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木屋里待的那段时间可太难受了,他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封闭的、一点娱乐设施也没有的屋子里,想要尝试做饭、多疑的半精灵又要怀疑他下毒,艾萨克的厨艺仅限于把植物根茎和肉混在一起、连烤个魔兽肉都能烤成酥松的焦炭状,他给自己找了个烤山药的消遣,还被艾萨克一手阻止。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简直暗无天日。
伊莱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他非常认真地对满脸不解的矮人族长说道:“族长先生,等魔兽暴|乱过去之后我能请您教我认识一下目前大陆上的炼金物品吗?我会付给你满意的报酬的。”
矮人族长怔了怔。
真奇怪,明明一些卫兵怀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个就算在寿命短暂的人类中依旧能称得上一句幼崽的少年却好像笃定会迎来一个所有人都期待、美好的结果一样。
矮人族长很想用许许多多残酷的现实来反驳,但过了许久,他抬步走出武器库,怀着自己都不明了的心情扔下一句:
“随便你。”
伊莱的唇角渐渐向上扬起,他抬起腿,几乎是用跑的奔进了明亮的光线里。
第84章
伊莱将带出的武器交给了巡逻队长。
在巡逻队长被布袋中的内容震惊到凝滞时,伊莱有些调皮坏心思地想:看吧,被震惊到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这一部分是可以给普通人用的,”伊莱指着自己的那个布袋说道,他又指了指矮人族长带来的那个,“把这些全部分发给合适的卫兵吧。”
他眨眨眼睛,喉咙里滚过了很多话,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请让他们一定要将自己领到的武器原原本本地、亲自交给矮人族。”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巡逻队长沉默了很久,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伊莱从前只会觉得听了这个声音隐隐作痛,今天却觉得耳膜和大脑都在跟着一起响。
“请去做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吧,”伊莱十分笃定似地说,“我们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大家都去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矮人族长板着一张脸翻出两具勉强适合克拉伦斯和伊莱体型的盔甲,背着手慢悠悠地离开,整个矿洞里只剩下了克拉伦斯和伊莱两个人。
“你就准备独自在科尔山应对魔兽潮吗?”克拉伦斯还算熟练地扣上前胸甲和后胸甲的卡扣,不经意间说道。
“不是有士兵离开了吗?”伊莱眨眨右边眼睛,“他们会把这个消息带给父亲和奥林的。”
放任士兵离开当然主要是出于尊重个人意愿的出发点,但这也不妨碍他在这个过程中达成一点小目的对吧?
“你不怕他们因为害怕被处罚临阵脱逃而选择知情不报?”
“不害怕,”伊莱耸了耸肩,“那可是魔兽暴|乱啊,克拉伦斯,弗朗西斯人没有一个是不对此报以警惕的。”
克拉伦斯拧起了眉头,现在四下无人,他终于有空间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疑问说出口来:“你不会认为靠在这里迎战魔兽潮就能阻挡蔓延整个龙脊山谷的魔兽暴|乱吧?”
“当然不会。”伊莱伸出指节轻轻扣了扣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把自己的立场转换了一下、尝试从别人的角度来思考而已。”
事实上在意识到龙脊山谷的魔兽暴|乱会对周边的小镇与耕地造成难以恢复创伤的下一刻伊莱就想道:如果以弗朗西斯绝大多数暴|乱都是在人为影响下发生为前提,为什么那些对弗朗西斯怀有恶意的人没有早早地对龙脊山谷下手、而是选择在其它居民并不算密集的地方制造混乱呢?
伊莱并没有得出答案,但是下一个疑问接踵而至:
龙脊山谷在层出不穷的魔兽暴|乱中豁免数百年,却在今天成为了例外,这仅仅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还是因为幕后的人突然得知龙脊山谷€€部发生了令他们始料未及、又十分忌惮的变化呢?
