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第26章

凸起的喉结上下翻滚,他的眸色陡然变得空茫恍惚,像是陷进了过往的记忆中在搜寻什么,然后听他说:“我妈是抑郁症自杀的,如果她能像阿姨这样豁达,也许现在还活着吧。”

唐纨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安静地当个倾听者,可能是最恰当的安慰。

“就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烧炭自杀,我妈是个爱美又讲究的人,连死都选择这样自以为体面的方式。她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体面再讲究,从化作尸体的那一刻起,附着在曾经的这个生命体上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去敲她的门,一直敲不开,当时心里已经有预感了,我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去死。”

贺准顿了顿,像是说累了,这种累并非来自于生理,而是心理上的,他在被那些蒙尘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记忆,再次拽进沉重而又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我妈也从不提他,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得病,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人,是无法养大一个孩子的。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仍旧能够吃饱穿暖,甚至还有钱付我的学费。高三那年,学校接受一个来自B市慈善家的捐赠,听说那人是个大富豪,非常有钱,在全国各地建学校资助贫困生,不难猜吧,这个人就是辛丛定。我作为当时的年级第一上台演讲,被他一眼看中,他承诺,只要我考上B市的清北,就负责我往后学业所需的一切费用。当时这个事情还很轰动,登上了我们那里的地方电视台和报纸,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人生从此将会飞黄腾达。所以,我有时候甚至会怨恨地想,我妈是不是也不想让我好过,才会选择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自杀。她为什么这么做,这是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儿。那年的高考我名落孙山,分数甚至连个像样的大专都够不着,也就是在那一年暑假,我学会了抽烟酗酒,泡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试图陷在虚拟世界里忘却一切。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辛丛定突然再次出现,他通过学校老师找到我,跟我面对面谈了一次。他提出让我备考SAT,说只要我拿到任何一所学校的offer,将会继续负责我出国深造的全部费用,前提是,学成后必须回国,协助他打理他的企业。听起来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其实,我此后的人生就这样被掌控了。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诱惑,能把自己从一摊烂泥中拯救出来,至于代价,我一直是个不信命的人,从前不信,往后也不会信。”

贺准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一株三色堇的花瓣,看那鲜艳而又脆弱的紫黄色花朵在外力的冲击下来回颤动,他凝望着,在一番对于自己身世的冗长剖白之后,陷入了沉默。

“贺准。”唐纨叫着他的名字,以一种异常温和的语气轻声说:“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你想知道唐弥是谁的孩子吗?”

贺准转过头,仿佛被这句话从往昔的记忆里彻底拽回了现实,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皱了下眉,却是温柔又深情地盯着眼前的人,道:“唐纨,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这样勉强自己。”

“不是勉强。”唐纨坚定执着地说:“是我自己想告诉你。”

贺准微怔,须臾后低声笑了,语气不自觉地染上宠溺:“好,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唐纨缓缓开口:“我不是独生子,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但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了,几年前,因为一些事,她跟家里所有人都断绝了关系,从此再无音信。”

唐纨抬眸,用一种复杂而又深刻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贺准,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不再仓皇移开视线,而是选择主动迎了上来。

可就那么一刹那,这道目光竟然让贺准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惶恐,像神龛上一缕缥缈不定抓握不住的烟,被囚在方寸之间,袅袅升腾然后消散,循着自己的晨昏定省,却与他毫不相干。

“事情的起因,是她喜欢上了自己大学专业课的助教,在大部分人眼里,一对年龄相差不大的师生相恋,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问题是,她的那个助教和她一样,也是个女孩子。”

贺准心里蓦地打了个突,后知后觉般地再去回味方才唐纨的那个眼神,他隐约有些懂了,却在这一刻更加惶然。

“这件事被我爸知道后,一开始,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试图用自己的观点去感化对方,他们俩其实特别像,都是挺自我的人。我爸坚持姐姐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吃点中药就能调理好。”

唐纨短促地笑了一下,“听起来完全是个网络段子,可我爸却信了,他带着姐姐去看病,强迫她吃药,甚至闹到学校里去,举报了姐姐的恋人。对方因此丢掉工作,跟姐姐提出分手,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一直都很紧张,我妈也一度精神衰弱,进了几次医院。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两个人都不肯妥协,直到姐姐因为缺课太多被学校退学,没多久,她就失踪了。爸妈马上报了警,警方查到她只身一人去了美国,一个成年人的离家出走,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再往下找,就是大海捞针了。当时我们都做好了她不会再回来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姐姐从国外回来,甚至还带回了一个孩子。就在我爸妈欣喜若狂地以为她终于要‘改过自新’时,姐姐却冷静地提出要跟家里彻底断绝关系。她说孩子是她在国外找jing子银行做的试guan婴儿,并不知道父亲是谁,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喜欢上男人,过不上父母要求的正常人的生活,与其彼此折磨,不如就拿一个孩子,去换她后半生的自由。我爸特别生气,当即放下狠话,让她滚出家门就再也别回来。我姐姐也很争气,就真的从此再无音信。她离开的第二年,我爸就去世了,我妈卖掉老房子搬到了这里,那些年的兵荒马乱,就好像是一场梦,至于那个孩子,对,就是唐弥。她或许是姐姐的女儿,又或许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唐纨默了几秒钟,摇摇头,答非所问道:“我姐从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那时候总是念叨我说,唐纨啊,一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是极其可悲的。稀里糊涂按部就班地过一辈子,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贺准从鼻腔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说:“冠冕堂皇,她要她的自由,责任谁来承担。你替她尽了孝道,甚至连孩子都帮她养了,她有什么立场去苛责你?”

