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房间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垂着脑袋,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卷头发贵族红润的脸颊一瞬间苍白下来,最初的激动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只有贵族和官员的普通会议。他咽了咽口水,在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洞穿的视线之下,他终于从头到脚开始以极小的幅度痉挛起来。
完了,他想,彻底完了。
眼观鼻鼻观心的贵族与官员们也想:完了,他彻底完了。
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迪伦缓缓站起来,他的双手重叠在立起的剑柄上,脊背比被锤炼到笔直的钢铁还要挺拔。
“我想你们误会了一件事,所以我不得不向你们申明,”沉稳平静的声音在房间至中响起,迪伦不急不徐地踩着贵族与官员们的神经说道,“我刚刚那句‘伊莱推断龙脊山谷即将发生魔兽暴|乱’并不是在向传达会议的议题。”
“那是一个命令。”
弗朗西斯的领主大人温和又宽容、公明又清正,和平为弗朗西斯蒙上的柔软薄纱同样笼罩在了他的头上,如果有谁划破这薄薄一层伪装,就会发现他依旧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往无前的强大黑骑士。
“那是一个要求所有守卫在领主城堡和贵族庄园的卫兵即刻前往龙脊山谷的命令。”
“所以现在,”迪伦扬起温和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冰冷得像磨尖的利刃,“去执行我的命令吧,各位大人们。”
没有一个人动,并不是说他们在试图挑战领主的权威,而是在极盛的威势之下,人是会对打破某个微妙的局势生出畏惧的。
有好事者想,绝大部分军权掌握在大少爷这一派的手里,只要大少爷拒绝接受命令€€€€
然而天不遂他所愿。
剑鞘与金属腿甲相击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人都望向面色冷凝的奥林,他大步迈向被士兵拉开的厚重大门,作为小少爷本人都不知道的“小少爷党”活跃在弗朗西斯商业场的波文与平民部长紧随其后,然后是总是作壁上观的洛浦家主,这位苍白高大的男人慢悠悠地站起来,向着迪伦微微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他们的离开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房间内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了依旧温和微笑着的迪伦和面色惨白的卷发贵族。
“彼得,”弗朗西斯的领主慢条斯理地说,“你还记得四年前那场名为地震的天灾吗?”
卷发贵族张了张唇,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最终他双腿一软,随着溅开的汗珠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是记得的,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在那场波及半个游星帝国的地震发生之前整片大陆上都没有类似的记载,没有人能想象到宽广博爱的大地深处蕴藏着能够摧毁百年高墙的可怖力量,它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凉爽夜晚到来,无情又迅速地夺取了许许多多还在睡梦中的人或者幻想种的性命。当阳光越过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半个游星帝国都在废墟与血泪之中挣扎,而弗朗西斯只有废墟,没有血泪。
因为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提前两天要求父亲与兄长将所有领民从温暖的房屋之内迁移到旷野之上,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也认为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的迪伦疯了€€€€明明一开始他是坚定不移地拒绝的。
当时的时机实在很凑巧,伊莱的声望刚好跟着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向领民售出的第一批钢制农具一起达到了顶峰,许多贵族以为的、领民因为不满而生出暴动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除开弗朗西斯总是对领主抱有近乎盲目的信任之外,他们想:既然是奇迹般的小少爷提出的要求,那么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所以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弗朗西斯石头砌成的房屋空空如也,它们的主人如同星星一样散落在平坦宽阔的土地之上,熊熊燃烧的篝火仿佛属于某场盛大的庆典。
仿佛要将世界倒转的恐怖晃动感消失之后,茫然的弗朗西斯领民们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来不及拍去衣服上沾染的草屑或者泥土就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跳动的心奔向自己的家园,然后在横倒的石柱与沙砾之前缓缓跪下。
极度惊惧之后的劫后余生感摄取了他们全部神经,在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们俯下身、用颤抖的嘴唇亲吻大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弗朗西斯从上到下都对伊莱的话具有近乎盲从的信任,只是后来小少爷的病情突然恶化、再次淡出大众视野,所以这一切都被时间掩盖在了大家的脑海深处。
但那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卷发贵族恍恍惚惚地想,他刚刚说的是什么呢?“一个几乎不出门的小孩子一句毫无根据的、完全只是臆测的话”。
“我的小儿子是还很小,他只有十六岁,人生才刚刚起了个头。身体也确实比常人差一些,但这完全无损于他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是一个从不在大是大非上开玩笑的、可靠又聪明的孩子。某种意义上,他为弗朗西斯创造的东西比我所做的更多,而你,因为自私的想法而在大庭广众之前用这样的言语来形容他的你,又做过什么呢?”
