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和帕里的对话告诉了脸色凝重的迪伦,从世界树气息说到那句“她说你是他的半个孩子”,半点也没有遗漏。
他这点情报藏着掖着也没有什么用,不如拿出去给已知信息最多的迪伦打补丁。
“虽然我和帕里不太对付,”伊莱把事情的程度说得轻松了些,又在迪伦不赞同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但我不认为他在说谎€€€€至少在他的心中是那么认为的。”
当然,帕里的认知和事实有没有差异就是另一回事了。
迪伦沉吟了一会儿,皱着眉道:“你的意思是€€€€”
伊莱点了点头。
谁会在自己犯过事的土地上使用原名、并且被同伴大大方方喊出来呢?谁又会在战斗的时候提到他这个跟双方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的人呢?
“虽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薇尔’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薇尔,但是父亲,”伊莱舔了舔嘴唇,唇角微勾,“他们是故意让我知道的。”
就是不知道幕后主使到底是想通过他让迪伦知道、还是就想让他一个人知道了。
如果幕后主使真的和薇尔有关系的话,伊莱其实更倾向于他们在赌他会试着一个人掺和这件事。他的生活在绑架事件发生之前都十分四平八稳,于是他在大家心中是一个很少寻求父母帮助、独立自主到外人看来有些执拗的小朋友。
薇尔曾经是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应该对这一点印象更加深刻。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坐拥成就[子凭父贵],既然有一个在弗朗西斯武力值权力值双天花板的老父亲,他是脑子抽了才会一个人面临这种一看就很危险的事情。
伊莱有些好奇地问自己的大腿父亲:“矮人族的敌人是谁呢?”
“奥斯都帝国。”
伊莱的目光逐渐震惊,从前他和奥林齐齐被间谍绑架就算了,怎么经此一役弗朗西斯的治安还是这么差?甚至连外貌特征截然不同的奥斯都人都冲进龙脊山谷这种位于弗朗西斯腹地的地方和矮人打一架了?
“父亲,”他真诚建议,“换一批边|防士兵吧。”
他实在不想经历二次绑架了。
迪伦有些哭笑不得,为防弗朗西斯的治安官因为小少爷的质疑哭晕在行政署,他从头开始解释道:“龙脊山谷的矮人事实上来自奥斯都帝国,上上个冬天他们的族长找到了伦克朗,付出了一批没有附魔的武器,希望伦克朗将他们隐秘地护送至弗朗西斯境内。”
伦克朗因为土豆红薯事件进了一趟监狱之后就被调去了弗朗西斯的北边境线,直到上一个秋天才回到费斯城。
伊莱很容易地猜到:“矮人以为你和伦克朗之间生出了隔阂?”
“是的。”迪伦点了点头。
伊莱叹了口气:“那他们猜错了。”
说实话,伊莱甚至怀疑伦克朗进入监狱也是迪伦计划中的一环。
伦克朗在洛浦庄园的宴会上一枪穿透梅琳达的脖子大概也不是为了灭口,枪飞来的时机和伊莱用藤蔓挡下梅琳达武器的时机是重叠的。因为距离的缘故,伦克朗扔出长|枪的时间还要更靠前一点,最合理的解释其实是伦克朗是为了救下伊莱。
梅琳达看见伦克朗时充满希冀的眼神不是假的,梅琳达借用伦克朗的名头在贵族间推广作物也不是假的,那么伦克朗为什么要杀死“同伙”梅琳达来救下伊莱这个他非常厌恶的人呢?
答案只能是伦克朗是梅琳达“以为的同伙”。
仔细想想土豆红薯事件和矮人迁入事件还有一点相似,双方都是先找上了伦克朗,只是前者大概是因为伦克朗是奥林的舅舅、会很愿意降低伊莱在继承人这个位置上的竞争力,后者则是因为伦克朗被迪伦“发配边疆”、会很愿意瞒着迪伦赚这一笔“外快”。
等等,伊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奥斯都人进入弗朗西斯不会也是找的伦克朗吧?”
在伊莱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迪伦含着促狭的笑意张开手掌比了一个五。
“花了五箱金币。”
伦克朗,沉默之后伊莱在心底真诚感叹,你可真是一个熟练的双面二五仔。
怪不得矮人族长不惜帮他做有可能冲击矮人冶炼业的炉子也要通过他见迪伦一面,原来在他们心里迪伦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一开始矮人部落对他隐隐的敌意也能解释了,他毕竟是领主的儿子,完全有可能转头就告诉领主他们的存在。后来态度和缓除了铁矿和玉米之外恐怕还有迪伦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迹象的原因。
伊莱抓住机会再次提醒:“父亲,记得让他们做我的小玩具。”
迪伦既然默许了奥斯都人的进入,那么肯定是会答应庇护矮人的。不说让矮人心甘情愿地成为领民,哪个领主不想自己的领地上出现一支能够愉快合作的矮人队伍呢?
