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领民对领地认同度高的前提下,直观地看到领地的守卫者拥有强大的实力实在是一件足够振奋人心的事情。大叔和大婶自豪地指着其中的某个连面容都看不清的卫兵,高声对着自己的同伴说:“那是我的儿子、一个保护我们的勇士!”
然后他或者她的同伴就投来羡慕又钦佩的目光。
无论底下暗流涌动如何,至少弗朗西斯明面上已经重归宁静。弗朗西斯的领民总是很繁忙的,从前他们要奔赴燃起战火的北边境线、要走进危险的魔兽聚集地以采集足够食物来度过贫匮的漫长冬季,现在他们要按照弗朗西斯种子商店发布的册子来侍弄田地里的作物,要研究美食以求在城邦的小摊中脱颖而出,要撸起袖子
与外来的商队争抢弗朗西斯特产商店中不多的、非专门供给领民的商品。
只要生活足够繁忙充实,人类就很难会陷入一件不那么好的事情中无法自拔。
而弗朗西斯人心里知道,他们之所以能投身于这种切合自身的忙碌,是因为有那么一部分人在背后为他们默默地保驾护航。
温暖的六月初,一个带盛春气息的晴朗日子,领主城堡四楼专属于领主的书房。
此时这个诞生过许多把控弗朗西斯发展前景的决策的房间里站立着弗朗西斯最顶尖的那一撮官员。
“我们已经搜遍了整个龙脊山谷,除了一开始在那个山洞里发现的神像残骸,并没有发现发现第二个神像。”伦克朗站在书桌旁,他的眉宇间郁色重重有,语气更是低沉到好像平等地恨着每一个人。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理解,因为在一个月之前、科尔山爆发那场防卫战的时候他在河流下游打捞出了几乎等同于他目前唯一长辈的老女仆的尸体。
曾经盛极一时的艾里斯都家,终于只留下了伦克朗€€艾里斯都一人。
“领主大人,”伦克朗说,“我们需要更多有关于此的消息才能展开第二次搜寻。”
书房内的官员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谁不知道需要更多消息呢?问题就是能够提供消息的小少爷在说出神像是龙脊山谷魔兽暴|乱源头之后就陷入了昏迷,至今已经一个月,还毫无情况好转的消息。
一些胆大的官员悄悄抬起头观察面上毫无异色的领主大人,试图从细微的面部表情中得出一点情报,却纷纷无功而返。他们又在心里整齐划一地叹了口气:虽然小少爷自从四岁半遭遇那场囊括两位弗朗西斯继承人备选在内的绑架开始,生个跨度长达一个月的病已经是家常便饭、晕倒个三五几天也不值得惊讶,但这可是整整一个月,而且是怀揣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有关魔兽暴|乱的秘密的一个月。
看着阴云密布、好似天塌了一般的官员们,迪伦眉心跳了跳,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抱着手臂站在人群之后的大儿子,然而在对方笃定的点头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是的,父亲,您没想错,您正在装病实的小儿子昨天确实百忙之中抽空来您的书房闯了场无关紧要的小祸,而绝非已经昭告全弗朗西斯他命不久矣。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奥林不动声色地用脚勾住身边的四脚椅子拖了一段距离,确保椅子某根区别于其它三只的脚完整地暴露在迪伦的视野里才罢休。
是的,伊莱早就从昏迷中醒来了。
确切地说伊莱根本没有昏迷,只是在那段时间里嗜睡得要命。他可能说着说着话就陷入梦乡,也可能在等待米娜将放了一点辣椒的红薯粉端上来的短暂间隙里睡去。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那是身体情况恶化的征兆,明明是尊贵的大魔导师却几乎要成为弗朗西斯小少爷御用医生的撒比亚在忧虑的领主夫妇催命一般的信件轰炸中被迫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回弗朗西斯,最后满脸黑线地得出了“他只是太累了,睡到身体不累了就会恢复正常”的结论。
这个时候他倒是没有把魔力使用过度拉出来当幌子了,毕竟伊莱勤劳地在短暂的清醒间隙里催生了三茬试验田的作物。整整三茬,抛开伊莱沉睡的那段时间,撒比亚本人都不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使用三个对象如此之多的催生魔法。
领主城堡的三位主人有没有相信不得而知,总之伊莱没有下老师的面子,清醒的时间很争气地越来越长,至今已经快要趋近于他从前正常的作息。
如果不是伊莱坚持要“昏迷”到得知内情的人淡忘他在龙脊山谷魔兽暴|乱中起到的作用为止,前天终于解除禁足的克拉伦斯就该光明正大地来到领主城堡,而绝非趁着夜色悄悄摸摸进来,和伊莱闹了脾气之后又悄悄摸摸地回去,连传出流言的机会也没有。
当时奥林望着在车轱辘都透着点委屈生气的洛浦马车,头一次有点同情这个从小就和自己不太对付的洛浦继承人。
然后第二天他就被捉上窜下跳的格瑞捉到领主书房来的伊莱一不小心踹断椅子腿,要不是伊莱当即独立自主地给断口裹了一圈铁条,奥林不保证自己会不会从地上爬起来用指节敲他这个弟弟的聪明脑袋。
