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面容清隽的青年撩开帘子,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噤声。在确认这群巡逻卫兵会保持安静之后他冲着车厢内部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一个高大得像头熊的男人小心地托着一个被毛绒绒的披风裹到脸颊的小孩走了出来。
伦克朗望着那头乱糟糟的银白头发不怎么情愿地想:他可能到底是有一点成为预言者的潜质的吧。
历经半年,伊莱终于被马修的冒险者队伍带回了弗朗西斯。
以熟睡的姿态。
菲瑞娅颤抖着手接过了心心念念的孩子,分别这么长时间,伊莱的重量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轻到她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魔怔之下的幻觉。她近乎执着地注视着伊莱微微起伏的胸脯,又轻轻用耳朵和脸颊感受他规律搏动的心跳,最终她终于相信自己每夜梦中的场景成为了现实,无声地痛哭出声。
迪伦伸出手臂环住菲瑞娅颤抖的脊背,眼中难得地也翻涌着滚烫的泪水,他安慰自己的妻子道:“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嗯,”菲瑞娅点点说,“嗯。”
一直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的奥林突然走上前来,从菲瑞娅的怀抱里接过了自己阔别半年的弟弟。
“我带他回房间。”
他的声音甚至也是有点颤抖的。
本该陷入安静黑暗的领主城堡在这样一个夜晚被猝不及防地焕发了活力,每一个仆人的眼睛里都焕发着亮闪闪的光彩,他们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如果此时有人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一部分女仆的眼睛里含着亮闪闪的什么东西。
就像星星。
领主夫妇与马修和阿奇尔一起坐在了会客室里,女仆长端着热茶从被管家先生拉开的房间门走了进来,她垂着眼睛为两位主人和两位客人分别沏上了一杯能抚慰疲惫情绪的甜蜜热茶、并且对阿奇尔的相貌视若无睹,就像一个具有明显奥斯都帝国王室特征的成年男人出现在隔三岔五要在边境大打出手的弗朗西斯腹地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马修捧着热茶细致地描述自己从得知消息到找到伊莱、再到回到弗朗西斯这一路上的经历,他尽可能地把这个过程描述得轻松一点,但母亲和姐姐特有的洞察力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轻松词句下蕴含的危险。本来就很不平静的菲瑞娅的手再次开始颤抖,但她很快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并且表现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迪伦默不作声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菲瑞娅突然打断了马修的描述:“你还是不能回家吗?”
马修飞扬的神色一顿,他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
“掌握财富的柯蒂斯家族不能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继承人,姐姐,你不是知道的吗?”
看似脱离于大陆所有势力之上、公平又公正的教廷事实上具有掌控包裹财富与人心在内的一切东西的欲望,在座的各位不都是知道的吗?
会客室内陷入了沉默,人类对神明的信仰根深蒂固,依托于此数千年来形成的巨大阴翳笼罩在他们上空。先辈为他们留下了勉强制衡的凭依与火种,但现在这种凭依已经很薄弱,而火种似乎已经落在了他们都不想的地方。
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一路伴随着教廷刺杀的马修和阿奇尔对此的认知比菲瑞娅与迪伦还要更明确。
