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仞 第39章

小九迟迟盯着眼前的一块石,嘴张了张,呼吸乱了几分,却到底没能言说些什么。

这事若是小九认下,左右不过一顿罚,可若是真的供出来小十一,那小十一一定没命了。

小九想起来那日,只是外头守夜却被梁昱衍疑心听到屋里动静的两个下人,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

心头几跳,心里暗骂小十一,小九却手撑在地上,跪俯下身,“奴才……奴才知错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惧怕梁昱衍真的会做出来阉了他的事,后半句甘愿受罚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低着头,梁昱衍那迫人的视线一直压在他的头顶。

他不明白小十一为什么会做出来这样的事,为什么这样傻。

明明应该知晓,对于梁昱衍这样的从小自喻出身不凡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来自下位的,不合时宜的真心,根本不会得他的到珍惜,只会叫他觉得屈辱和恼怒。

小九知错便改了,那小十一一向最喜学他,怎么在这事上头偏偏慢了一拍。

若说小九对自己屡屡做出来以下犯上的事已经足够他鞭挞他百十次都不解恨了,这会儿从他先是想要逃跑躲避,被带回来后又不承认,更是朝梁昱衍起火的心头浇油。

做都做了,还不敢认?

说不出来的,那充斥心口的怒意莫名夹杂了一丝微弱似无的委屈。

“你自己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吧?”

听梁昱衍果然提及那晚小九亲口承诺过的话,小九跪伏在地的身子都止不住颤了颤:“小九,往后再不敢了,求主子……”

梁昱衍冷笑一声,打断了小九求饶的话。

“小九如此屡教不改,我如何能饶?”梁昱衍故意吊着小九那颗心一般,从那檀木椅上,迈着慢条斯理的脚步走了下来:“不过呢,到底是养在身边多年的,我不是那没心肺的人,也不想养一个太监在府邸里,既然如此,你那二两肉便不给你割了。”

小九此刻已经大松一口气,堪称得上是感激涕零的语气了:“谢主子开恩,旁的主子想怎么罚我都成,小九甘领十板子……”

梁昱衍却轻蔑地呵了一声:“这种责罚对小九来说太不痛不痒了些,总归是叫你长不了记性。”

梁昱衍这时候终于走到了站在架在炭火盆旁,他朝一个下人伸了伸手,那下人便战战兢兢地双手呈上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看起来已经有了年份,梁昱衍伸手拿起,“此前离王跟我说若是小时候没给你立好规矩,后头性子便难改难纠了,之前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今日我便为小九绝了这一念想,往后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音落下,那木盒便被梁昱衍抬手丢进了炭盆里。

小九脸上感激的神情定格,都没来得及转换,便看到了那装有他原相的盒子被那么随意地丢进了火盆里,炭火瞬间将那盒子卷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已经堪称上是被驯服得百依百顺的小九,突然猛地一挣,挣脱了他身后的下人,抬脚便朝那烧得正旺的火盆冲去。

众人脸色骤变,那站在被架起来的炭火盆旁边的梁昱衍,看着小九不要命的举动。

情急之下伸手抽出来腰间的鞭子,抬手就是劲力十足的一鞭,直接将没防备只直勾勾盯着火盆的小九,兜头掀了过去。

“扑通”一声,小九落地发出闷响,跪跌在地上,像是被人勾魂摄魄了一般,目眦尽裂看着那火光将那木盒彻底吞噬。

“不要……不要……”

嘶哑压抑之极的声音,喃喃而出。

“你疯了!不要命了!”梁昱衍那一鞭子去得又快又狠,这时候还在喘气,不知道小九怎么有胆子要朝火盆上扑,这时候正惊怒交加地望着跪跌在地的小九。

却没想到这一眼,直叫梁昱衍霎时间手失了力一样,再握不住他那价值连城的鞭子了。

只见小九那张原本就平凡寡淡的脸上,自下巴至眉骨,横跨过鼻梁,一道深深的血痕,像是将他整张脸撕裂了一般的可怖。

是梁昱衍心急之下失了准头和力道,不仅打伤了他的胸口,也毁了他这张脸。

整个正厅里的下人,瞧见眼前这一幕,无一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小九在看着那木盒被火光烧干净最后一寸之时,缓缓望向了梁昱衍。