迪伦的笑意隐去了,在卷发贵族颓唐的眼神中,他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最后的通判。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一位剑士,今年只有四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我感动于你愿意为了守护弗朗西斯、就算放下安乐享逸的生活也要加入弗朗西斯亲卫军营的决心,所以决定为你破一个小小的例。”
“你将免去在新兵队伍训练的时间,直接加入由伦克朗€€艾里斯都率领的轻骑兵队伍。”
卷发贵族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绝望地望着迪伦俊朗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点回转的余地。显而易见,他失败了。他像被抽空力气一样跌坐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类似于“不”的含糊音节。
然而弗朗西斯的领主大人为他花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迪伦拿起剑,大步从卷发贵族的身边路过,轻飘飘地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希望今天下午能在龙脊山谷外的亲卫队伍里看见你的身影。”
“彼得€€诺埃尔先生。”
第82章
伊莱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某种意义上为了自己处置了一个因为情绪上头而造成无法挽回后果的贵族,他轻盈地领先克拉伦斯一步迈过山涧,因为被水流长时间冲刷而变得圆滑的石头猝不及防地背刺了他一下。
伊莱重心失衡,瞳孔紧缩的同时下意识想要曲起手肘护住脑袋,突然,一双手环住他的腰腹与臂膀,大又不至于让人感到不适的力道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伊莱一脚踩进银亮水流,还有些寒冷的泉水浸湿裤脚,然后流进鞋子的缝隙里。
抽空捞了一个人的克拉伦斯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带着伊莱往前跑了好几步,察觉到伊莱稳住了重心之后,他收回了手,模糊不清地问道:“你怎么跑这么快?”
“你可以理解为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伊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向右一迈,下一秒,一个带着电弧的魔法球砸在他刚刚的落点,激起的碎石砸痛了伊莱的小腿,他右脚向前一踩,左腿猛地发力,视野随着他的身体转了半个圈,在看见远处如同浪潮一般涌来的黑压压魔兽的同时,他挥杖施出了一个纯靠魔力堆砌、没有半分技巧可言的魔法。
拳头大的冰球如同降落的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向脱离大部队、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几只魔兽。
一些时候简单粗暴的东西能起到意外好的作用,放出魔法后伊莱顺着惯性转回一开始的地方,砰砰声与魔兽的嚎叫在不远处响起,而他曲腿跳过一块大约有成年人小腿那么高的石头,气喘吁吁地继续说道:“也可以理解为我就是一个很有在身体素质方面赶超剑士的潜质的魔法师。”
伊莱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听的人都会感同身受地感到疲累,然而他的脚步却没有半分停顿,甚至能够与剑士克拉伦斯齐头并进。
就算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克拉伦斯的眼角依旧抽了抽。
就,各种意义上都还挺神奇。
伊莱要是知道克拉伦斯在想什么,绝对会在心里赞同:系统出品的这种能够短时间内提升速度、却完全无法提升身体素质的卡片确实还是挺神奇的。
别看他跑得好像很轻松,事实上他喉咙里的铁锈味一直没有断过,腰腹右侧痛到快要麻木,连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疼。说真的,上辈子大学军训拉练三公里都没有这么累过。
“还有多远?”伊莱手肘开路闯进灌木丛,咬牙切齿地问道。
克拉伦斯回答了些什么,可惜声音完全隐藏在了树叶枝桠碰撞的声响里,坚硬的枝条划过伊莱裸露的手腕与没来得及护周全的脸颊,明明不是多繁茂的灌木此时大得可怕,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刷拉一声,伊莱和克拉伦斯如同穿过绷紧布帛的针一般一前一后地破开了昏暗灌木丛。
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伊莱的视野变得白茫茫的,他脚步不停,眯着眼睛试图加快视野恢复的速度,就在眼前出现属于泥土或者岩石的深色后,克拉伦斯难得带着许多惊恐的喊声出现在他的耳旁。
“伊莱!”
