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付诸真心的,也同样对他有所挂怀的主子。
利用算计隐瞒确有其事,可要论没有一点真心在里头,也不尽然。
那头王祁刚抱着小八进屋,原本停在院落前,马上骑着的那人竟不知为何,缓缓转动脑袋,迎着雨幕往小九与小十一隐藏的方向,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
“这样的人,王大人能驱使,怕是不少费功夫啊。”
“我去引开他,你去拿遗诏?”
小九盯着马上那人,目不转睛沉声道:“不要与他硬碰硬,引开他就行,王祁身边没多少人,他自己也怕引人耳目。”
小十一还在嘀嘀咕咕:“我这会儿可比凌壹做大统领时忙多了。”
小九听他这没良心的话,冷笑回刺:“凌壹做大统领时,你这会儿都该在那坛子里泡发了。”
“我就随口说两句,小九你怎么一做官,心眼儿都变小了……”
这头两人在还说闲话似的斗嘴,小十一正脚下蓄力,正要动身,却未想到远远听闻到一阵马蹄声。
小九抬眼一看,迎头奔向王祁那小院子的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的是裴远之时,已经心里“咯噔”一声,顿感不妙。
结果再定睛一看,果然后头跟着裴卓,再往后一群兵马拥簇中,屹然正是那被雨水淋湿了衣裳,依旧尊贵不减的崇王。
这一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
可以说是转眼之间,王祁藏身的地方,就要被踏平。
一辆马车从后门仓皇而出,院前零星几人根本无力抵挡崇王带来的人。
萧崇叙与院前瘦马上的小捕快过了几招之后,不由眼前也是一亮,抬手便将身后的重剑拔出。
许是许久都未碰上需要他拔剑之人了,在这雨幕里,萧崇叙的时雪剑出鞘,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几次雨水都被内力震开,被剑气隔空斩断一般,远远看去像是悬停在半空。
能在萧崇叙手下走出这多招,确实是不同寻常之辈,可迎对上萧崇叙,还是远不能及。
在被一剑斩伤右臂之时,那小捕快抬眼看了又再次朝他袭来的萧崇叙,又转而望向已经被围捕住的王祁。
他不由一咬牙,将腰间一个囊袋解开,朝那院里一扔,一堆金银元宝从里头摔出,之后便拔腿而逃,纵身跃上了他那匹营养不良的马。
小十一看到之后,面露惊愕:“他这,他这是……这趟活不接了的意思?”
“看他这行径倒是有几分像是临渊营出来的人。”小十一狐疑着出声:“难不成是营里的新货,只是怎么会说话,不都是哑巴吗?”
“凌壹死后,这一批新货都被遣散了,还没来得及药哑了。”小九也是同样有感:“功夫路子确有几分像是临渊营那批新货,却又不尽相同,应该是进来之前身上就有功夫。”
那小捕快跑了之后,崇王却没派人去追,收了手里的剑,便直直朝已经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王祁那里去。
距离太远,又隔着雨声,小九与小十一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只看王祁望着萧崇叙,嘴唇开合,正神情剧烈地说着什么,他身旁的小八脸色发青紧闭着眼,正不知是死是活。
萧崇叙却神情冷硬,伸手便在王祁身上搜刮起来。
待摸到王祁怀里一柄硬物,崇王将其抽出,长盒打开,明黄锦布灼眼,正是先皇遗诏。
雨开始越下越大了,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遮掩了二人生息,以至于生性敏锐的崇王未能发现他们。
小十一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盯着萧崇叙的侧影,说道:“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来。”
“不。”小九目光沉沉落在萧崇叙身上,他又轻声重复像是说与自己听:“不,我亲自来。”
正在萧崇叙将那遗诏确认之后,便要重新放回锦盒之中合上,便见一人迎着层层叠叠的雨障,直冲而来。
纵使那人一身黑衣蒙着半张脸,可不消一瞬,萧崇叙就已经将人认出。
小九伸手就探向萧崇叙怀里,单手抓住遗诏,另一只手便萧崇叙胸口伸去,手中短匕旋出,一刀入心口,又迅速地拔出。
那匕首又凉又利,划伤皮肉血骨后,带出来汹涌鲜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小九?”