迪伦也瞬间回忆起了那一幕,但他的脑中的场景和奥林认知中的不太一样。当时伊莱抱着小腿窝在旁边软软的沙发上痛得边嘶气边道歉,和地毯亲密接触的奥林黑着一张脸站起来,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不情不愿地给伊莱破了皮的小腿上了点药。
补椅子倒是伊莱自己主动要补的,但那根铁条外围松松垮垮,还是斯科皮不熟练地抡起锤头给砸紧的。
迪伦突然觉得那场景有些滑稽,如果不是当前场合不太合适,他指定已经笑了出来。
他这个小儿子总是能带给人惊喜,你要说他活泼,真正遇见什么事情了他又比任何人都要冷静;你要说他沉稳,他又能做出来和还没有自己脑袋大的小宠物认真打架的事情来。
不愧是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爷,确实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挺奇妙的。
迪伦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再放下手时他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领主大人。
“神像带来的异常事实上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这里说的是伊莱在遇见矮人之前就发现山洞外明明有水源、却从来没有魔兽或者普通动物靠近的事情,“而直到那场大地震以前,那个山洞里都有,”迪伦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矮人从善如流地换成另一个词语,“人类生活的痕迹。他们在那个山洞里生活劳作,绝不可能对那样大一个神像视若无睹。”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深思。
“没有人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巨大的神像运进龙脊山谷,也就是说神像是慢慢形成的,在它形成的过程中,比人类更加敏锐的魔兽会对它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迪伦的视线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去找龙脊山谷、不,去找弗朗西斯全境该有魔兽却没有、不该有魔兽却有的地方,将它们汇聚在一起,再交由亲卫军营的西西莉亚€€洛浦队长来找出它们的共通性。”
“龙脊山谷的魔兽暴|乱只会发生一次,我们会不停地搜寻所有可能的苗头,然后将一切扼杀在萌芽之前。”
迪伦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金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果决。
“直到弗朗西斯再也没有任何一场魔兽暴|乱为止。”
与此同时,领主城堡外人无法进入的小花园内,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正盘腿坐在长满紫色花朵的玻璃花房里,现在明明已经很温暖,他却在长袖衬衫之外还披了一层薄薄的斗篷。
灰毛松鼠抱着一颗核桃安静地站在长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丛生长在陶土盆里的鸢尾移到由五颜六色的玻璃拼接而成的漂亮花盆里。
正是昨天闯了祸的伊莱和格瑞。
不知过了多久,伊莱总算完成了这个非常细致的工作,他指尖一转,一颗圆圆的水球瞬间出现在半空中,甚至乖乖地流出一缕缓缓的水流以让他慢条斯理地洗净沾染上泥土颗粒的手。伊莱还是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就在他要随意把手上沾染的水擦在斗篷上时,他突然注意到了放在窗边的架子上的白色帕子。
伊莱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又看看自己沾了干燥泥土的斗篷,最终还是站起来,走向挂着手帕的架子。
今天菲瑞娅去赴洛浦夫人的约,花匠弗洛要到傍晚才会到这里来,伊莱来花房前又没有知会任何人,于是此刻周围应当只有他和格瑞一人一鼠才对。
然而伊莱在取下手帕时,用余光望见了窗外一道黑色的影子。
伊莱眨了眨眼睛,慢慢擦干净手,转向大敞的窗户。
影子的主人还有一点熟悉,因为他有一双沉郁又漂亮的绿眼睛。
伊莱趴在玻璃花房向外支出的透明窗沿上,那离地面有将近半层楼高的距离,他探出小半个身子向下望,耳后因为两个月没有修剪而略微有些长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垂到颧骨,扎得他有些痒。
