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更惊讶了,他用一种甚至称得上惊悚的目光把艾萨克上下扫了一遍,试图找出半精灵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被掉了个包的迹象。然而艾萨克和过往任何时候都没有差别,他依旧沉郁得像夜色下的密林,赋予密林鲜亮光彩的阳光被抹去了,剩下一片黏稠的暗色。
要说这样的艾萨克关心自己,伊莱只能露出尴尬而礼貌的微笑,心里的小人双臂交叉义正言辞表示:不信。
伊莱礼貌地敷衍道:“我还好,谢谢你的关心,艾萨克先生。”
然而他不知道此刻在艾萨克眼里他现在完全不是一副还好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血色尽失,细密的冷汗出现在额角与颈侧,看上去随时可能晕倒,总之怎么都跟健康沾不上边。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总是温和又从容的,唇角的笑容永远轻松又自在。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松弛感加之他恐怖的魔法天赋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完全称得上一句瘦弱,但这其中绝不包括艾萨克。伊莱几次直面圣水艾萨克都在旁边,说吐血就吐血,说呼吸不过来就呼吸不过来,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实在在艾萨克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艾萨克坦然地回应伊莱探寻的视线,继续陈述道:“从爆炸之后就不太好。”
伊莱一顿,他敏锐地从艾萨克的描述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刻意被忽略的闷痛感终于重新博得了主人的关注,疼痛随着心脏搏动的频率在大脑内跳动,每一跳疼痛就上升一级,直到他的大脑痛到像要裂开。
已知,他在沾染瑞文特血液的水晶碎块爆炸之后出现了头痛的症状,同时已知,他一旦靠近圣水就会头晕目眩甚至吐血昏迷。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瑞文特蹲着的地方恰好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中间只隔了一丛水晶,伊莱甚至能够看清楚瑞文特想要偷偷触碰地面的手、听清楚发现瑞文特小动作的卫兵口中冷厉的警告。
伊莱总是洋溢着暖意的眉眼冷下来,无数种猜测如同流星一般从他的脑海中滑过,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瑞文特,视线落在对方右手已经愈合的伤口上。他伸出手,指腹抵住水晶不规则的切面,从他的角度看去,这只手恰巧覆盖住了远处的卫兵与埃尔弗€€伯伦。
莫名出现在弗朗西斯的外来者,似乎有着不同寻常身份的信教者瑞文特,疑似在北边境线战争中参战的奥斯都人埃尔弗€€伯伦。
还有能够引起爆炸、又能引发他的异样的血液。
伊莱垂着眼睛,远处的埃尔弗已经被黑甲卫兵提溜着离开了,他放开抵着水晶的手,转而虚虚点在抱头蹲着的瑞文特后脑勺上。疼痛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视野,然而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略带思索地问艾萨克:“你觉得瑞文特是什么身份?”
艾萨克慢慢皱起了眉头。
正准备和艾萨克探讨个一二三四五六的伊莱听见一句:“他有什么身份?”
“对啊,我问你€€€€”
一句话戛然而止,伊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句并不是艾萨克在重复自己抛出的问题,而是在表达疑惑€€€€那个外来者不是个血液特殊的外来者吗?怎么就扯到身份的问题上来了?
伊莱猛地回过头去,准确地在艾萨克沉郁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点不似作伪的迷茫。
完蛋。伊莱心里的小人扶额,忘记艾萨克听得懂奥斯都语、但是听不懂这群外来者之间使用的那一种奇怪语言了。
他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解释道:“是这样的,爆炸发生之前,埃尔弗€€伯伦堵在瑞文特的面前说€€€€”
“‘像你这种身份的人,就算是血液也应该有点其他的用处吧?’”
……
伊莱和艾萨克并没有在弗瑞兹地下岩洞内待得太久。
伊莱已经知道瑞文特的血液也对自己的身体有危害,他还想多活几年,脑子抽了才会继续待在离瑞文特很近的地方。
呃,当然也不排除他的翻译卡已经用完了、而银甲卫兵走向瑞文特、一副要把瑞文特也抓去单独关押的样子的原因吧。
而艾萨克之所以帮助伊莱遮掩行踪、还跟着一起听墙角,就是因为只有伊莱能“听懂”外来者之间在说些什么,现在伊莱要走,他当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他们“偷偷摸摸”地来,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
伊莱曲起左手食指节敲了敲右手腕上努力假装自己是个腕饰的藤蔓,后者就像饮饱了水的压缩毛巾一样膨胀伸长,与从前每次出现都能吸引许多目光不同,这回它贴着洞壁在蘑菇伞盖下与石头的缝隙之间前行,只要不是早有预料的人一直盯着这个地方看,谁也不会发现高耸的洞壁上多了一条垂直的、碧绿色的藤蔓。
藤蔓:狗狗祟祟。
看着藤蔓不再前行,伊莱拽了拽,确认藤蔓的另一端已经在地面上绑紧了个不会轻易移动的东西,垂下去的左手掐了一下虎口,手的疼痛和大脑的疼痛混在一起,反而让他的视野清晰了一点。
伊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适是被瑞文特的血引发的时他可以轻易地忽略掉那点疼痛,现在意识到了,痛感就节节攀升。伊莱还蛮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再在这里呆一会儿会不会演变成“连呼吸都痛”?
