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之后才意识到海面的风高浪急,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如沧海一粟,饶是靠在岸边,仍能觉出船身的轻微颠簸,唐纨踏上舷梯尽头,身后响起那名司机的引荐声:“唐先生,这边请。”
唐纨顺着他的示意,转过身往甲板方向走,船舷旁,林见山站在那里,身材与气质恰如茂林修竹般,一身黑衣黑裤被海风吹得鼓起来,仿佛即将融于身后浓浓夜色。
司机将人送到后便离开了,唐纨缓步走近,林见山用沉默的目光迎接他,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瞬间的愣怔,好似他并未料到,对方真的会赴约。
“到底是什么事,还要大费周章地跑到这里来说?”唐纨停在他面前,语气轻快,却丝毫不绕弯子地问。
林见山看他一眼便转过身,望着远处黑沉沉翻涌的浪头道:“抱歉,唐助,有人希望你在这里待到后天晚上,我也是没办法,但请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唐纨心下一沉,废话不多说掉头就要走,去路却被不知何时陡然闪现出来的两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抬臂拦住,面无表情地对他欠身颔首:“唐先生,还请留步。”
有点礼貌,但是不多。
唐纨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冲林见山的背影扬声道:“谁指使你的,辛悦?还是辛丛定?”
林见山背部紧绷,听了这话明显又是一凛,转过身看过来的目光透着惊诧:“……你居然都知道?”
“都?”唐纨笑了一下,摇头说:“不,你显然比我知道的更加复杂。”
林见山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却上前两步走近,附在唐纨耳侧对他叮嘱道:“一会儿等刚刚那个人再出现,你的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无辜的受牵连者。”
唐纨眉心一凝:“你们要对付贺准?”
林见山没接腔,用沉默表示默认。
“我想不通……”他一颗心开始狂跳,为不确定贺准会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紧张无措,面上极尽所能地表现出镇定,“……他已经离开集团另起炉灶,当年辛丛定对自己的妹妹做出那种事,现在为什么连她的儿子都不肯放过?”
肩膀被骤然捏住,林见山沉声提醒:“别说了……”
唐纨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不远处那名司机步伐稳健地朝这边走来,立在几步之外和颜悦色地对他二位道:“林先生,唐先生,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聊吧。”
不等唐纨开口,林见山已经拽过他的胳膊抢先道:“走吧,进去。”
三人沿着甲板往一楼船舱走,那名司机在前头,路过两列交手而立的黑衣保镖,纷纷颔首叫他于叔。
看来,这人还真不是简单的司机。
唐纨跟在林见山后面,用只有他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所以,手机信号也是故意屏蔽的?”
林见山默了默,回答他:“聪明。”
“也没那么聪明。”唐纨冷漠道:“否则也不会中你的圈套。”
“……”
俩人路过一名保镖,对方侧身而站,手机贴在耳边,赫然正在接听电话。
“……明白,我会转告于叔。”
唐纨留心多看了他一眼,记下了对方的脸。
一楼船舱内装潢豪华富丽,入目是随处可见的实木材质与黄铜把手,皆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真皮软包沙发盘踞在四周,正中央则是一道环形楼梯,可以直上二楼,有举着餐盘的侍者经过,长笛杯里的金黄色香槟晶莹剔透。
于叔停在楼梯前介绍道:“一楼是餐饮区,二楼是休闲区,桥牌、德扑、麻将,这些都有,如果嫌人手不够,”他眼神示意,一排保镖自觉走上前,于叔扭头对二人道:“直接招呼他们就行。”
对于住院部停车场的看管大爷来说,豪车并不少见,可眼瞧着一辆辆豪车几乎在同一时间段排着队地从眼皮子底下经过,这情况实属稀奇。
和他搭档的保安小伙儿眼睛都看直了,惊道:“嚯,今儿是什么大领导来咱院儿里视察吗?”
老大爷呵呵一笑:“大领导谁敢开这么高调的车,又是劳斯莱斯又是兰博基尼的,我估摸着,八成是某个大老板快不行了,这些人闻着味儿地跑来争遗产来了。”
住院部八楼高级病房内,老大爷口中快要不行的大老板倚靠床头,旁边坐着他的小儿子,正拿着水果刀跟手里的苹果较劲儿。
一颗红润香甜的大苹果被辛衍一通削下来瘦了两圈,辛丛定看不下去,缓缓开口,气息还尚且虚弱:“别玩了,你姐呢?”