艾萨克微微仰起头,伊莱松松捏起的、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的拳头停在距离他的头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在他的眼睛眉骨上投射出一小片不那么稳定的阴影。
今天伊莱的心情很好,就算背着光,艾萨克都能看清楚他眼角眉梢飞扬的柔和笑意。
伊莱微微抿唇,气流冲破唇瓣的阻碍,伴随着轻轻一声“砰”,他的拳头如同烟花一样在艾萨克的眼前绽开。
艾萨克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朵漂亮的紫色鸢尾占据了他右眼全部视野,柔嫩花瓣拂过不那么翘但确实很长的睫毛,带来的奇异触感竟然让面对生命危险也面无惧色的半精灵生出一点缩缩脖子的冲动。
伊莱弯起眼睛,脸上扬起明朗又带着些恶作剧得逞的快活的笑容,他坏心眼地又把身子探出去一点,鸢尾错开一点距离,完完整整地印在了艾萨克的眼睑上。
四下突然生出了一股轻柔的风,艾萨克眨了眨眼睛,伊莱轻快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送给你,好久不见的艾萨克先生。”
第92章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按照伊莱的设想,艾萨克应该会在半个月之内来找他补一个治愈魔法,没想到却整整等了一个月。
半精灵的身体素质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嘛。
伊莱笑盈盈地松开手,鸢尾连带着青绿的花茎一整个落到艾萨克的脸上,它在重力的作用下向旁边滑落,却没有投身于冰冷的石板地面,而是坠进了半精灵下意识摊开的苍白手掌里。艾萨克轻飘飘地望了它一眼,指尖微动,他正要怀揣着自己都不太明了的想法把它收回斗篷中,蓝紫的花瓣却突然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它的温度比体温略高一点,暖融融的,就像冬天的太阳。
白光钻进青黛色的血管里,顺着永不止息的血液涌向这具年轻身体中每一个残损的角落。艾萨克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给他带来许多痛楚的伤口在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被修复,蝴蝶一样的光斑由下而上闯进他的视野,他一怔,下意识地低下头。
一个缓缓旋转的银紫法阵不知何时在他的脚下展开,莹白符文从其中慢慢向上翩飞,手中蓝紫色的鸢尾就像被风吹散的轻薄灰烬般一点一点地化为紫色光点,看上去就像白色蝴蝶翅膀上落下的细碎鳞粉。
隐藏在层层叠叠绷带之下的伤口传来一阵痒意,艾萨克知道,那是它在被慢慢修复的标志。
“艾萨克。”
艾萨克抬起头来。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单手撑着脸,他半垂着眼睛,睫毛尖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泛白。一枚符文刚好从两人中间升起,而伊莱在紫色光点之后问道:“你想帮我移栽一些花吗?”
鬼使神差般的,艾萨克点了点头。
伊莱成功用一朵附着有治愈魔法的鸢尾雇佣了一个非常得力的助手。
被忽视很久的格瑞站在长脚凳子上,它用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看看用做工非常粗糙的小铁铲往花盆底部里铺土的伊莱,又看看另一个方向慢慢将柔弱根系剥离泥土的艾萨克,最终百无聊赖地张开嘴,悉悉索索地咬起了手中的核桃。
就算是只头脑不那么复杂的魔兽,格瑞此刻竟然也生出一点多余感来。
如果它是一只肌肉满满的健美松鼠,它就会有许多参与感的。
伊莱和艾萨克这对敌人确实是有一点莫名其妙的默契在的,伊莱收回铁铲,艾萨克就恰到好处地把清理好的根茎放进崭新的花盆里;伊莱抚平最上面的土层,还没来得及抬眼,艾萨克就刚好拿着浇花的银质水壶走了过来。
浇完水,站着的艾萨克和坐在地板上的伊莱大眼瞪小眼,这是一场关于谁去把沉重花盆端到花房外的对决。
“我只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柔弱人类。”伊莱强调道。
艾萨克眉尾轻轻一挑,他可没看出来这个已经进化到能用手指施出水球、以花为媒介施展出治愈魔法的人类有哪里柔弱了。
不,光看外表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柔弱的,不过永远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半精灵从来不看没什么参考意义的外表。
瘦骨嶙峋的孩童袖子里也可能藏着锋锐利刃,憨厚老实的成人也可能有着弯弯绕绕的心肠,漂亮美好的不一定表里如一,凶神恶煞的也可能有这一颗金子一样的心。
艾萨克拎着水壶,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要移栽第二盆花,为什么要洗手呢?”
