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的时候不能听的消息?
伊莱弓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右脸。这张床的高度不算低,他以这样的姿态刚好够与艾萨克视线齐平。
“你说过什么让我开心的消息吗?”伊莱语气轻快,尾调甚至有些上扬,“一件也没有对吧,艾萨克先生。”
艾萨克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但你要的不是让你开心的消息对吧?弗朗西斯的小少爷。”
伊莱没有在意这相似的句式,他悠悠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要听好消息他就不会找艾萨克了,不如找给商业部部长波文用那种咏叹调一般的腔调在他的耳朵边上唱赞歌。按波文过去的行径,完全可以从太阳出来赞颂到太阳落下,保证中间的夸夸一句也不带重复的。
“唔……好吧。”
伊莱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他现在又累又困,手腕和脖子都隐隐作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让他在这个点还不能入睡的罪魁祸首,就像看不见他的伤口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你今天给我带来的坏消息足够抵掉一个精妙的治愈魔法吗?”
“弗瑞兹临时监狱中外来者和教廷之间的联系,”艾萨克偏头望着伊莱,在看见这位小少爷呼吸都一滞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又滚出意味不明的一声,“我认为这值得一整年的治愈魔法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伊莱轻轻叹了口气。
“说实话,你明明勉强算个精灵弓箭手,现在看上去却像个不太会讨价还价的情报贩子。”
一来就换一整年,半点也不遵循砍价的策略。
“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拿情报换命的情报贩子。”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戳了伊莱的笑点,他的唇角和眼睛都微微弯起,然后弧度越来越大,最终他不得不用拳头抵住嘴唇,胸腔和肩膀都在压抑地抖动。已经很虚弱了的艾萨克望着他笑到有些红的耳廓,不知道怎么的,自己也跟着笑了一声€€€€那真的是非常短促的一声,很快就在扯动伤患处肌肉而生出的疼痛中消散了在了胸腔里。
伊莱笑够了,他站起身走到艾萨克身边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
“你也可以不做一个情报贩子,”白皙的指尖毫不在意地落在艾萨克胸口沾满血迹的衣料上,“只要你不要拖到伤口崩到这种程度再来找我。”
莹白的光从相接触的那一点跃动着散发出来,伊莱终于看清楚了艾萨克的伤到底有多严重,他的伤口明明只有成人拇指那么长,黑色衣物上深色的水光却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小腹。伊莱垂着眼睛,光把他脸上的绒毛都照得分毫毕现。
“只要十一年前,你不要怀揣着杀死我的目的从暗夜森林来到弗朗西斯的土地上。”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银紫的法阵以他们为中心向外扩散,又恰到好处地被限制在了石屋内部,自下而上的气流混杂着瑰丽符文把他们的头发和衣角落都向上吹起。他们挨得很近,艾萨克难得看清楚了伊莱这个时候的眼睛,银紫色的光如同涌动的烟花一样从瞳孔深处翻涌而出,当这些光点散落往整个眼睛的那一刹那,艾萨克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暗夜森林冬夜里的凛冽星河。
而他在星河之下,小心翼翼地折下墙角突然生出的柔嫩鸢尾。
拜艾萨克所赐,伊莱现在的治愈魔法已经使用得很熟练了,他输入的魔力和魔力在艾萨克身体内部走的距离都刚刚好,撤开手指的那一刹那衣物下狰狞的伤口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然而一道深紫色的符文一闪而过,伊莱和艾萨克都知道,那是下一轮伤口的开始。
这一刻伊莱突然觉得艾萨克见面打一架还挺正常的,毕竟艾萨克无时无刻忍受着这样的折磨,要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和造成折磨的人保持合作关系,他估计会恨不得一张爆炸卡扔在对方身上€€€€唔,在没做艾萨克做过的那些垃圾事的前提下。
安静如鸡的系统没想到宿主居然还没放弃那张近距离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爆炸卡,它连夜打开系统空间,将那张蓝色的卡片扔进了空间底部。
今天滞留剑与魔法世界的系统也操碎了心。
刚刚被法阵与符文的光亮照得纤毫毕现的房间重归黑暗,人类的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样极端的转变,以至于伊莱在不短的时间里什么也看不见。
得到了一个治愈魔法的艾萨克倒是难得地没有趁人之危,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传来,听这个动静,伊莱猜艾萨克大约是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去哪?”