那伤口极深,血很快流了满脸,可这对梁昱衍来说都不是最叫他心惊胆战的。

他看见小九睁大的那双浅色眼眸里,缓缓静静地流下来泪水。

血泪叫那张破了相的脸一塌糊涂。

上一回瞧见小九哭是什么时候来着,梁昱衍已经记不清了,太久远了,小九长大后他都没有再见过他的眼泪了。

梁昱衍莫名心头猛地一坠,甚至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不叫人心惊。

那样的由悲恸的,决然的,陌生的,简直像是要恩断义绝的眼神。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叫人猝不及防。

正厅里寂静一瞬后,跪在地上的小九,似乎是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他发木的脸骨上,传来的钻心的烧灼的剧痛。

他们此前被捏骨剥相时,也是这般疼痛。

许是在他面前焚烧他的原相脸的举动给他带来太大的精神刺激,看着血水嘀嗒嘀嗒落到地上,小九竟抬起来手,想朝脸上摸。

这时候,梁昱衍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样,那双猫儿眼瞪得浑圆,对着胡钥他们疾声厉色命令道:“按住他啊!别叫他抓他的脸!”

第45章

即使是在侯府里讨生活过许久,知晓梁昱衍不好相与的脾性,那日在场的众人也无一不对小九所经历的一切感到胆寒。

原来就算是主子身边最受宠的,自小在养在身边的,主子动起手来也一样的狠戾。

胡钥也没有想到那天事情到最后会发展成那副局面,在一片慌乱的正厅里,他只能先命人将已经失了魂魄,毁了脸的小九拖下去,还不忘叫人先将他的手捆住,怕他碰到自己脸上的伤。

那天梁昱衍其实也被吓住了,他没有想到会失手打伤小九的脸,夜里回想到小九最后看自己的那眼,说不出来的心神不宁,那天夜里折腾到后半夜都没睡好。

胡钥事后苦口婆心对梁昱衍劝说了许多,梁昱衍也知道自己这回确实做得过了头,可是叫他拉下来面子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却没有想到小九那头情况却不好,许是那天晚上心神俱裂,哀莫大于心死,自从被送回自己屋里,他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言不语。

本就脸上伤得那样重,他食水不进,也没人敢掰了他的嘴强喂。

那样一张脸,可怖得叫人心头发冷,又于心不忍。

整整三日,梁昱衍在自己屋里再坐不住了,可真的来到小九门前,却没什么勇气再面对小九那张被自己打破的脸。

梁昱衍色厉内荏惯了,这时候在小九门前徘徊,脸色几变,最后才别扭的开口:“这回这事就到这算了。”

“你往后好好悔改,我自会善待你许多。你这张脸我会叫最好的大夫来为你诊治,保管你和从前一模一样。”

梁昱衍话已经是软和到这个份上,可是说已经是十足的求和意味了,里屋那小九却并不买账,连一句也不应声。

梁昱衍耐心向来有限,自以为已经做到这般地步,小九却还油盐不进,实在是不识抬举得很了。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怄气,哪家的主子处理自己的家仆奴才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还在这里摆上了谱了。”

梁昱衍脸色不好看,却又想到小九里头饿了三日,又流了那么多血,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再答他话了。

想到这里,梁昱衍又不得不强压下脾气,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自顾自地说道:“不就是一张脸吗,你可是一把无骨刃,脸对于你来说什么样重要吗?难道不是主子喜欢你什么样,你便该是什么样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原来的脸这么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梁昱衍心头不由又想到什么,面色有几分古怪,语气不善地道:“你莫不是还想拿到自己原来的脸,去找自己之前的亲人吧?”