这就问到关键的地方了,伊莱眨眨眼睛,勾起唇角笑道:“本来是打算只移植一盆的,但是现在不是你来了嘛。”
本来他就只是来看看新到的花盆好不好看,顺便运动运动,但是现在有帮手当然要使劲儿用呀。
花匠弗洛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就当为他减负啦。
真诚某些时候是杀伤力很大的武器,至少艾萨克在短暂的僵持之后还是不怎么温柔地把银质水壶扔进了伊莱的怀里,转而弯下腰端起了花盆。伊莱用手腕上的衣服擦一擦被溅上水珠的脸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那个玻璃花盆很厚,加上装满的土与浇上的水半点不轻,然而艾萨克就像抱着一个棉花枕头一样,动作没有半分异样。
艾萨克的力气好像很大,伊莱想,七年前艾萨克扛着八岁的自己轻轻松松地在大树的枝桠之间穿行,也像抗了个棉花口袋。
虽然第一次见面时艾萨克用的是弓箭,暗夜森林的多次战斗中他又多次使用削尖的木棍来进行投掷攻击,但是总感觉艾萨克不只是一个远程战斗型半精灵呢。
伊莱环顾四周满满当当的紫色鸢尾,生出一个有点坏心思的好主意。
艾萨克不太数的清自己那天到底搬了多少盆花了,繁茂的花与郁郁葱葱的嫩叶乖乖呆在漂亮的花盆里,在花房外的空旷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有些目眩神迷的光,远远望去像波光粼粼的湖或者水晶连成的海,蓝紫色的鸢尾漂浮在其上,就像云。
忙碌了大半天却半点汗水都没出的艾萨克倚在玻璃花房的门口,伊莱站在他的身侧,望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花盆们闲聊一般说:“很漂亮吧?”
确实是很漂亮。艾萨克模糊地记得自己的母亲也很喜欢花,不过她带回家的通常是属于妖精的克罗丽丝,其它花种偶尔也有,只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鸢尾。
“鸢尾是柯蒂斯的标志,因为它的颜色类似于柯蒂斯族人的瞳色。”伊莱指指自己的紫眼睛,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在来到弗朗西斯时带了一些鸢尾的种子,它们大部分死在了最初的那几个冬季,直到后来才慢慢地存活下来。”
伊莱已经不太记得存活下来的那些鸢尾到底是有几株了,自从来到弗朗西斯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的菲瑞娅很努力地照料它们,然而它们还是在弗朗西斯寒冷的气候之中开始逐渐丧失生命力。
但是就算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它们还是等到了主人的孩子觉醒木系亲和。
在花房还是木质花房的时候伊莱就会在每个冬天来到这里为鸢尾们施加富含魔法,或许是过于充沛的木元素改变了它们的习性,后来它们就能够独立自主地度过一整个冬季€€€€只要在有太阳的时候把它们搬出来晒一晒。
伊莱说:“鸢尾在这片大陆上是很稀有的花,王都的拍卖场能把它炒上天价,人们对它趋之若鹜,但对于你来说,那应该就只是一朵花,和暗夜森林中任何一朵花都没有区别。”
艾萨克微微眯起眼睛,他大概已经猜到伊莱说这样长一段话是为了什么了。
“然而在七年前,你亲眼看见了鸢尾在魔法的作用下绽放,却比起关注我的木系亲和更加关注鸢尾本身。”伊莱偏头望着艾萨克有些凌厉的下颌线,眼睛清澈得像能够平等映照出一切的镜子,“我为你施加了一个治愈魔法,按道理来说,你现在应该坦诚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鸢尾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艾萨克先生。”
艾萨克没有回答。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伊莱收回视线,转而望着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鸢尾,“它和暗夜森林的毒雾、和圣水,和多年前那场席卷暗夜森林的风暴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