伊莱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的眼神瞬间也变得惊恐起来。
广袤的、由新绿树冠连成的湖泊出现在他们脚下不远处€€€€是的,脚下的不远处。
他们跑到了跑到了峭壁的尽头,离边缘只有不过三四米。
伊莱来不及思考就伸手拽住了试图刹车的克拉伦斯,慌乱之中他的准头不太好,原本想抓住手腕或者手臂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抓住了克拉伦斯的外套前襟。克拉伦斯刚刚慢下去一点的速度硬生生被这个动作带得重新快了起来,他弯下腰踉跄了几步,下意识抱住了伊莱的腰。
下一秒,他一脚踏空,伊莱带着他纵身跃下山崖。
呼啸的风声铺满整个耳朵,右手腕盘得紧紧的藤蔓适时松散开来,伊莱一边虚着右眼试图找出一个能够缠绕的点一边大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自由落体运动对于稍微有点恐高的克拉伦斯来说还是有点太过刺激,他下意识重复道:“什么?”
“我说你在灌木丛里说的什么?!”
灌木丛?克拉伦斯的记忆突然回笼,他记得伊莱问他离科尔山还有多远,而他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克拉伦斯抱着伊莱的腰大声喊,“不是你在带路吗?!”
和几乎要把整个龙脊山谷探索个七七八八的伊莱不同,他明明绝大部分时候都走的是那条直达科尔山煤矿洞的、平坦又安全的大路啊!
没有伊莱的时候他都很守规矩的!
新绿湖泊越来越近,伊莱终于捕捉到了一颗高大巨树粗壮的枝桠,他把拽着克拉伦斯前襟的那只手抽出来,失去了一个支点的克拉伦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腰腹生存空间被挤压的伊莱用握在左手的魔杖极具个人情绪地抽了小伙伴一下€€€€他差点被箍出一口血来。
有一点恐高的克拉伦斯很有报复心地又收紧了一下,但是放开的时候力道就轻了很多。
就在他们与那根粗壮枝桠落到同一水平面时,早已准备多时的藤蔓直射而出,伊莱与克拉伦斯在树林之中荡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弧。向心力把伊莱的手臂扯得生疼,他咬着牙,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要以为自己的右手脱臼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很没有道理地迁怒了明明在同龄剑士中体型已经算是十分轻盈的克拉伦斯€€€€回去就鞭策克拉伦斯减肥,他愤愤地想,披星戴月地减、马不停蹄地减,减到地老天荒,只要世界不毁灭,他就一直不停地减。
克拉伦斯就像听见了伊莱的想法似的突然从伊莱的腰间伸出手臂,他的臂展比伊莱长很多,只需要轻轻向上探一探身子就能抓住藤蔓的根部。
伊莱压力骤减,克拉伦斯有了凭依后飞速反客为主,明明坠落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从伊莱腰间延伸而出的沉重尾巴,再次扬起时他就一手拽着藤蔓、一手环住了伊莱肋骨那一圈。
藤蔓松开了缠绕点,克拉伦斯在惯性的加持下以一个超越常理的、类似于伊莱上辈子撑杆跳运动员似的动作把自己和小伙伴一起荡了一个非常远的距离,他们甚至跃出了挤挤挨挨的树冠湖泊,伊莱费劲地扭过头回看他们来时的山崖,几只中小型魔兽没有刹住车,正和坠落的石头一起落往崖底。
魔兽就算再没有理智,在发现同伴接二连三地死于坠落之后也应当不会再追上来了。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伊莱稍微喘了口气,刚回过头来就发现另一根可以用作落点的树干就这样恰巧的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就!知道!伊莱刚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克拉伦斯这位在陆地上都算是个半吊子的剑士根本没有点亮在树上穿梭的技能。