迪伦被伊莱对他的“小玩具”的执着逗得忍着笑点了点头。
搞定炉子的事后伊莱继续问道:“奥斯都为什么要对矮人部落这么执着呢?”
迪伦原本还很轻松的表情沉下去了,他摇了摇头。
“我从前也以为是奥斯都,不过如果真的有薇尔的参与的话€€€€”
“那恐怕就是教廷了。”
教廷,又是教廷。伊莱垂下眼,仔细想想土豆红薯事件其实也有教廷的影子。
当时伊莱望着梅琳达的脸,不合时宜地想,这位夫人为什么没有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化妆呢?
什么人不会化妆呢?伊莱最终从很爱看杂书、又因为幼年在弗朗西斯之外生活不是很忌讳神明相关话题的大小姐口中得到了答案€€€€侍奉神明的人不会。
伊莱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和奥林逃脱的那个夜晚,薇尔抱着他在晦暗的林间小路上行走,他看见薇尔换下了女仆服饰,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带着黑白拼色的头巾。当时他还不知道教廷的存在,在心里想:薇尔像一个教堂里的修女。
“父亲,”伊莱说,“教廷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
听见这个问题,迪伦毫不意外,他伸出手轻轻捏了一把伊莱的脸颊:“我以为你会问得更早一点。”
他在绑架事件、马铃薯红薯事件与威尔斯商会事件之后都打过无数次腹稿,纠结过无数次要不要把一切对伊莱和盘托出,然而他这个永远保持着一颗好奇心的小儿子从来都没有问过一次。
看似非常怕麻烦的奥林就不一样了,奥林一开始没有从他这里获得答案,马上就转头找了还呆在监狱里的伦克朗。
伦克朗当然不会瞒着奥林这个唯一的血亲。
伊莱把自己没什么肉的脸颊从迪伦的手中解救出来,他撅着眉揉揉自己被捏的地方,嘟嘟囔囔地抱怨:“捏多了会流口水的,父亲。”
迪伦朗声笑道:“可是我们的小伊莱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笑过之后,迪伦的目光落在委委屈屈地揉脸的伊莱身上。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伊莱当然还很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的面容已经开始褪去温软的稚气,逐步露出掩藏在精致外表下的凌厉和锋锐来。迪伦几乎能够想象到他十五六岁、二十一二岁时是会什么样子,他温和又强大,再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把弗朗西斯和柯蒂斯的特质结合得这样好。
好到他仿佛就是弗朗西斯和柯蒂斯的起始。
“与生来被世界宠爱的幻想种不同,人类无法聆听到神的旨意,于是曾经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
伊莱眨了眨眼睛,这和克拉伦斯从大小姐的书上看见的那个故事是一模一样的开头。
“终于有一天,神眷者出现了,他们教导普通人类从神明那里得到的技法,想要从神明那里获得强大力量或者丰厚馈赠的人把他们视作与高高在上的神明之间沟通的桥梁,这就是最初的教廷。”
迪伦说得非常平淡,然而伊莱却拧紧了眉头。
他问道:“如果只有他们能够听见神的旨意的话,谁又能确定这些旨意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迪伦的金色眼眸中透出一股难以形容又蓬勃待发的情绪来。在这样的眼神之前,伊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直到像整个人都扎进了一颗强壮的心脏里,它在四面八方不断搏动,血液循环的声音从伊莱的右耳环绕至左耳。
好像有什么要发生了。
“许多年前,一些人类和你生出了一模一样的怀疑,他们离开了故乡,来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
迪伦托着伊莱的手臂根部,轻轻松松地让他坐上了窗框。领主书房的高度与瑞兹曾经落脚的塔楼齐平,视野绝佳,几乎能把整个花园尽收眼底。
伊莱看见了自己的试验田、经常和克拉伦斯一起呆着的亭子、菲瑞娅的木制花房,丹娅在厨房的墙壁外叉着腰和丈夫弗洛说话,米娜在隐蔽的一角挥舞着棱刺,奥林背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重剑在城堡门口和比他大三岁的大小姐告别。
那种奇妙的感觉第三次出现,他的视野在这一刻不断攀升,一往无前地穿过了石砖的屋顶与漂浮的云层。
领主城堡、灰黑色的费斯城、卧伏的龙脊山谷,平坦的东部平原与西部平原延伸至铂金海岸,从未去过的弗朗西斯北边境线白雪皑皑。
弗朗西斯沙盘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高空中呼啸的风带来孩童的嬉笑和士兵行走时盔甲发出的金属相撞声。
