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伊爷爷面上毫无异样,伊莱的目光轻轻扫过他微微一跳的指节,说不太清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情。
从费斯城回来后他曾经派人去凯伊居住的镇子上暗中调查过,在所有人的口中,凯伊那一天都一直待在镇中,一步也没有迈出过镇口。但伊莱十分确认他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凯伊,他很能认人,没道理把很亲近的凯伊姐姐认错€€€€就连大小姐在他口中也是西西莉亚,而不是西西莉亚姐姐。
凯伊不能说话、看起来十分柔弱、性格也非常温柔,但她就在那一天钻进了费斯城的巷子、熟门熟路地以一种伊莱追不上但又勉强能推断出她的走向的速度将伊莱带到了僻静的小巷子里,最终遇见了想要他命的艾萨克。
伊莱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凯伊那一天一直在家里,您可能看错了,小少爷。”
伊莱看着面前这位老人苍老的面庞,他曾经为了保卫弗朗西斯在边境线上拼命战斗,而他的妻子在本该安全的后方死在了一场魔兽暴|乱里。他卸甲归田,将唯一的儿子送往亲卫军营,然后儿子儿媳也死在了战场上。
“那我可能看错了吧。”伊莱眉眼弯弯地说。
凯伊的爷爷离开了,伊莱注视着他的背影,冲斯科皮勾了勾手指。斯科皮弯下腰,轻微的气流打在他的耳廓上。
“找几个卫兵伪装成普通领民混进工作的队伍里。”
斯科皮一怔,干净利落地一点头。
第二天的早晨,伊莱在等到迪伦带来矮人部落的消息之前先迎来了敲响自己房门的奥林。
米娜敲门只会轻轻敲两下,敲不开之后就会直接走进房间。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伊莱才拉开房门,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辨认出来人的身份,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奥林的目光从窗外明亮的光线划到伊莱很富有创造力的头发和皱皱巴巴的睡袍上,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干巴巴地说:“你还挺能睡的。”
昨晚思考凯伊和艾萨克之间的联系到辗转反侧的伊莱打了个哈欠。
等到伊莱彻底清醒之后奥林已经弯腰站在窗边拿着一个坚果仁逗弄不怎么怕生的格瑞了。
伊莱微微垂着头让米娜给他扣好后颈复杂的金属扣,有些奇怪地看着奥林的背影:“你到这里来干嘛?”
除了生病的时候这大概是这些年来奥林第一次主动走进他的房间。
奥林回过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他冲着被放在桌上的一个信封抬抬下巴说:“舅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天知道他在得知舅舅让他私下把信交给伊莱是他有多怀疑人生。
舅舅?伦克朗?
伊莱突然回忆起了那张手帕。
负责调查艾萨克的是众所周知和伊莱不太对付的伦克朗,就算他并没有真正做过什么危害伊莱的事、甚至很可能有过救伊莱的心思,但他和伊莱的立场对立不是假的、对伊莱的恶意也不是假的,可能这就是他能当好一个二五仔的原因之一。
伊莱并不很想和他打交道,就把手帕交给了奥林的亲卫,由他转交给奥林或者伦克朗。
没想到伦克朗居然还会给回馈。
等到米娜的手指离开衣领后,伊莱走过去拿起信封,弯起眼睛说:“谢谢。”
他刚起床的时候脸还有一点肿,看起来软乎乎的,奥林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他的发尾,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奥林僵硬地收回手,却发现伊莱垂着眼睛自顾自地拆开了信封。
奥林抿了抿唇,突然觉得这个弟弟的睫毛还挺长的。
伊莱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他皱着眉头看着信的内容。
伦克朗在得到手帕之后对艾萨克起了疑心,派遣擅长潜藏的卫兵去执行了一次押送犯人的任务。这个卫兵并没有发现那种奇怪又黏糊的痕迹的来源,但他发现了在一场犯人之间的斗殴之后、从艾萨克身上一闪而过的银色光芒。
那是一个十字架。
伊莱叠上了信纸,他看向奥林,却发现奥林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他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奥林微红的耳垂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他恍然大悟般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眼睛里划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不会是在看我吧?”