辛衍抬起头,把快要只剩下核的苹果塞进嘴里,一口嘎嘣脆,边嚼边回答他爸:“我不知道啊……”
“打电话,让她过来。”
辛衍又咬了一口,将苹果丢进垃圾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辛丛定目光追着儿子,费力地抬了下手:“你干什么去?”
辛衍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着他爸:“去打电话啊。”
“就在这里打。”
还不等辛衍开腔,不远处病房门从外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定睛一看,竟都是集团董事会的各位。
打头的那位叫辛远为,是辛丛定嫡亲的堂兄,在他之前的辛氏集团掌舵人,后因身体抱恙退居二线,但在董事会仍掌握着不小的话语权。
他一进门,就朝病床上的辛丛定道:“老辛啊老辛,早说了让你注意身体,算起来你还小我五六岁,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脑梗了?”
辛丛定面色微惊,目光飞快从床尾站立的一排人脸上扫过,压下错愕不动声色道:“一点小毛病,怎么好劳驾各位亲自过来探望?”
“脑梗怎么能算是小毛病呢。”另一位董事插话进来,“好在发现得及时,你心里也不要有负担,积极配合治疗,要我说,你为集团劳心劳力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好好关心关心自己了。”
辛丛定顺着他的话点点头:“你说的是。”
辛远为又道:“丛磊那小子最近还在国外考察,托我代他向你问个好,我看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劳模。”
辛丛定笑了笑,问:“各位今天是约好了一起过来的?”
“不。”
一道声音从门口陡然递入,贺准长腿阔步走进来,森冷目光从辛丛定那张瞬间僵硬的脸上扫过,面无表情道:“是我叫各位叔叔伯伯一起过来做个见证的。”
第98章 当年丑事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急咳后,辛丛定捂着心口从病床上坐起,双目因为情绪激烈瞬间赤红,抬手颤巍巍地指着贺准道:“你€€€€你来做什么!”
“舅舅贵人多忘事,我才刚说完,您转眼间就不记得了?”贺准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且故意咬重了舅舅两个字的音量。
果然,一众董事被这则突如其来的真相打得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贺准只是辛丛定曾经资助且重点栽培的晚辈后生,却没想到,这里面还藏着如此耐人寻味的辛家秘闻。
唯有辛远为面色稍寒,显然早就知晓,而另一位神情晦暗不明的,是立在一旁从贺准进屋后就始终沉默着的辛衍。
“贺准!”辛丛定胸口剧烈起伏,瞪着他怒不可遏道:“我当年就不该把你从那个穷乡僻壤里带出来,好让你翅膀硬了回过头反咬一口,简直忘恩负义,狼子野心!”
贺准对他满口污秽唾骂无动于衷,低头整了整衬衣袖口,抬眸不动如山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穷乡僻壤里出生并长大成人,舅舅应该比在场的谁都清楚。”
哗啦€€€€
辛丛定突然扬手将床头柜上的东西尽数扫落,玻璃花瓶砸向地面又砰地一声碎裂开来,水花四溅,清晨时分护工刚插上的白色马蹄莲散落一地,果篮翻倒,场面凌乱得一塌糊涂。
“让他走€€€€”辛丛定声嘶力竭,挥舞着双臂像溺水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快让他走!”
他这样的反应却不知触碰到了贺准的哪一根神经,抢在其他人之前跨步逼近床畔,直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厉声道:“你在发什么疯?莫非是因为心虚?那么今天当着这么多叔叔伯伯的面,要不要我把你曾经做过的龌龊事讲出来,给大家涨涨见识?”
“贺准!”辛衍终于难以忍受地接了腔,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自己父亲一方,“爸爸已经知道错了,他出让股权,辞去集团董事长的职务,这些做得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逼他到什么程度?”
贺准笑意冷峭,只回应他一句:“你不配跟我说话。”
辛衍的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一众董事也看够了热闹,终于有年长者站出来说话,正是先前那位安慰辛丛定好生养病的,长得慈眉善目,天生一副和事佬模样。
他上前一步,站在贺准跟前温言劝道:“小贺啊,虽然我不清楚你跟老辛董之间的那些恩怨纠葛,但你听明叔一句劝,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都到这个岁数了,又有病痛缠身,你身为晚辈,这么苦苦相逼实在不妥。”
贺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叔这哪里是劝架,我看分明是在拉偏架,您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您帮我问问,他辛丛定无缘无故绑走我的人,又是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不仅明叔老脸一僵,辛远为更是眉头紧蹙,一圈的人霎时间齐齐看向病床上的辛丛定。
辛丛定同样愣了愣,表情茫然得很:“什么绑走你的人?”