伊莱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大约是为了后者。
有了这样的开头,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分析了。近年来龙脊山谷内部发生的、有可能对幕后人物造成危机感的只有三件事€€€€矮人的迁入、煤矿的发现,以及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的建立。
在这三件事中伊莱首先排除了矮人的迁入。如果诱发魔兽暴|乱的物质真的是圣水,那么幕后黑手绝对与教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教廷在七年前已经派出过暗杀者对矮人部落发动袭击,绝不可能在现在后知后觉地通过魔兽这样的外部因素再次动手。
其次排除的是煤矿的发现,据伊莱所知,整个弗朗西斯知道煤矿本质上是退化元素宝石的大概只有被冠以弗朗西斯之姓的三个人。如果这件事被幕后之人得知,从统治阶级就出现问题的弗朗西斯基本就可以直接抬走了。
最后就剩下了€€€€因为坦然将钢制农具销售给每一个持有身份证明的弗朗西斯领民而斩获整个大陆明里暗里目光的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
冶炼厂大放异彩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加上一定的准备时期,最后在今天爆发,整条时间线看起来十分合理。
伊莱从不轻易信任每一个契合得要命的合理,但他在经过翻来覆去的怀疑之后总会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所以魔兽潮绝对会经过科尔山,如果因为某些意外他们偏离航道,幕后之人也会动用手段来将他们引导回“正确”的道路。
克拉伦斯并不知道伊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考虑了这样多,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短暂挣扎之后生闷气一般说:“怎么每次被控制的都是魔兽?南部丘陵也是,龙脊山谷也是。”
伊莱眨了眨眼睛,他安慰性质地拍拍克拉伦斯的肩膀,唇角轻轻翘起一个笑容。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克拉伦斯。”
伊莱觉得自己应该举个例子。
“比如龙。”
“龙也是一种魔兽,为什么要把它与魔兽这个种类区分开呢?只是因为龙格外强大吗?从来都不是的。”伊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自问自答道,“是因为这里的差别。”
魔兽的思维方式比人类或者其它任何一种幻想种都要更加简单,如果说其它物种的大脑会随着个体成长交错为复杂的网状结构,魔兽的大脑就一如出生时的单线或者井字格。
这决定了控制天生拥有强大力量的魔兽比控制其它任何一个种族都要容易很多,伊莱曾经在想通这一点之后真情实感地觉得如果自己是教廷的话,也会选择魔兽这一个族群使劲薅的。
但与此同时,能够被简单侵蚀的结构同样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消退。
伊莱利落地套上陌生的手甲,埋着头说道:“这意味着只要找到控制他们的东西,这场暴|乱就会在短时间之中结束了。”
克拉伦斯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与伊莱告诉他要阻止魔兽潮时一模一样。
他想,自己大概知道伊莱会说什么了。
“克拉伦斯,”伊莱握着银灰色的腕甲转了转,以确定自己的手臂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他抬起头来,坦诚地望着克拉伦斯的眼睛,“我得去把影响他们的东西找出来,我知道你想要阻止我,但在场没有人比我更加合适了。”
但凡在场的有大小姐、奥林或者其他三位亲卫军队长中的任何一位,克拉伦斯都会坚定地反驳。并不只是出自于站在朋友立场的担忧,而是守卫在科尔山、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士兵们需要一个精神旗帜€€€€深受宠爱、似乎与所有充满汗水与血泪的场面都不相融的小少爷与你一同站在铺天盖地涌来的魔兽之前,再也没有比这更加鲜明的旗帜了。
但是没有,在场职位最高的巡逻队长只是个普通人,亲卫军士兵的能力相较于伊莱来说也非常有限。
伊莱拥有强大的魔法、高于剑士平均水准的机动性,甚至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比绝大部分人都要更加熟悉龙脊山谷的构造,他绝无仅有的聪慧从过去的事迹里都能寻到苗头,而作为伊莱最亲近的人之一,克拉伦斯非常清楚伊莱的情报分析能力与随机应变能力完全不弱于大小姐。
而如果伊莱离开,在场还有一个板上钉钉的洛浦继承人作为旗帜的接班人。
确实没有人比伊莱更合适了,不,是只有他能去做了。
克拉伦斯握紧了拳头,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不是一位强大得像姐姐一样的剑士。过去他生出类似想法的时候伊莱都会眉眼弯弯地把他的头发呼噜乱,然后认真地告诉他:
“奥林和大小姐就是很擅长做剑士,我的母亲和斯科皮就是很擅长做魔法师,丹娅和朗姆基擅长做菜,弗洛擅长养花,而你擅长做一个铸造师,我擅长给你打造的武器刻上符文。”
“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都不同,只是有些人擅长的东西一眼就能让人看见,而有的人需要在深入了解之中缓慢挖掘。”
“挖掘的过程是会给人带来惊喜的,就像你。”
克拉伦斯记得伊莱最后一次说这番话的时候才十三四岁,笑盈盈的,像房屋顶上盛开的克罗丽丝。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生出过类似的想法。
直至今日。
去他妈的只要专注自己的领域就能闪闪发光,克拉伦斯的指节发出了难以承受的沉闷声音,但他浑然未觉,埋着头魔怔一般想道,铸造有什么用呢?他还是只能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柔弱的朋友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黑暗,却可悲又可耻地无能为力。
他的思维陷入了没有出口的漩涡,他的牙齿被咬得咔咔作响,阴晦的低语从他的左耳贯穿脑海直达右耳、如同诱人的蛇一样在他的每一寸神经上攀爬。
铸造有什么用呢?他坚持这么久的梦想有什么用呢?人类与矮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作用。
克拉伦斯呼出气流越来越沉重而灼热,等到伊莱察觉到不对时,从他牙齿缝隙中逸散而出的气流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缕缕滚烫的白烟。
“克拉伦斯?”伊莱唤道,眼看克拉伦斯没有半点反应他再次把声音放大了一点,“克拉伦斯?!”