“姐姐,我们即将进入弗朗西斯时遭到了教廷暗杀者的袭击,阿奇尔替伊莱挡了一刀。”马修微微拧着眉头,眼睛里流露出极其凝重的担忧来,“然后伊莱使用了治愈魔法。”
“那是一个完整的治愈魔法,他将自己的魔力导入阿奇尔的身体里,引导它们转了一圈。”
“然后阿奇尔的伤口就如同时间回溯一样愈合了。”
菲瑞娅和迪伦对视一眼,心都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那个摆在明面上的预言背地里其实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版本。
天真又残忍的恶魔之子化身为温和蓬勃的太阳,他诞生在污浊中唯一洁净的雪原之上、生而拥有能够拿出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能力,每一个心存光明的人或者幻想种都会难以抑制地向他靠近。他比此前任何一个存在都要更加强大而聪慧,万众高呼他的名字,簇拥着他掀起一场由雪原开始、蔓延向整片大陆的变革。
到那时,人类与幻想种在明朗的阳光之下彼此欢笑着交融,阴影被他们踩在脚下、踩进湿润的泥土里。
……
洛浦庄园的马车披着被晨光稀释的夜色停在了城堡门口。
克拉伦斯还没等马车完全停靠稳定就急匆匆地跳了下来,如果不是大小姐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大约会在和自己的小伙伴重逢之前先与坚硬的地面亲密接触一下。
与乍一看没什么变化的伊莱不同,洛浦家的继承人在这半年里从内到外里成长了很多。他的个子开始拔高、眼神逐渐沉稳,他开始走出属于自己的工坊、被洛浦家主带在身边在属于贵族的宴会之中出现。所有人都说他冷静成熟得超乎寻常,但是他胡乱套上的外套里面裹着皱巴巴的睡袍,但是他还是为了见伊莱差一点在卫兵和女仆长的注视下栽一个跟头。
“你急什么?”大小姐谴责道,“小伊莱刚刚回来,难道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她这样说着,脚步却始终领先克拉伦斯半个身位。
“我可以陪着他休息。”
克拉伦斯说。
大小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还是没有把伊莱小时候留宿洛浦庄园、突发奇想与克拉伦斯共睡一张床结果被差点被睡觉不怎么老实的克拉伦斯一脚踹下大床的往事在这个情况下宣之于口。
他们都很熟悉领主城堡的构造,不需要女仆领路就能自主找到前进路线,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花园时,正与两个人说着什么的领主夫妇就这样映入眼帘。
他们这个角度很好,克拉伦斯完完整整地看清了那两个陌生人的脸。与在半空中一眼看见马修的紫眼睛的伊莱不同,克拉伦斯第一眼看见的是阿奇尔迥异于周围所有人的外貌特征。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睛里那圈蓝环泛起属于狼的冰冷光泽来。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想:事实上父亲的长相和弗朗西斯的贵族也是有着明显差异的。
更高的眉骨、更浅淡的肤色、更修长的身材,但这种不同寻常都被限制在一个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范围里,就像洛浦家主与这个男人相似的血统被稀释过一样。
克拉伦斯和大小姐对视一眼,血缘牵绊让他们迅速确认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然后这种血统在她们身上又被稀释了一次。
正认真又安静地听着马修与姐姐、姐夫告别的阿奇尔似有所觉地朝花园中某个方向望了一眼,再看见并肩立在一起、长相相似的洛浦兄妹后,他微微颔了颔首。
马修并不知道阿奇尔与小外甥的伙伴之间的眼神交流,他微微俯下身轻快地抱了抱菲瑞娅,就像许多年前少女时期的菲瑞娅经常做的那样。
“姐姐,”他说,“不要忧心。”
“虽然教廷提前动手,但伊莱不也比我们想象的那样更早做出了改变吗?”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证明。”
“他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也要更加强大,他一定能走得很远很远,远到此时的我们根本不敢想象的位置。”