几次三番救小主人于水火之中的藤蔓还没喘口气就再次被迫上岗,它鞠躬尽瘁至此,却也只是减缓了一点砸落的力道。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前,克拉伦斯单手摁住了伊莱的后脑勺。
砰地一声,他们坠落到了地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很远。
几个满脸写着警惕的黑甲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从树丛中滚出的两个熟悉身影,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拔出的剑不知道该收回剑鞘里还是继续拿在手上,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尽力缩小存在感还是上前表达一点关心的意思。
小少爷怎么会和洛浦少爷一起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这里啊?!
在地上躺平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说真的,克拉伦斯。”伊莱龇牙咧嘴地撑着地面从克拉伦斯身上爬起来,又把脏兮兮的手掌伸到克拉伦斯面前,“你差点就要把我箍成两截了。”
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克拉伦斯终于想起来捡起自己洛浦继承人的高冷外壳了,他面无表情地握住伊莱的手,借了一点力道站起来,撞击地面的时候他垫在下方,此刻屁股和后背太疼,于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放在平时,他高低是要回一句“是吗?我也差点被摔成肉饼了呢”的。
伊莱缓了一会儿,待到疼痛的劲头过去之后才弯下腰拍拍沾染上草屑的衣摆,他环顾四周,想要找出自己握紧一路却在最后时刻脱手的法杖。
这把法杖不仅是阿奇尔继位之后送来的第一件礼物,还是他抡得最顺手的一把,无论从纪念意义还是从实用性的方面考虑都能在伊莱众多的法杖中脱颖而出。
一个黑甲卫兵从繁茂的枝叶中抬起头来,他比蔓延在两颗树之间的灌木要高出一个脑袋,远远看去就像是漂浮在新绿树叶之上的一颗、被黑漆漆金属包裹得只剩眼睛的一颗漆黑脑袋。
嘶──也不知道是扯到伤口还是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可以称得上诡异的场景吓了一跳,总之伊莱倒吸一口冷气,甚至还向后退了小半步。
“小少爷,”那颗脑袋发出的声音因为隔着金属面罩而变得闷闷的,“您的法杖在这里。”
他适时举起了那根比它的绝大部分同类要大上一圈的同类。
这位黑甲卫兵的动态视力很好,在伊莱和克拉伦斯出来之前就发现小少爷的那根几乎从不离身的法杖滚落进了树丛里。所以当同伴隔着漆黑的金属面罩面面相觑的时候,他就已经踏上了寻找法杖的道路。
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谢谢你。”
伊莱扬起明朗的笑容,他往前小跑几步,看起来就是准备要走入灌木丛的样子。黑甲卫兵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手掌向外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
不明所以的伊莱停住了脚步,卫兵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灌木丛,他彻底脱离的那一刻伊莱敏锐地发现了缠绕在他腿甲上的荆棘藤。
伊莱一怔,他张了张唇,最后笑着再次说道:“谢谢你。”
卫兵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法杖交到了伊莱摊开的手上。他单手摁住面罩边上一个小小的机关,另一只手把面罩一整个揭了下来,一张被年代久远的刀疤横穿的熟悉脸庞出现在伊莱面前。
伊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罗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