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顿。
这个时候伊莱也能勉强看清楚事物的轮廓了,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在视野恢复到初始状态之后仰头望着艾萨克。他的眉头微微拧起,眼中暗含不满,好像艾萨克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伊莱都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吐出口的却是不大高兴的一句:“走之前帮我换个被子。”
在艾萨克略微怔松的目光中,弗朗西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朝着被子上的血迹和灰尘扬了扬下巴。
怎么?弄脏他今晚要睡的床还想走?他就算困得下一秒就要到地了也决不允许艾萨克这样对待他的床铺。
艾萨克的视线从被子上零星的血迹转到伊莱衣服上的血迹,刚刚伊莱那句“你的血要滴到我身上了”原来并不是一句满含讥诮的话,而是在陈述事实。
艾萨克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走向了房间一角的柜子。伊莱望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看来我们艾萨克先生对这里还挺熟悉的嘛。”
下一秒,艾萨克拉开柜门,叠得整整齐齐的米白色被单妥帖地放在一角。
“这间房子里只有一个柜子。”半精灵转过身来,抬了抬自己满是血迹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一个圆圆亮亮的水球就缓缓地飘到了他的面前,伊莱歪了歪身子从水球外缘探出头来,调皮地眨了眨右眼,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别、想、跑。
只是想去中心石屋的浴室里洗个手的艾萨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双手伸进了水球里。
艾萨克真的很高,这样的高度很容易走入过瘦或者过于壮硕的极端,但伊莱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艾萨克像一颗修长的树或者一株竹子。
“你这一个月干什么去了?”
话刚出口伊莱就觉得有点奇怪了,他这话怎么跟查岗的似的。
好在艾萨克没什么异样,他把被单放在床上,此时他站在玻璃窗和伊莱的中间,整个人都被月光镀上一圈银色的光晕。
“那只精灵幼崽的家乡。”
艾萨克回答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它为下一个暗夜森林。”
第111章
伊莱反着跨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就像小时候等待菲瑞娅讲睡前故事一样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接着眼睛亮亮地望向艾萨克。
在这样期待的眼神前,艾萨克竟然生出了一点压力来,他组织了一下语言:
“那只精灵幼崽€€€€”
伊莱妥帖地提示道:“詹妮弗。”
艾萨克当没听见。
“那只精灵幼崽来自明日之森。”
明日之森?伊莱挑了挑眉毛,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他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伊莱在猜测詹妮弗可能是从北边境线“偷渡”过来的之后就仔细翻看过奥斯度帝国内部所有有可能居住有幻想种的地区,这些区域要么远离人群、要么坐落在绝大部分人类不敢前往的危险之地,零零散散列满了一张羊皮纸,明日之森却不在其中。原因也很简单,明日之森规模不算大,周边还有个大型城镇,如果其中居住着妖精矮人精灵什么的应当早就被发现了。
至于伊莱为什么会记得不在名单上的明日之森,那就要归功于常年在大陆上冒险游荡的马修。
伊莱记得自己去年春天接到的某封信就是从明日之森旁的大型城镇里随着柯蒂斯的商队出发的,信中马修抱怨了大半张纸天气寒冷饮食寡淡,情真意切、句句动人,全然不知他的姐姐和外甥凑在信前笑了好久。
当时不应该笑话舅舅出门摔了个四角朝天的,伊莱迟来地忏悔。
他的忏悔有限得就像在夜空中滑过的流星,一眨眼就没了。伊莱趴在椅背上望着试图找出被子四个角的艾萨克,确认道:“奥斯都东部的那片小森林?”
艾萨克的回答和抖动被子时发出的巨大摩擦声混杂在一起,但伊莱敏锐地捕捉到了隐藏其中的一个“嗯”。
真奇怪,听詹妮弗的描述她的族人并不算少,怎么会呆在明日之森却没有被人发现。
就像听见了伊莱的心声一样,艾萨克的声音从被子后面传来:“因为拉布瑞斯。”
伊莱虚心求教:“拉布瑞斯是什么?”
艾萨克单手拎着被子的一个角,一手从腰间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朵已经有点蔫巴巴的花,抬手扔向伊莱的方向。按照他的设想,这位反应速度比绝大部分剑士还要快的小少爷应该准确地接住它,然而出乎意料的,从这朵花到达最高点直到落在椅脚旁边,伊莱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半精灵微微拧起眉头,略带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接。”
伊莱更加奇怪地回答:“接什么?”
