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一膝盖压在了他的腿上,腾出一只手快准狠地箍住伊莱握着木制法杖的那只手,他手臂一用劲,伊莱硬生生地被他掰了个方向,面朝下摁在软垫上。
艾萨克再次举起了匕首。
近距离战斗永远是力量速度都不见长的魔法师的死穴,伊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角微微咧起,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师。
艾萨克手中的匕首抵上了伊莱的后颈,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藤蔓横隔在他和伊莱之间,藤蔓的尖端直直地指向他的面门,艾萨克丝毫不怀疑这根看似柔软的藤蔓能不能轻松穿透他的头盖骨。
他们僵持在了这里。
艾萨克不敢动手,他的手轻轻往下落一寸就能穿透伊莱的脖子,但他无法确认自己能不能在藤蔓的威胁下全身而退;伊莱也不敢动手,他除了控制藤蔓外还可以搓一个威力巨大的魔法,但他确认自己在放出魔法的同时就会死在艾萨克的手里。
彼此都想杀死对方的两个人在此刻达到了诡异的平衡。
伊莱终于喘匀了气,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后脚腕仿佛要把神经撕裂成两半的剧烈痛感占据他大半脑海,他的眼眶里瞬间蓄起了生理性的眼泪。
伊莱忍了又忍,发自内心地问:“你是不是有病?”
声音都是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哭腔的。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摁着他的力道却半点也没有减少。
缓了一会儿后,伊莱终于嘶着气说:“在这里僵持也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隔绝掉这里和外界的声音,但是那应该不是没有时限的对吧?”
艾萨克依旧没有回答他,伊莱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这只半精灵是一个哑巴。
最后,伊莱总结陈词道:“所以你能松开我了吗?”
过了一会儿,一道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故意的。”
伊莱这才发现艾萨克的声音非常低沉有质感,俗套一点来说就昂贵的大提琴,直白一点来说就是这道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开混响。
混响继续响起:“你知道我听得见,你是故意跟那个卫兵说的。”
被发现了。
伊莱的确是故意的,但是他没想到艾萨克居然能在斯科皮的追捕下悄无声息地藏进马车里,很难说是斯科皮业务能力不行还是艾萨克业务能力太强,总之最后付出惨痛代价的是因为各种原因轻敌了的伊莱就是了。
翻车的伊莱扯动嘴角对着木质车壁露出一个敷衍又虚假的微笑:“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是精灵嘛。”
精灵是被风眷顾的种族,他们可以从风中得到大部分想要的信息。
艾萨克双眼微眯,如果伊莱此刻依旧面向他就会发现他握住匕首的指关节已经用力到有些泛白,当然,不面向也能感受到,因为伊莱被艾萨克箍住的那只手腕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伊莱真的很想骂人,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会在发现艾萨克的那一刹那就举着监察者之杖搓一个禁咒扔过去€€€€虽然他现在还不会禁咒。
藤蔓感受到了主人不太美妙的心情,威胁性地离艾萨克的面门更近了一点。
艾萨克的心情也不太美妙,但在生命的威胁下他姑且松开了一点手上的力道。他没有问伊莱为什么知道他的种族,也没有放开伊莱的意思。
伊莱开始思索克拉伦斯或者那两个亲卫到底什么时候能发现他们的小伙伴或者上司此刻正处于危险之中。
让他想想,克拉伦斯现在正在和偶遇的、来执行押送犯人任务的大小姐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讨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题,那两个亲卫尽职尽责地守在离马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好吧,伊莱咽下已经快涌到嘴巴里的黏腻血液,看来这口血他还要憋一段时间才能一吐为快。
就在他以为艾萨克会和自己僵持到有人找来时,艾萨克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见?”
当然是想在一个双方都不好动手的场合说两句话、能让斯科皮把你抓住最好,但是现在的状况已经如同脱缰野马一般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前行了。
天知道一个精灵为什么会这么擅长潜藏,伊莱猜艾萨克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能比他射箭的能力还要强一点。
伊莱尽量等血腥味褪下之后才开口说:“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或者说,”他顿了顿,“你是教廷派来的人吗?”
第39章
伊莱努力用余光观察艾萨克的脸色。
该怎么去形容呢?大概就是如果艾萨克对他的情绪是单纯的杀意的话,那么对教廷的情绪就是恨不得挫骨扬灰、最好把名字也刻在耻辱柱上那一类了。
哦,伊莱了然,那就不是教廷派来的。
确定艾萨克大概并不是来自教廷之后伊莱的心情更差了,原来他的身边有这么多反派角色吗?在自己不是很想参与的继承人之争中出现的支持奥林的贵族,因为自己不知道的深层原因针对弗朗西斯的教廷,还有莫名其妙对自己散发恶意的艾萨克。
伊莱陷入了思考,他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弗瑞兹地下岩洞,遇见过的人也很有限,明明是四平八稳的生活,周围的环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水深火热的了呢?