“在他能够挥舞翅膀之前,”马修轻快地眨了眨右眼,神态和伊莱做这个动作时一模一样,“我们就为他清扫出一片能够自由飞翔的天空吧。”
第73章
七年后,弗朗西斯北边境线。
冬天才刚刚过去,与温暖的游星腹地与还在降雪的奥斯都中心不同,弗朗西斯的空气中带着微微的寒意。身着黑色铠甲的亲卫军队伍在荒芜的山脊之上巡逻,代表奥斯都的银灰铠甲队伍迎面而来,他们中间只隔着一条人为挖出的浅浅沟渠,双方的队长的视线短暂相逢,又飞快地错开。
前不久游星帝国与奥斯都帝国在教廷见证下的和谈以一种近乎撕破脸皮的方式不欢而散,奥斯都新继任的皇帝会议中途便拂袖而去,游星帝国的王太子当场砸碎了作为礼物千里迢迢带来的巨型水晶雕饰,据说溅起的碎片差点划破一位红衣主教的手背。
奥斯都的队长在错身而过后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弗朗西斯的队长也一样。
平静了十年之久的北边境线随时可能再次燃起战火。最寒冷的时候他们在沟渠中铺满木柴,隔着这道可以轻易越过的边境线朗笑着交换食物、酒意正浓时将对方称之为兄弟,温度渐暖的时候就要变成取走对方性命的罪魁祸首。
任谁也很难在付出感情之后接受这样的落差。
奥斯都的卫兵尤甚。他们对弗朗西斯的情感十分复杂,在真正来到这里前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这片被神明抛弃的荒芜之地只能孕育出野蛮污浊的灵魂,但当他真正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认为了。
上一个春天奥斯都的边境领地莫名其妙地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魔兽暴|乱,彼时正值奥斯都老皇帝去世期间,绝大部分士兵都被按照旧例调回王都以保证王太子顺利登基。就在奥斯都的将领认定奥斯都将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的时候,当时驻扎在北边境线的弗朗西斯大少爷奥林€€弗朗西斯主动提出让他们将部分暴|乱的魔兽引导向弗朗西斯领地。
众所周知,与绝大多数领地不同,弗朗西斯的亲卫军全部由天赋者构成,并且人人都有应对领地内部层出不穷的魔兽暴|乱的丰富经验。
奥斯都的士兵拼着性命带着失去理智的魔兽群向边境线涌去时,就看见了一道由血肉之躯构成的漆黑长墙。
那一天没有一只魔兽能够越过那道浅浅的、仿佛能够轻易跨过的沟渠。被银白巨龙与狮鹫撕碎的飞行魔兽尸体落在奥斯都的土地上,就像落下的温热冰雹。
弗朗西斯的卫兵强大又温柔,他们可以在危机之前筑成牢不可破的高墙,也可以鬼鬼祟祟地在一个夜晚把放满食物的包裹抛掷给被魔兽摧毁粮仓的奥斯都,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军营里。
而弗朗西斯这片土地好像也和他们一开始想象的不太一样。
曾经作为荒芜贫瘠的代名词出现的弗朗西斯在这几年来逐渐展露了令绝大部分人震惊又不愿相信的崭新面貌,它繁荣而拥有区别于大陆其他地方的勃勃生机。每一个去过弗朗西斯的人类或者幻想种回来之后都对仿佛在舌尖跳舞的火锅与甜蜜到心里的海绵面包念念不忘,一整个大陆的商队都向着弗朗西斯特产商店涌来,越来越严苛的、限制外来者的法令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清透的玻璃、精美的陶瓷,闻所未闻的食物,一整支矮人的效力,和平到不可思议的贵族与平民。
还有逐渐混乱的大陆中央比教廷圣典中描述的神国更像理想乡的弗朗西斯。
偏激者迫不及待地给予否认,痛斥弗朗西斯为用谎言将整片大陆愚弄其中的骗子,然而他们中的一小部分捂住眼睛和耳朵,心里也有着隐隐的恐惧。
他们在恐惧什么呢?奥斯都边境线的卫兵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恐惧深深镌刻于自己的脑海中、代代相传而来的认知是错误的。
奥斯都的队长突然停驻脚步回过头,黑色的卫兵队伍已经只剩一个小点,他见过那支队伍的队长。彼时这位弗朗西斯的亲卫军队长坐在燃起篝火的沟渠另一侧,带着涌上脖子的酒意忧心忡忡地拉着他们的最高将领。
“我们的小少爷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变得健康起来呢?”