以至于萧崇叙嘴里的这声带着几分困惑的小九,在匕首拔出之时,才悄然落地。
那心口后知后觉传来的剧烈刺痛,像是对这短促又亲切的问候的回应。
所有无骨刃执行暗杀任务之时,讲究的就是一击致命,若是一招不中,便要迅速脱身,绝不能拖泥带水与之缠斗。
作为变幻莫测,有无数面孔的无骨刃,接近任务目标的机会有许多次,可命只有一条。
小九乃是无骨刃中的翘楚,哪怕在萧崇叙身上也能执行的分毫不差。
那双浅浅的眸,氤氲着湿润的雨,叫萧崇叙再认不真切。
小九手中已经拿到遗诏,刚要抽身,便被已经被唤回神来的萧崇叙翻手一击,扣住了肩头。
“小九,你夺先皇遗诏做什么?”
萧崇叙再是体格不似常人,到底血肉之躯,胸口的血汩汩流出,将他前襟全部染脏,浓郁的血腥味和雨落土地的潮湿味道,汹涌的充斥在二人之间。
小九直愣愣对上那双乌黑透亮的,直白的眼睛,里头满是小九不敢面对的复杂情绪。
他错开眼眸,下颌线绷得死紧,用平静而决然的语气,说道:“给我!”
他扭身挣脱萧崇叙的掣肘,却被萧崇叙在腕子上一敲,小九手骤然失力,遗诏被抛向半空。
四周一片哗然,就在那遗诏落下之时。
小九先一步抓上了敞开的遗诏,却没有想到萧崇叙根本没想夺,而是手从遗诏面上轻轻一抚,那遗诏上面的字迹竟然纷纷化作粉尘,与地上那泥点子被雨坠着,融为了一体。
“给你什么,遗诏吗?”萧崇叙望着满身执念的小九,轻轻说道:“在哪呢?”
第50章
“萧崇叙!”小九目眦尽裂,眼周迅速漫上一层赤红之色,他没有想到萧崇叙竟然已经身受这等致命伤,面上已经毫无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在自己面前毁掉了遗诏。
面目斑驳的遗诏落入小九手中,那些惊呼而来的侍卫将他围住,萧崇叙彻底支撑不住一样朝后跌了一步,被冲上前来的裴卓裴远扶着,二人脸上皆是一片惊慌失措。
他们也可能万万没有想到萧崇叙会在这里遇刺,并且还被得手,真的受了伤。
只怕这一干人等,待回去都会被太子和季后问责。
除去萧崇叙这些侍卫根本不是小九的对手,他直接踹倒一个他身前拔刀相向的侍卫,夺过其手里的长剑,接连格挡住一拥而上的人。
就在这时,小十一看准了时机,御马冲入这时候守卫薄弱的王祁身侧,一把抓住其后颈的衣领,将他拖上马来,又拉住已经脸色一片青灰毫无动静的小八,扔麻袋似的往王祁那一抛,翻手拿出短匕首往马臀上狠狠一刺,怒喊了一声:“走!”
原本注意力都被崇王遇刺吸引的众侍卫这时候才惊醒过来,纷纷驾马去追,小十一一己之力为王祁拖延不了太久。
眼看那边崇王已经倒下,小九还在与崇王身边那群不中用的侍卫缠斗,一时之间兵器相交,火花四溅。
对于小九和小十一这样的无骨刃来说,刺杀后的脱身从来不是难事。
再加上崇王在他们面前被往心口捅了一刀,这些人已经方寸大乱,自乱阵脚。
小九和小十一二人虽然武功高强,可抵不过崇王这里人多,待已经渐露疲态之后,小九长剑刺出,直切一侍卫的咽喉,当胸踏过那人尸身,纵身跃起来到小十一身侧,抓着他的肩膀一带,二人配合默契地飞速抽身而退。
无骨刃皆是轻功身法,出神入化,这群侍卫根本追不上他们,没多久就被二人穿梭在视线极差的雨林中,甩了个干净。
小九和小十一面上也不见丝毫轻松之色,身上大大小小伤口都在溢血,胸口剧烈起伏着,即使将身后那些人甩开了,速度也没敢慢下来。
这场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小九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回到临渊营,回到自己里房里,那在身体里无限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断裂开来。
他立在桌前,低着头,眼睛看见自己右手上沾满的血迹,想到这是短匕插入萧崇叙胸口,流经手上的,他的血。
小九喃喃自语:“崇王殿下自小体魄强健,我故意捅偏了二寸,许是没事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这头神志不清的呓语未落进小十一耳中,他原本前来给小九送伤药,却看见那人木头似的杵在那,眼神飘忽,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什么,垂在身侧的手还在不自觉发着抖。
小十一快步流星,上去一把抓住了小九的手,叫喊道:“小九,你怎么了!?”