唐纨很轻地眨了下眼,瞳眸闪烁:“能有唐弥,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他抬眸,对上贺准凝望过来的视线,俩人靠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甚至能听见彼此呼吸的频率。

合着心跳的节拍,扑通,扑通€€€€

“我其实,是很羡慕姐姐的。”

翌日清晨,唐纨被闹钟叫醒,意识回炉后拥被坐起,视线随之落在不远处的地铺上,崭新规整的被面掀开一角,人却已不见踪影。

往回收的目光随即又叫床头柜上一枚闪着光的物件吸引过去,是昨晚贺准摘下来诱哄唐弥的那只宝铂,飞鸟陀飞轮,黑色鳄鱼皮表带,蓝宝石水晶玻璃,在不甚明晰的光线下也能看出火彩璀璨,却被随手丢在那里,属实是纡尊降贵了。

唐纨盯着它看了数秒,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他掀被下床,趿着拖鞋走出客卧,刚步入客厅,一股米粥的清香钻进鼻腔,厨房门半掩着,里头人影晃动,是谭女士在做早餐。

再往阳台上一看,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贺准披着大衣立在熹微的晨雾中,手机举在耳边,正跟人通电话。

他舒了口气,掉转头进了厨房。

“妈。”

谭女士背对着门口方向,拿勺子搅着锅里的米粥,听见声音并未回头,只嗯了一声。

唐纨走过去,探头往锅里瞅了一眼,说:“妈,再煮就糊了。”

谭女士一愣,慌忙关了火。

唐纨转身去冰箱里拿鸡蛋,身后却又响起谭女士的声音,缓慢地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姐姐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梦到她了。”

他身形一滞,通体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僵硬而又迟钝地扭过头。

谭女士没看他,只盯着面前的米粥,神态有些恍惚:“你姐姐还穿着几年前离家时的那身衣服,站在咱家老房子前院的那棵梧桐树下,她冲我笑,然后讲了一句话,但是我没听清。你说,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唐纨只觉浑身的温度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嗓子眼兀自发紧,只觉周遭空气稀薄,憋得他几近窒息,半晌,才涩声道:“妈,你误会了。”

谭女士抬头看过来,眼睛里藏着一个母亲淋漓尽致的不安与哀戚,梦游似地反问:“误会什么?”

唐纨艰难地吞咽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掐在掌心,然后说:“贺准有女朋友,是我们总部董事长的千金。”

谭女士嘴唇翕动着,匆忙移开视线,倏而长叹一口气,“那就好……”她重复道:“那就好。”

唐纨心口陡然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转身,三两步走到冰箱前,冷藏室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后,谭女士再次开口,语调哽咽:“……唐唐,对不起呀,妈妈错了。”

第31章 “你说了算。”

俩人在谭女士那儿用过早餐后才出门,正好赶上早高峰拥堵,帕拉梅拉挤进城市浩荡的车流中龟速移动。

贺准九点要跟财务部过个会,财务总监已经带着人在会议室待命,却迟迟等不来大领导,便一个电话打到了唐纨这里。

他三言两语跟人沟通完毕,收了线让贺准靠边停车,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平板,连进线上会议,递了过去。

“你开会,我来开车。”

贺准一手掌着方向盘,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不由挑了下眉:“啧,你这业务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唐纨飞快撤回视线,无视他的调侃,操着很公式化的口吻提醒:“贺总,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途中解决掉一场会议的贺准抵达公司后,气还没喘匀,又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

年底了,整个铂曼都陷入一种鸣金收兵前的紧张忙碌中,真实的掌权者并不像某些霸总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仅靠动动嘴皮子就有人上赶着出谋献计,反而是劳心劳力,比下面听指挥的人要分出更多精力统筹全局。

百忙之中,贺准倒也没忘了辛衍那茬儿,抽空让行政给他安排了一张工位,挨着总经办,挂的头衔是行政秘书,日常就跟着唐纨做事。

对此,辛衍怨念颇深,毕竟他原本的理想工作是能跟贺准同进同出,如今连位置都不挨着,直接给他遣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如同古时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一般,而他先前想取而代之的助理一职,在几次与唐纨的“切磋”中见识到了对方的不一般后,心里有些犯嘀咕。

辛小少爷外在的性子虽然跋扈不羁,但毕竟出身商贾之家,自小就随着父亲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看那些叔叔伯伯们时常谈笑间暗流汹涌地交锋了几个回合,耳濡目染地,也练就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原是想着拿自己的身份压对方一头,让唐纨知难而退,如今看来这招行不通,说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只好暂且按下。