“不承认是吧?”贺准仿佛早有预料,丝毫不觉得惊讶,出言讽刺:“也是,你一向对自己干过的龌龊事闭口不提,当年对我妈是这样,如今这副伪善的面孔,更是精进了不少。”
“你母亲?”明叔顺着贺准方才对辛丛定喊出的舅舅二字,在脑中自行捋了捋,当下豁然:“难道……你是幼薇的儿子?”
林见山所言非虚,那群人竟然还真把唐纨强行留在了游艇上,一夜过去,他在二楼卧室的床上醒来,入耳有浪头翻涌的动静,听起来旷远辽阔,竟不像是在港口。
他倏而翻身坐起,走到窗前拉开遮光帘,阳光反射在海平面上亮度强烈,刺得他拿手背挡了挡,待看清外面海水卷着碧色的浪头正朝着无边无垠的天际线翻滚,瞳孔骤然放大。
笃笃€€€€
恰逢此时,一阵敲门声乍然响起,唐纨回头,快步走过去拉开房门,走廊外站着穿戴整齐的林见山,朝他微一颔首,问候道:“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唐纨皱了皱眉,探出半边身子朝前后走廊看了看,确认四下再无其他人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拖拽进屋。
砰€€€€
门在林见山背后扣上,他整个人随即被唐纨卡着脖子抵在墙上,压低声音质问:“你们到底要怎么对付贺准?”
林见山目光坦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少装蒜!”唐纨力道下压,看着对方白皙的脸庞因呼吸不畅渐渐涨红:“林见山,你跟他们分明就是一伙儿的,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亏我之前还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的真面目居然如此令人作呕。辛丛定辛悦还有辛衍,你一个外人搅合在他们两代之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简直愧对你的职业!”
唐纨一贯不怎么懂得骂人的艺术,却有着自己的一套审慎标准,并时常用这套标准去框定自己身边的人,伴侣、朋友以及同事,林见山曾经被他划入好友的范畴,如今的所作所为,却让他倍感失望与愤怒。
而对于唐纨的诘问,林见山依旧选择了沉默,他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所做的回应不过是轻轻撇开了视线,逃避了与唐纨的对视。
唐纨深呼吸一口气,放下胳膊将人松开,盯着对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的狼狈姿态,冷冷道:“我要离开这里,刻不容缓。”
肺部重新灌入新鲜氧气,林见山晃了晃脑袋,混沌的意识堪堪回炉,下一刻,却又被对方无比坚定的眼神骇住,怔了一瞬道:“……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盯人盯得很紧,不会让你抓到漏洞的。”
唐纨勾唇一笑,“巧了,我做研发工程师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抓别人程序里的BUG。”
林见山默然不语。
唐纨又道:“你要不要帮我?”
他一愣,就听唐纨接着说:“你既然三番五次地想向我证明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那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林见山张了张嘴:“我……”
唐纨催促:“我赶时间,给你五秒钟思考,五€€€€四€€€€三€€€€二€€€€”
“好。”林见山定定地看着他,“我帮你。”
“我母亲过世得早,当年离家后又杳无音讯,”贺准慢条斯理地说:“没想到明叔还能记起她。”
辛远为终于发了话,带着唏嘘跟感慨:“……幼薇那孩子,打小就任性,当年不知道因为什么离家出走,且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在外面究竟要怎么生存……我实在难以想象。”
“是啊……”明叔续道,同样的匪夷所思:“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怕生得很,整天喜欢跟在老辛董屁股后面跑,你说都是一母同胞的,她却连丛磊那小子的账都不买,就只认老辛董这个哥哥。”
“€€€€医生!叫医生!”辛丛定突然抱着脑袋开始痛苦呻吟,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辛衍忙起身按下呼叫铃,不多时,医生带着几名护士匆匆赶来,毫不留情地将一屋子人都撵了出去。
贺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病床上抱头翻滚做足了疯癫状的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告诉我你把人藏去了哪里;要么,我把你的丑事当众公布。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我的耐心并不多。”
“贺准!”辛衍冲上来,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面门对峙:“我爸已经这样了,你还在逼他,非得看着他被你活活气死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