那手冰冷至极,上头的血迹也没清洗,可被小十一抓住之后,还是终于不再颤抖了。
小九骤然回神,眼睛望着在面前放大的小十一的脸,嘴里正模糊着说:“我没事……”下一刻抬眸却看见外头数十张一模一样的脸,都在目露担忧,朝自己这屋内望探着。
这若是叫外人看来,该是十分惊悚要叫人做噩梦的一幕,数十张一模一样脸面对着自己,哪怕最出来再和善的神情,甚至微笑也会叫人心里感到可怖。
小九愣怔着望着他们,目光从近到眼前的小十一纷纷扫过小十三,小十四,小十五……
半晌儿后,小九才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又无比清晰地说了:“我没事。”
“去给我打盆水来。”小九命令道。
小十三这时候动作利落地端了盆进来,小九迈开腿走过去,双手浸泡在水里,水温温热适宜,他细致地将手上的血迹慢慢清洗干净了。
崇王府当夜一片兵荒马乱。
宫里御医进出,从崇王房里换出来许多止血的纱布,额上冒着冷汗的老大夫连汗都不敢擦,到最后将血止住,上了药包扎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万幸那行刺之人失了几分准头,若是真叫这一刀捅进心脏,只怕是谁也回天乏术。
自宫里丧钟敲响后,皇宫里气压也是低沉,一副风雨欲来的势头,都已经不经遮掩。
众朝臣披麻戴孝也妨碍在朝堂上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现如今遗诏流落在外,太子一派与四皇子一派分庭抗礼,外有离王已经暗中动作起来,边军里的暗子传来消息,已经多日未见梁孟惠的踪迹,是否已经携兵返往京中也犹未可知。
这头崇王遇刺的消息传入季后二耳中后,季后心惴不安,到了夜深还是简装隐秘入了崇王府,看望小儿子。
这么一看可好,季后当即落下热泪。
萧崇叙赤裸着上身,身上被白布包扎的地方还隐约有着浅浅的绯色血迹,嘴唇发白,眼下透着几分憔悴,整个人好若霜打得茄子一般。
这一眼过去,就疼煞了季后,她坐到床边,保养得当的一双软若柔荑的手,抚摸上了萧崇叙的脸颊:“我儿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
距离萧崇叙上次面见他母后还是两日前,短短两日,他不知道他母后是怎么能看出来他瘦了的。
萧崇叙此刻本就心绪不佳,这热泪还啪嗒啪嗒往他脸上砸,他忍不住皱眉偏了偏脸,像是要躲开季后的手。
自那次被萧崇叙发现是她给梁小侯爷那传了消息,致使小九被梁昱衍登门造访,捉回人去,母子二人原本拉近了几分的情分又回到了原地,萧崇叙到后来甚至还把季后留在他这里的小丫鬟也全都驱逐出府了。
这事季后理亏,因为那无骨刃已经被带走,也便没有再勉强萧崇叙收下她的人。
可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季后再是万般不对也是他的母亲,况且她也是出于保护他的心思,到了现在萧崇叙还在躲避她的动作,彻底刺痛了一个深夜前来看望儿子的母亲的心。
不过说到底萧崇叙这回会受伤也是为了太子追回遗诏之事,季后指责的话在心头憋了一憋,带着满腔的怒意,纷纷涌向了那把无骨刃。
“本宫当时说什么了,无骨刃这样的凶器你也敢放在身边,劝你你还不听,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神,跟本宫置气,现在被狠刺了一刀,你该清醒了吧!”
“我儿这般俊俏的郎君,往后想找什么样的不行,何必为那不值钱的污糟东西耗心!”季后艳丽的脸上做出一抹狠色,转而看见萧崇叙这时候不仅将脸转过去,甚至连身子也翻了过去,背对着季后起来。
季后有心恼怒,却又被萧崇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心软。
萧崇叙此刻本就身心俱伤,季后转念一想,便柔了话头,劝慰道:“待你哥哥登基之后,你便是当今陛下的亲弟,一定找块富庶地封给你去,到时本宫自会为你挑选一位淑女佳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