那位贵族出身的最高将领据说与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立场对立,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甩开了队长的手,硬邦邦地说:“比起在这里杞人忧天,你不如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声名传遍整片大陆的、独属于弗朗西斯的奇迹之子。
他在九岁那年遇到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意外,从此缠绵病榻,几乎不怎么迈出领主城堡。外界对他知之甚少,但不可否认的是,弗朗西斯的每一点微妙的改变背后都有着他的身影。简直就像曾经的弗朗西斯破碎成了许多片,而这位小少爷坐在柔软地毯前把这些碎片一点一点拼回去一样。
弗朗西斯的领民振臂高呼他的名字,每一场初雪后的庆典都会弹唱起隐晦赞颂他的歌谣,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每家每户的玻璃窗外都会放着一盏小小的、为他祈福的灯。
奥斯都的队长垂了垂眼睛,慢慢回过头。
“走吧。”他说。
漆黑的队伍和银灰的队伍在短暂交错后逐渐延伸向远方,不知道过了多久,属于奥斯都领地那一方的灌木丛里慢慢冒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明亮的绿色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在确认周围没有魔兽和人类之后,一只脏兮兮的、布满石子刮蹭伤痕的小脚探了出来。
下一秒,一小团灰扑扑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翻越代表着边境线的浅浅沟渠,稳稳地落在了属于弗朗西斯的土地上。
……
詹妮弗是一只生长在奥斯都帝国西部的精灵,她前不久才在东躲西藏的生涯中度过了自己七十四岁的生日,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她今年大概是只有六岁。
一只六岁的纯种精灵幼崽,按理来说应该在森林里的藤条与花丛之间嬉戏玩闹,然而她却凭着濒死长辈最后一句话、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特征、避开能想到的一切危险来到了弗朗西斯。
夜幕降临,詹妮弗坐在一个小小的岩洞里,这里实在逼仄,就连她这样的身形也需要蜷缩手脚,然而这已经是她小小的脑袋里所能想象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刺骨的寒冷从岩壁浸入骨髓深处,许久没有进食的胃已经失去知觉。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有些迟钝地想:人类好像长时间没有进食就会死掉,也不知道精灵会坚持多少。
死亡是什么呢?是像长老爷爷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还是像族中的哥哥姐姐一样从树枝间坠落到地面上或者河流里呢?
“妈妈,我有点害怕。”她握紧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吊坠,有些哽咽地重复道,“我有点害怕。”
詹妮弗似乎出现了幻觉,金发的美丽精灵努力地露出温和的微笑,似乎要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如同海啸中的浪花一样从她的背后席卷而来,而她脚腕已经有一截变成了焦土一般的黑褐色。
“别害怕,我们的小詹妮弗是整个族群里最坚强的小精灵对不对?”
“詹妮弗,不要哭。你要向南走,一直向南走,走到奥斯都与游星的边界,走到一个叫弗朗西斯的地方、寻找一个比太阳或者启明星还要闪闪发光的人。”
伴随着蔓延上女人脖子的黑色焦土,两滴泪水落在詹妮弗苍白的脸上。
“找到他。”
詹妮弗轻轻地倒下了,被银质花藤缠绕的紫色晶石从她的衣领里滚落到了地上。
她睡着了。
……
在弗朗西斯艰难前行了三天的詹妮弗走进了一片巨大的山谷之中,她曾经是自己的族群中最具有天赋的风语者,风传递回来的信息让她避开了绝大多数有生命的物体,有惊无险地来到了这个相对来说最令她感受到舒适的地方。
长时间的奔波对于一只精灵幼崽来说实在太过艰难,她坐在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前,弯下腰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几乎要干涸的喉咙受到了抚慰,詹妮弗撑着地面轻轻喘息了一会儿,忽然,脏污的衣袖上传来了轻轻拉扯的动静。她转过头去,原来是一只灰毛松鼠。
詹妮弗是很喜欢小动物的,她扬起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把这只松鼠捧到了手心里。
“你也是来这里喝水的吗?”她用冰冷的鼻尖蹭了蹭松鼠的小脑袋,“喝吧,这里的水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