伊莱有一种错觉,此刻他就是这块土地上全知全能的神明。
“他们是弗朗西斯的建设者、弗朗西斯的先驱、弗朗西斯自由灵魂的起始。”
迪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伊莱抬起头,灿烂日光洒金一般落下。
“他们就是弗朗西斯。”
第46章
米娜,弗朗西斯小少爷行事周密的贴身女仆,柯蒂斯家族放浪不羁的继承人在得知小外甥差点被绑去奥斯都后送来的优秀暗杀者,今天敏锐地察觉到自家阳光活泼的小少爷有点忧郁。
她站在亭子之外,默默地想小少爷手中那朵饱受摧残的花是那只长得像松鼠的魔兽从肚子前的兜里掏出来的第几朵。
如果她没数错的话,大概是第十一朵。
伊莱放下被自己扯得光秃秃的花茎,格瑞很有眼色地埋下小脑袋又从肚子兜里掏出一朵,绿豆大的小眼睛莫名写满了纵容。
这花倒不是在龙脊山谷折的了,而是住在花房旁的小屋子里的露丝送给格瑞的。木妖精大概真的很喜欢把克罗丽丝送给身边的人,据伊莱所知,仅在领主城堡中就从迪伦到花匠弗洛都有份。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他轻轻戳了戳格瑞软软的肚皮,目光落在眼前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半透明面板上。
那个在他发现煤炭是退化的元素宝石矿之后刷出的既没有提示又没有进度的系列任务[晦暗穹顶]在今天早上终于刷出了信息。
[系列任务:晦暗穹顶(一)
任务说明:过去八年毫无所觉的你终于在父亲的提示下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所认为的那样平和,身为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未来领主的候选人之一,探寻出弗朗西斯背后深藏的秘密,你义不容辞。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本阶段仅需探寻与弗朗西斯“紧密相连”的秘密。
任务提示:你所看见的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你所听见的是别人想让你听见的,如果环绕四周的都是虚假,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任务进度:百分之十]
系统要是这么发任务他就不高兴了,他过去八年哪里是毫无所觉呢?明明是早早察觉到他这个身份并不简单,但没有深究。
伊莱富有好奇心,但在这些稍显敏感、父母不会主动告诉他的事情之前还是非常有限。
他还是更喜欢自己能掌控的东西。
而这个疯狂暗示他身边充满谎言的面板却显然不在此列。世界就是由虚伪和真实组成的,区分它们又有什么必要呢?
伊莱鼓着脸弹了一下根本没有实体的系统面板。
本来这件事情与薇尔有着些许微妙的关系,他答应迪伦绝不参与进去的。现在好啦,他既要冒着危险主动掺和,又要想办法避开迪伦的眼睛。
“不早说。”他嘟嘟囔囔。
面板闪了闪,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伊莱硬生生从中看出一股害羞心虚的意味来。
说要偷偷参与进矮人部落与奥斯都的恩怨中去,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行动,毕竟迪伦还没有去和族长交涉。伊莱掰着手指算了算,拜托奥林从科尔山煤矿洞向溪地挖掘的通道大概已经快打通了。
也是时候去溪地看看了。
克拉伦斯已经很习惯在一个潜心研究铸造或者附魔的上午拉开被敲响的门了,工坊的水平高度比地面高一些,加上身高加持,伊莱仰起的笑脸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面前。
“克拉伦斯,”今天有些冷,伊莱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小斗篷外套,这件外套立起的领子显得他白到有点透明,他兴致勃勃地说,“你想去看看你未来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吗?”
“不,”克拉伦斯面无表情地拒绝,“说实话,我还是想好好活着。”
伊莱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不行,那是你要奋斗终身的事业,克拉伦斯。”
非常惜命的克拉伦斯向来是拗不过伊莱的,走下抵达煤矿洞入口的马车后,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全是生面孔的卫兵,低声问:“领主大人给你挑好新的亲卫了?”
“怎么可能,”伊莱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还是很喜欢斯科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