系统贴心地解答:[刚刚艾萨克向宿主扔了一朵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开始脱水的花。]
脱水的花?拉布瑞丝也是花?
艾萨克一怔,他仰起头望向玻璃天窗,此时灰黑色的云层将圆得有些过分的月亮遮了个严严实实,在这样的光线下,伊莱看不见一朵小小的、没什么重量的花似乎情有可原。
在艾萨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同时,伊莱正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眯着眼睛在地上找那朵拉布瑞斯,石屋中的地面并不是全然平整的,系统努力为自己当前四舍五入算个半瞎的宿主指明方向:[朝左十厘米,对,不,回来一点。]
伊莱的手遵循着系统的指示移动,或许是差了一点运气,别说花了,他连一片叶子都没摸到。
算了,等云层飘过去亮一点再说吧。
“呲€€€€”
一声不太明显的动静从房间另一边传进耳朵。
还不等伊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暖黄的烛光摇晃着照亮了整个石屋,伊莱眨眨眼睛,一朵蔫巴巴的、和克罗丽丝相比只是从黄色换成了蓝色的花离他的指尖只有一厘米。他把手伸出去了一点,食指与中指夹住花茎,确认花到手之后他拉着椅背坐了起来,艾萨克站在一面没有窗户的墙壁旁,一盏被点亮的壁灯就在他脑袋的右方。
艾萨克“贴心”地问道:“现在看得清了吗?”
真的忘记了房间里有灯的伊莱微妙地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但艾萨克未必有那个意思,所以他很快把这点差点成为羞恼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不仅看清楚了花,”伊莱环视周围的场景,一圈过后,他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评价道,“还看清楚了这里就像凶杀现场。”
艾萨克不得不承认他评价得不错。
不算非常宽敞的房间中央一滩深色粘稠的血迹反射着金黄的灯光,沉黑的箭支钉在墙上,雪白被面上绽开红色小花,艾萨克站在房间一角,长发微乱,身上血迹配上他冰冷的表情,就像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狂。
谁也想不到他才是这场凶杀案里的受害者。
唔……也不算完全的受害者,毕竟先动手的是他。
伊莱垂下眼睛,食指中指捻着有些软的花茎转了几圈,他确认了,这朵叫拉布瑞丝的花和露丝每年赠送给领主城堡的克罗丽丝与他手腕上的藤蔓每年春天会开放的、类似于鸢尾的紫色小花除了颜色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这时,艾萨克说:“拉布瑞丝是精灵族所特有的、只在春天开放的特殊花类。”
伊莱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睛:看,连绽放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它名字的意义是迷宫,只要种植的密度足够,不被拉布瑞丝承认的生物在走进效用范围之后都会迷失方向,辅以精灵族的魔力,拉布瑞丝可以做到引导生物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走向既定道路的效用。”
伊莱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詹妮弗的族人在明日之森中安稳生活、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原因。
他上下晃了晃这朵可怜巴巴的拉布瑞丝,心想:这个小家伙可比它的两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兄弟姐妹”厉害多了。
手腕上安安静静地藤蔓委屈地扭了扭,最终因为难以辩驳安静了下去。
好吧,克罗丽丝可以装点房间,拉布瑞丝可以构建通往既定地点的迷宫,只有它每年春天要开的花除了妨碍它在战斗中大放异彩之外毫无用处。
这样一想,整根藤蔓都沮丧了起来了呢。
向来都很敏锐的伊莱当然没有放过这点动静,他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藤蔓,在感受到对方开心地用尖端缠绕自己的手指之后才放开手来。
他一抬起头,就撞进了艾萨克沉郁的绿色眼睛里。
艾萨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或许是从他安抚藤蔓开始,也可能是从藤蔓委屈地扭动身体开始。
伊莱歪了歪头,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在看什么?”
艾萨克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短暂下移,从那根带着世界树气息的藤蔓上一闪而过,最后落到了那床被染脏的被子上。
“明日之森一年前遭遇了一场黑色的风暴,”艾萨克选择以这样的开头来展开另一个话题,“现在那里和暗夜之森没什么两样,留下的魔兽都带着剧烈的毒性,每日黑雾笼罩这个区域长达半天,教廷骑士每隔半个月到那里搜集一部分圣水,然后运出来,分发往每一个建设有教廷建筑的地方。”
伊莱用指节有规律地敲打木质椅背的切面,这是他思考的时候喜欢用的动作,片刻之后,他笃定道:“这里的外来者来自明日之森旁边的大型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