梁昱衍冷嗤一声:“真是幼稚,痴心妄想!你会落到临渊营根本就是你爹娘不要你了,才会把你丢掉,你就算是找回去,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又有什么用?”

“为了一些莫须有的幻想,和根本就不要你的人来和自己主子耍性子,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梁昱衍想,小九实在是不甚聪明,又执迷不悟得很。

他还不明白,他本来就是被人丢弃的东西,不被需要的。

而小九无论是什么模样,梁昱衍都会是他的主人,不管他怎样犯错,梁昱衍都从来不会不要他。

如此这般,那小九却还是不知珍惜。

为了一张原相脸,摆出来这么一副心存死志的样子,跟自己作对,让自己难安。

梁昱衍说最后,有几分负气地甩袖离去了。

原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说完,小九便该有所改变,却没有想到那晚的餐食送去他屋里,厨房的下人去收拾的时候,还是纹丝未动。

梁昱衍在自己屋里,听着胡钥的回话,频频走神,半晌儿才出声道:“他这回,是真的恨上我了。”

那张向来嚣张跋扈的漂亮脸蛋儿上难得浮现出来几分迷茫无措,梁昱衍退了一步,失力一般坐到了椅子上,嘴唇张了张,却到最后又狠狠一抿。

“只是一张脸而已,难道……”

难道比得过命重要?自己会打伤他还不是因为他朝火盆里扑?况且在一个下人那里,哪有什么是应该排到自己主子前头的?小九连命都是他的,自己不珍惜便罢了,主子替他珍惜,他反倒怨恨上主子了。

难道说这么多年他伏低做下的,尽心尽力伺候自己,讨好自己,都是为了那张原相脸。

那东西毁了,他便再也不伺候了?

胡钥看梁昱衍副心神恍惚的样子,不由蹙眉,拱手说道:“这小九为此心结难解,既如此,教训也教训过了,何不告诉他……”

胡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梁昱衍恶狠狠打断了:“我不,我偏不,我倒要瞧瞧他要为了这一张脸与我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在梁昱衍这里,他做什么小九都合该受着。

本就是自己先犯了错,还计较起来主子的不是了。小九越是对那原相脸看重非常,梁昱衍便越是想要与之较劲,要看看没了这东西掣肘,小九是不是就真的要与自己断了这主仆情分。

距那日已经过去三四日,小十一在经过内心煎熬之后,还是畏畏缩缩前来了侯府,想要看看小九的情况。

却没有想到又正撞上在小九院里一脸焦躁地来回踱步的梁昱衍。

小九屋里头响起来碗被摔碎的声音,梁昱衍脚步不由一顿,不自禁就抬眼朝小九房门的方向望去。

胡钥带着两个下人出来,衣摆上湿了一块。

“怎么样?”

胡钥脸色凝重摇了摇头:“只强喂了些水去,粥被他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两人不行不能多带些人去喂?”梁昱衍眉头拧起,厉声质问。

胡钥想着小九那副一言不发,苍白似鬼般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心头不住叹息,又怕梁昱衍再这样刺激小九下去,真的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于是,胡钥思索片刻后又说道:“那玉肌膏药效虽好,用起来却是痛极,小九又伤在脸上,许是疼得不想张嘴,怕扯了脸上的伤也不一定,再等两日叫他缓缓,若真的不行再叫人强喂吧。”

“玉肌膏这等良药用起来会痛?此前怎么没听他说过?”

梁昱衍脸上的焦色未有消减,但最后还是听取了胡钥的话。

梁昱衍抿了抿嘴,复又开口:“罢了,便再给他两日时间。”

正要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梁昱衍冲着猫在墙角的小十一说道:“你过来。”

小十一不由瞪大了眼:“我?”

梁昱衍说:“就是你,€€唆什么,还不快过来!”

小十一连忙来到梁昱衍面前,说道:“侯爷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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