又瞬间被风卷走。
掌心一空,野猫呲溜一下钻进灌木丛,眨眼便没了影儿。
唐纨拍了拍手,站起身面向贺准,语气丝毫不客气:“午休时间也要管?”
贺准把烟掐灭,丢进旁边垃圾桶,长腿阔步朝他走过来。
许是气势太盛,又因在公司,领导效应显著,唐纨虚了虚,不自觉后退半步。
贺准在半米之外驻步,笑容倜傥:“跑什么,既然碰上了,就聊聊天吧。”
唐纨意外地看他一眼:“聊什么?”
“问个问题。”贺准双手插兜,闲庭信步般的:“你觉得匡海山有多重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