挺高大的一个少年,一瞬间从耳垂红到了脖子。
伊莱心想:奥林和克拉伦斯确实是有一点像的,连脸皮出乎意料地薄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但克拉伦斯的承受程度在他持之以恒的打趣下可比奥林高多了,为了防止奥林因为过于羞愤夺门而出,伊莱很贴心地换了个话题:“伦克朗除了信还有什么要带给我的吗?”
浑身紧绷的奥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现在面对伊莱时还很别扭,于是他臭着一张脸说:“舅舅说,他认为这个东西并不属于艾萨克。”
伊莱一怔,他垂眸看着信封上伦克朗龙飞凤舞的落款,微微挑起眉头。
他还以为这个十字架意味着他的猜测出了错,事实上艾萨克就是被教廷派来的杀手,但是伦克朗却特意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在无关继承人的问题上,他还是十分相信伦克朗的判断的。
不属于艾萨克,那是属于血迹的主人吗?
他不受控制地想:
属于血迹的主人的话,那个人和凯伊会有关联吗?
第49章
伊莱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窗外晴朗的日光此刻没有半分温度、甚至让他生出了刺骨的寒意。
他正要抬头说什么,眩晕感突袭而来,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稳住身形。外界传来的声音影影重重,眼前的世界扭曲成梵高的星空,从食道攀援而上的呕吐感恍若尖笑巨兽。
光怪陆离的浓雾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等伊莱再有知觉,他就已经躺在了床上。
米娜不知所踪,奥林立在床边,伊莱有些迟钝地发现自己抓着他的袖子。伊莱张了张嘴,许多许多的疑问都淹没在奥林苍白惊惶的神色里。伊莱的记忆中奥林很少会有这样脆弱的表情,他不耐烦、冷漠或者羞愤,但眼睛里总是很坚定的。
为了缓和气氛,伊莱最后歪了歪头开玩笑似地说:“你看起来像一个怕玩具丢掉的小朋友。”
他比奥林小这样多,却说奥林是小朋友。
放在平时,奥林指定是要嘲讽回来的,然而此刻他注视着伊莱的眼睛,就像溺水的人注视着救命稻草。
伊莱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又不全是自己的倒影。
“你会死吗?”
奥林说。
伊莱怔住了,这并不是奥林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上一次是在上一个冬天,他因为吹了夜风生病。奥林来叫探望他的大小姐前往亲卫军营报道,却在大小姐急匆匆地离开后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是“我以为我只是感冒”。
所以今天他说:“我以为我只是低血糖。”
奥林当然和米娜一样不知道低血糖是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像记忆中那样留下一句“你最好是”之后就傲娇地转身离开。
阴影笼罩了伊莱,奥林的手臂像对待什么易碎品一样环住了他的脊背,他甚至感到奥林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态俯下身、把额头小心翼翼地抵在他目前来说还很窄瘦的肩膀上。
伊莱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别死了。”
奥林的声音甚至是微微带着压抑颤音的。
他说:“伊莱,你别死了。”
奥林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米娜带着昨天刚回到城堡的撒比亚回到房间,伊莱才知道自己刚刚莫名其妙地晕倒了。
“大少爷把您抱到了床上,并且让我去寻找撒比亚大人。”奥林离开之后米娜说,“大少爷当时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站在一旁的撒比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又阴阳怪气地说:“他当然该状态不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意思,伊莱看向撒比亚,眼里写满了探究。
明明之前关系已经差到把对方当做透明人,伊莱每次生病奥林却都会像打卡一样站在人群最外面。加上这两句没头没尾的问句,就像奥林真的很害怕他会死一样。太奇怪了,他是容易生病了一点,但除此之外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至可以从炎狼打到艾萨克,奥林为什么会怕他死怕成这样。