这回克拉伦斯终于抬起头来了,他注视着伊莱带着担忧的眼睛,脖子上的青筋膨胀突起、直接蔓延上耳后。
伊莱瞬间瞳孔紧缩。
克拉伦斯的眼睛原本是非常漂亮的,冰蓝环形之内的灰蓝本色如同阴天沉默的海。
然而此时微微闪过的红光打破寂静。
伊莱握紧了拳头,并且比克拉伦斯握得更紧。
第85章
我可能是有一点反向预言天赋在身上的。伊莱后知后觉地想。
他刚刚还在向克拉伦斯解释魔兽容易被控制是因为魔兽的思维相对简单,现在克拉伦斯就带着被控制的明显特征出现在他的眼前。
克拉伦斯可不是魔兽,他是一个绝对称得上聪明的人类,而人类在其它幻想种口里的形容词常常是“阴险狡诈”或者“诡计多端”,总之和头脑简单完全不搭边。
伊莱的余光轻轻扫过为了穿戴盔甲被随意放在矿洞一角的法杖,他距离那里不算远,走几步就能拿到,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中间隔了一个疑似受到影响的克拉伦斯。人在失去理智时人体通常会解除部分自我保护机制、以代偿损伤身体机能为代价爆发出巨大的潜力,伊莱从前能够在不伤害克拉伦斯的前提下还算轻易地压制他,但不代表现在也能。
他把带上腕甲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心念一动,监察者之杖瞬间出现在他的手中。
“克拉伦斯,”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似的,伊莱轻声说,“你能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克拉伦斯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回答,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甚至带着奇怪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从前表达疑惑时面部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而今天他高高挑起眉毛,脑袋也跟着动了动,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亢奋。
伊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还好,有理智能对话就还好。他短暂地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直接试探:“你现在有感觉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他只是好好地与伊莱一起说话,能有哪里不对?
克拉伦斯注视着好像一点异常也没有的伊莱,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想:他发现哪里不对了。
眼睛是最人体能传达情绪的部位,伊莱在面临危险或者让他感受到不知所措的情况时比起下意识地转移视线更喜欢直直地盯着这个让他错乱的源头,过去许多年里他靠这个小习惯糊弄过了担忧他身体的菲瑞娅,糊弄过了试探他的贵族,糊弄过了许多许多人。
但是糊弄不过克拉伦斯。
克拉伦斯注视着伊莱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某种暖色光泽的眼睛,总是能对他托付后背的小伙伴,此时竟然有了针对他的、隐秘的警惕与忌惮。
巨大的背叛感瞬间将克拉伦斯笼罩,他卯足力气、泄愤一般踹了一脚凸起的石块,伊莱被在山洞中回荡的巨大声响惊得瞪了瞪眼睛,刚刚这个动作他看着都疼,克拉伦斯却面不改色€€€€甚至看起来平静了一点。
伊莱勉强保持冷静地想:好吧,被控制思维看来还会影响痛觉神经。
他开始认真考虑克拉伦斯多踢几脚石头后就自然重归正常的可能性,克拉伦斯本人却被他因为陷入思考而显得有些凌厉的面部表情再次激怒。
在愤怒的加持下,引诱的低语终于冲破了克拉伦斯的大脑来到耳边,一道带着奇异韵律的、细微之处甚至有些熟悉的女声诱哄着说道:你看,他这样对你,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你要让他付出代价,你要让他从身体到灵魂都记住轻视你的代价。
克拉伦斯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举起拳头。
伊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法杖,就在他即将提前用监察者之杖的尖端痛击克拉伦斯的腰腹时,从不远处突然响起的金属碰撞声让他的的思维连带动作一滞。
就在这短暂的愣神之中,拳头带起的风刮到了伊莱的面门。
伊莱望着占满整个视野的、在最后关头停驻的拳头,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在有些发红的拳头上落下蝴蝶翅膀一样的颤动痕迹。
这力道实在是很轻微,却让克拉伦斯浑身一震,他张了张嘴,仿佛在与什么无法捕捉的力量抗衡一样缓慢又艰难地将自己的拳头从伊莱的脸上拿开。
伊莱微微抬起的手臂慢慢下垂,直至监察者之杖的尾端触碰到地面,在空旷的洞穴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和克拉伦斯之间有半个头的身高差,此时他们离得有些进,伊莱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克拉伦斯的脸。黑发蓝眼的剑士脖子上突起的青筋跟随心脏一突一突,他的表情充满戾气、眼白被血丝布满,眼中的红光闪烁得像临近爆炸的危险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