冬至一过,S市满城张灯结彩朱红点缀,在圣诞气息的烘托下,人们躁动着,开始迎接岁末狂欢的前奏。

圣诞节这天,铂曼终于一扫前几日紧绷的气氛,下午四点多,就连“皇城根下”的总经办都开始传出阵阵轻松愉快的说笑。

唐纨拎着杯子去茶水间泡茶,撞见Dora和公关专员Alice,俩人背对着门口方向头挨着头肩膀靠着肩膀凑在一起聊天,声音刻意压得低,饶是如此,仍叫他被迫偷听到了几句。

Dora拖着懒懒的腔调长吁短叹:“……贺总那样的商界新贵,人又长那么帅,不比家里有矿却一身毛病的二世祖们强多了,我要是辛悦,肯定也选贺总。”

“噗,”Alice笑着调侃她:“你那么喜欢贺总,怎么舍得把他拱手让人啊?”

Dora搅着马克杯里的热可可,煞有介事般地说:“哎,没所谓咯,反正是输给辛悦这种千金大小姐,总比输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好呀。”

唐纨立在茶水间门口,被女孩子们大胆而又荒诞的玩笑话冲击地退了半步,却后背意外撞上一道温热又结实的触感,他连忙回头。

林见山眉眼和煦神态自然,不高不低地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位正在胡言乱语的女同事。

俩人扭脸看过来,Dora懊恼地吐了下舌头。

Alice泰然自若,冲门口两名男士颔首笑道:“唐助好,林律好。”

言罢拽起懵逼的Dora闪身出了茶水间。

林见山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唐纨也没跟他见外,径直走进去,立在料理台前拆茶包。

“不准备下班?”汩汩注水声中,他听见林见山问。

唐纨抬头看着他笑笑:“嗯。”

“今天圣诞节,晚上没安排?”

唐纨愣了愣,印象中林见山是个内敛的人,却几次三番主动同他攀谈,实属难得。

于是语调轻快地说:“不出意外,加班就是我今晚的安排了。”

林见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是含蓄的,笑道:“唐助不愧是研发系统出身。”

唐纨讶然:“怎么?”

“太勤奋,让我自愧不如。”

被一个法学高材生这么夸,唐纨波澜不惊,只当对方是在客套闲聊,心里还惦着出来这么一会儿万一贺准突然找他有事怎么办,才转岗多久,他作为助理鞍前马后的信念已然根深蒂固。

将接满水的玻璃保温杯端在手,方才丢进去的茶包晕染开层叠的金黄色,杯口热气升腾。

“都一样。”他转过身说,“前阵子为了集团年终内审的前期准备工作,林律不也是通宵达旦地熬了一个礼拜么。”

林见山不否认地点头,随口透露出一个信息:“下个月总部派来的内审小组,据说是辛悦总带队,当初收购铂曼,也是她出马搞定的,想来该是轻车熟路。唐助?你怎么了?”

唐纨并不想在林见山面前失态,只因两人站得实在太近,而他陡然僵硬的表情又太过明显,藏都来不及藏。

“……没事。”他飞快垂下目光,慌不择路地将杯子举到嘴边深抿一口,下一刻,舌尖被烫伤的鲜明刺痛直抵天灵盖,“嘶€€€€”

林见山也被吓到,眼神震惊又错愕地看着他,里头明晃晃写着,你确定没事?

五点刚过,总经办那边陆陆续续有人说笑着往外走,外面廊上脚步声交错,传递出一阵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

唐纨转身,将刚泡好的茶水一股脑儿倒进水槽,突然感到乏力。

“可能最近休息不好,脑子有点不够用。”他假意自嘲着,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让林律见笑了。”

林见山默默地看着他,少顷,开口说:“跨专业调岗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内审的事,有总经办在,你不用太过焦虑。”

他会错意,以为唐纨是为即将到来的内审紧张到失措,其实背后的原因更加难以启齿。

“你们俩在这儿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一道不速之音从身后递过来,辛衍闪现在茶水间门口,目光直白地在俩人身上走了一个来回。

他的自来熟源于他完全是以主人翁的心态来看铂曼的,即便当下的他仅仅只是一个跟在唐衍手底下打杂的小职员,这种浑然天成的自信取决于投胎的技术,一般人羡慕不来。

但不妨碍有人对此冷漠相待。

林见山在辛衍大喇喇走进来的下一刻,迅速敛起了笑容,未至一言便抬脚离开。

错身而过之际,辛衍似有感知地回头瞅了他一眼,却不甚在意,扭转脸问唐纨:“他们都走了,你还不下班吗?”

“他们”指的是总经办的那些人。

这时候的唐纨突然面对辛衍,很难不联想到他的姐姐辛悦,即便跟对方素未谋面,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却隐晦又清晰地存在着。

“你有事的话就走吧。”唐纨对他说。

却见辛衍上前一步,捕捉着唐纨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突兀地问:“你心情不好?”

唐纨没接腔,低头将杯子冲净重新接上水,这次长了记性,不再泡滚烫的茶,只接了杯温水,端起来走出茶水间。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