再者,伊莱微微拧起了眉,他总觉得今天奥林不只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好在撒比亚只是脾气古怪了一点,实际上并不是很爱卖关子,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米娜,并且在米娜心领神会地走出房间并贴心地带上房门之后语焉不详地说:“你这个兄长的母亲曾经患过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
伊莱怔了怔。或许是因为他是现任领主夫人所出,伊莱实际上很难从别人口中听到前任领主夫人的消息。他只知道她非常聪慧、是一位强大的轻剑士。在嫁给迪伦之前奥林的母亲在敌人中有着不弱于迪伦黑骑士之名的威名,嫁给迪伦之后她不再驻守北边境线,但也依旧是弗朗西斯亲卫军营里积威甚重的将领。
她从不参加宴会、军营城堡两点一线,是一位与菲瑞娅截然不同的女性。
伊莱听说过这位前领主夫人是因病去世,但他知道,撒比亚绝不可能只为了和他说一点众所周知的话就支走米娜。
果不其然,撒比亚接着说:“一开始是头晕,然后是时不时的短暂晕厥,同时伴有流鼻血的症状,直到最后演变成呕血和躯干疼痛。”
伊莱很科学地想,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癌症。
“你知道,剑士的身体里也是流转着魔力的,只是无法像魔法师一样将它们转化为亲和的元素。”撒比亚顿了顿,“整个生病过程中,她的魔力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医师找不出原因、药剂不起作用,于是她的兄长找到了我和我的、当时可以称之为友人的一个老家伙。”
奥林母亲的兄长就是伦克朗已经死去的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哥哥。
“我们试过了所有办法,但并没有阻止这个进程,最后魔力流尽,她也陷入了长眠。”
撒比亚看着陷入沉思所以没有半点反应的伊莱,不大满意地说:“你难道不该察觉到什么吗?”
在计算当时奥林几岁的伊莱愣了愣,他该察觉到什么?
看他苍白小脸上毫不作伪的迷茫,撒比亚头一次开始思考:之前他觉得自己这个学生聪明得有点过头到底是不是一种错觉?
“你想想你现在的情况,再想想她的。”
伊莱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奥林的身上,听了撒比亚的话之后他的表情瞬间沉了下去。
“头晕、流鼻血、短暂晕厥,除了你身体差爱生病、她呕血和躯干疼痛,你的症状和她没有什么差别。”
不,不是的。伊莱在被子底下捏紧了拳头,他已经经历过呕血了,就在克拉伦斯面前,头一次使用符文的马车上。
他当时以为是因为调用了不该调用的符文。
伊莱尽量找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点:“我的魔力好像并没有流失。”
甚至还随着年龄的增大在匀速增长。
撒比亚领悟了他未尽的意思,他说:“但是它本来应该增长得更快,因为你第一次接触到魔法,体内的魔力就已经庞大得像头恶龙。”
“这也是最值得庆幸的事,如果真的像我猜测的一样、魔力流尽之后才会迎来死亡,那么以你的天赋而言,你大概能够活到这片大陆崩塌为止。不过到那个时候,晕厥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流血和呕血会越来越频繁,在魔力流尽之前你大概就会死于血液流尽或者陷入无尽长眠。”
撒比亚的脑海里闪过刚刚走进房间时看见的那一幕,已经能够独立斩杀中级魔兽的少年手指都因为恐惧在微微颤抖。
“你的父亲与你兄长的母亲的感情并不算好、当时又在外征战,你的兄长则是完完整整地经历了这个过程,所以他更加敏锐。”
撒比亚叹息怜悯一般说:“你的兄长见过我,所以他从你四岁半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伊莱。”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寂静,站在窗沿的格瑞看看在它的小脑袋里非常恐怖的树皮似的老人、又看看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难过的小主人。撒比亚看着伊莱头顶的发旋,突然后悔和自己这个某些方面成熟得有些过头的学生说这些了。
过了一会儿,伊莱终于抬起头,眼神是出乎撒比亚意料的平静,他问道:“所以之前我但凡生病,您都说是因为魔力透支€€€€”
“因为你的身体没有其他的问题。”撒比亚说,“一点也没有。”
伊莱眨眨眼,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的阴翳像柔弱的蝴蝶翅膀。忽然,黏答答的暖流从鼻尖流下,划过皮肤,融进唇缝里,流到了下巴尖。
在撒比亚陡然冷凝的视线中,伊莱用手背不怎么温柔地一擦,他看看手背上刺目的血迹,突然很庆幸米娜已经被支开了。
伊莱抬起头,眉眼弯弯、没有半分阴霾地说:“如果确实没有解决办法的话,能请您帮我保守一下这一个小秘密吗?”
“因为我们家的人秘密总是很多,再多这一个也没有什么关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