但各种原因可以放在后面来探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艾萨克再不松手他的手腕也要出大问题了。
伊莱的目光落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朴实无华匕首上。
很好,攻击手段已经有了,现在只差一个随便什么东西来吸引艾萨克的注意力了。
忽然,伊莱听见了类似于薄脆玻璃碎掉的声音,阔别已久的属于白昼的自然响动再次传进耳朵,他甚至听见了克拉伦斯的声音。
克拉伦斯不怎么高兴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伊莱在心里代替那个人回答:当然是来救你亲爱的小伙伴于水火之中。
艾萨克皱起了眉,他携带的那件隔绝周围环境的魔法物品短时间内还可以再使用一次,但是再使用一百次他还是只能和伊莱僵持在这里。指着他的这根藤蔓是拥有独立行动能力的魔植,伊莱就算是因为因为疼痛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晕倒都影响不到它。
更何况伊莱现在精神状况看起来还很好,而马车外的人听起来就快要进来了。
这仿佛是一个不需要怎么去思考的选择。
压在身上的力道微微减轻,伊莱半张脸埋在软垫里,微微垂下了眸。
精神高度紧张之下他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感受里。艾萨克重心后移、冰冷刀光远离脖颈的动静犹如慢动作一般,他的视线不再被困在狭窄的座位和车壁之间,而是拔高拓远变成了固定角度的第三视角。
如果伊莱此刻能看见自己的脸,就会发现自己的眼睛仿佛被激活一般涌动着某种闪烁的风暴。
但他看不到,因为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艾萨克的手和藤蔓尖端最接近的时机。
比如现在。
直挺挺的藤蔓骤然袭向已经很近的手腕,艾萨克脸上划过一丝冷厉,不顾已经接触到自己皮肤的藤蔓改变刀锋走势一刀向下扎去。伊莱早有预料,腰腹猛地用劲,硬生生地扭着被艾萨克握着的那条手臂转到一旁。
伊莱松开木质法杖,指尖触碰到了那把朴实无华的匕首。
痛得要死,伊莱冷静过头地想。他的魔力在身体的每一寸血管经脉之间不受控制地奔涌,它们似乎摧毁了痛觉神经和大脑皮层之间的连接,疼痛在这个时候已经脱离感受成为一种概念。
就像一个漂浮在书本之上的名词。
他抓住了匕首的刀柄,奔涌的魔力停滞了一瞬,随机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涌向了握住匕首的那条手臂。
艾萨克的余光瞟见了向自己摁住伊莱的手袭来的、银紫弯月一般的圆弧,他松开伊莱向后一仰,脊背与木桌相撞发出刺耳的巨大声响。
车厢外正欲说什么的克拉伦斯一顿,他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身量已经很高的少年就拔出重剑几个大步冲到了马车前,比那两个亲卫更快。
骤然亮起的光线让伊莱眯了眯眼睛,他适应了一会儿,才望向来人逆光的脸。
“很高兴见到你,我亲爱的兄长。”伊莱抬起臂膀擦掉溅到额头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鲜血,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你能去和父亲商量一下不要我带亲卫出门了吗?”
奥林没有回答,他攥紧帘布的手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直在痉挛。
宽敞车厢内此刻一片狼藉,那把非常眼熟的、他的弟弟用得很顺手的法杖滚落在一旁,他清晰地看见挡住伊莱大半身形的黑发妖精后背露出的冰棱和带血藤蔓,而伊莱本人被笼罩在阴影里,脸上被擦得乱七八糟的血迹与苍白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他用那种伴随着牙齿相敲的哒哒声的声音说,“你还是祈祷自己今年之内能出门吧。”
伊莱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握着刀柄的手也快要跟着奥林的声音颤抖起来。
银灰色没有开刃的匕首横在距离艾萨克脖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跃动的银紫光点绕着它不停旋转、像一个漂亮的光圈。这把看似没有什么威胁的匕首刚刚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把艾萨克下意识抬起的手臂划得皮开肉绽,于是就算现在它并没有贴在脖子上艾萨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伊莱猜自己应该已经在艾萨克的眼神中死去活来上百次了。
“好吧。”伊莱退而求其次道,“那你能去找个亲卫来把这位‘妖精’先生带走吗?”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非常诚实地说:“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
奥林发了很大一通火。
根据伊莱这么些年的了解,他这个哥哥只是因为总是臭着一张脸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平日里除了冷嘲热讽两句几乎是不怎么会发火的。然而今天奥林近乎越俎代庖地把追寻艾萨克无果后返回的斯科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看起来简直恨不得一重剑拍在斯科皮头上。斯科皮则是垂着头,整个人都看起来有点颓唐。
克拉伦斯冷着一张脸站在旁边,死死盯着被压着半跪在地上的艾萨克。大小姐押来的那一批犯人里恰好有一个天赋者,奥林要来了能压制魔力运转的特殊镣铐,给艾萨克戴上枷锁的那位卫兵则仿佛很不经意地把枷锁压在了最狰狞的伤口处。
伊莱坐在车厢里,乖巧地任由大小姐检查自己的伤势。
他的手臂只是扭了一下,大小姐的表情还算得上轻松,检查到脚踝的时候大小姐差一点就要抛弃教养爆粗口了。
大小姐勉强忍下现在冲出去暴打艾萨克的冲动,她摸了摸伊莱的脑袋,心疼地问:“疼不疼?”还不等伊莱回答,她自问自答道,“肯定是疼的。”
怎么可能不疼呢?大部分成年人尚且不能在这样的伤势前忍住痛呼,伊莱还这样小,甚至还是一个柔弱的魔法师。
大小姐的心中又冒出一股熊熊的火气来:她真是搞不懂了,那只妖精到底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之前在费斯城也是、现在在龙脊山谷也是,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三番两次地对着一个八岁的小孩下这样的死手?
“没关系的,西西莉亚。”伊莱安抚性地拍了拍大小姐攥紧的拳头,笑着说,“瞧,我也没有吃亏的。”
“可是这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小伊莱。”
大小姐轻轻环住伊莱单薄的肩膀,她把脸贴在怀中这个相比同龄人来说总是有几分瘦弱的孩子头上。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伊莱就是觉得她很难过。
伊莱突然也被大小姐感染得难过起来,他举起完好的那只手放在大小姐背上,大小姐听见他闷闷地说:“没关系的,西西莉亚,以后不会了。”
大小姐没有回答,但她在伊莱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湿润温热的吻。
伊莱的脚踝实在耽搁不得,大小姐和奥林简单地商量了几句,最终决定由大小姐将艾萨克押回监察署,奥林则和伊莱的马车一起回城堡。
奥林一开始还有异议,最终被大小姐一句“你才是他的亲人”彻底堵了回去。
“大少爷,”大小姐说,“很多事情是要说出来才会被人知道的。”
按照奥林往日的性格,现在他应该面色不虞地转身离开或者嘲讽地说两句不那么令人开心的话。然而今天可能是受到了一点冲击,奥林捏了捏拳头,破天荒地问道:“如果我不想让他知道呢?”
大小姐想了想,回答道:“如果你觉得不让他知道是为了他好,那么你又怎么确认让他知道了会不会更好一点呢?”
押送艾萨克的队伍经过马车时,伊莱恰到好处地撩开了车窗帘子。
他和艾萨克隔着一小段距离四目相对,一个满含笑意,一个面如冰霜,彼此都知道对方恨不得把自己当场杀死,又迫于无法保全自己而选择了放弃。
也算是一种别样的默契。
伊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黄蕊的小花,他单腿跪在座位上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眉眼弯弯地把这朵花放在了艾萨克的肩膀上。
“这是克罗丽丝,代表春日的妖精花朵,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对吗?”
在艾萨克冰冷的目光中,伊莱轻快地抚摸了一下克罗丽丝柔嫩的花瓣,喟叹似的说:“因为这就是你在弗朗西斯监狱里唯一能看见的春天了嘛。”
艾萨克被带走了,伊莱望着他的背影,决定回去就和迪伦卖个惨,无论弗朗西斯发法典有没有针对幻想种的条例,艾萨克这个牢都坐定了。
“可惜现在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伊莱遗憾地向重新回到车厢来陪他的小伙伴说,“不然就是十年起步最高死刑了。”
克拉伦斯不想问什么是未成年人保护法,他正谨慎地观察着伊莱被简单固定住的脚踝,生怕在马车行进过程中来一个二次伤害。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伊莱腰间多出来的一把匕首上。
他好像不记得伊莱有这样一把匕首。
“那是什么?”克拉伦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