伊莱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笑着哼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掠过他的脸颊,阴影罩住了他。
伊莱的笑容一滞,他回过头去,差点被突然放大的躯体惊得往后缩一缩。
是艾萨克。
他们现在比在半径一米的有效范围限制下更近,伊莱能够闻到艾萨克左胸伤口因在符文的作用下缓慢崩裂而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要是气温再高一点,他甚至应该能在这个距离感受到艾萨克身上的灼热温度。
不妙,非常不妙。
伊莱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洞壁,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艾萨克,再看了一眼几乎像是撑着洞壁的手,转来转去,落在艾萨克眼里就像那只伊莱养的松鼠型魔兽。
“你在看什么?”
伊莱欲言又止,最终他示意性地戳了戳艾萨克抓着藤蔓的手臂,语带复杂道:“我觉得你有点像在壁咚。”
艾萨克的眼中又浮现出微不可见但总能被伊莱捕捉到的迷茫。
好吧,伊莱了然,艾萨克也不知道壁咚是什么。他岔开话题:“你拽着我的藤蔓做什么?”
与需要借助藤蔓才能在高耸洞壁间上下自如的伊莱不同,一半血脉被风偏爱的艾萨克仅凭自己就能在洞壁凸起的岩石之间跳跃,他能够在伊莱拽着藤蔓上行时保证伊莱在自己半径一米的范围之内,所以过去十来天里他们都是各走各的。
今天异常扎堆,先是弗瑞兹地下岩洞内部的外来者,再是艾萨克。
伊莱不可能跑到外来者堆里去问“你们怎么挑在今天做这些事呀”,但是可以问勉强算个盟友的艾萨克。
成分复杂的盟友的视线在伊莱的额头和颈侧分别顿了一下,伊莱顺着他示意的位置一摸,摸到一手潮湿的冷汗。
艾萨克抬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藤蔓,伸手抓住伊莱后背处的衣物,现在只要他把伊莱向上提得够多,伊莱的手腕就不会受到来自藤蔓的拉力。
“如果你半途中掉下去,我很难追上你,也很难保证你在我的能力起效范围之内。”
艾萨克陈述道。
“所以今天得我们一起上去,弗朗西斯的小少爷。”
伊莱难得体验了一把被艾萨克“带飞”的滋味,风被艾萨克挡去大半,手腕也不需要承受体重和加速度负担,体验感着实不错,以至于伊莱一路上都在眉眼弯弯地要求艾萨克明天再来一次。
当然,他是在开玩笑。
但是艾萨克连玩笑也不想应答,他抱着手在前面走得飞快,伊莱倒也和他保持了不远不进的距离,直到艾萨克走进属于自己的石屋。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暗下去了。
为了防止卫兵在夜深人静时出事,一般来说弗朗西斯的卫兵执行任务时的住所都是二人间或者四人间,但队长总会有点特权的。唐运用自己的特权把伊莱安排在了石屋群的最中央,与此同时自己单独住的那个房间离伊莱的屋子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在唐返回塞肯城后,这里面住的人就换成了艾萨克。不知道艾萨克愿不愿意捡这样的“便宜”,至少伊莱觉得非常方便,比如他突然冒出个什么想法时去找艾萨克就只需要走十来米的距离。
十来米,随便裹个袍子就能去,连衣服也不需要换。
在一同呆在弗瑞兹临时监狱的这段时间里,无论伊莱披着袍子走向艾萨克的屋子时时月亮挂在怎样的高度,艾萨克总是毫无睡意的。
某次伊莱终于满眼疑惑地开口问道:“你们精灵已经偷偷进化到不需要睡眠的地步了吗?”
艾萨克抱着窗户,表情算不上太好,烛光跃动间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猜我需不需要睡。
被怀疑偷偷进化的艾萨克实在是冤枉,伊莱来前走后他都深陷黑沉梦境,奈何属于暗精灵的那半血脉赋予了他敏锐到可怕的五感,只要伊莱站在门前,他的的神经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拉扯到现实中,并且卷走他仅存的睡意。
“好吧,”当时的伊莱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虚,他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道,“那我下次注意。”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凌厉清冷的骨相之上是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温和皮囊,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望着艾萨克,晦暗的暖色光线给他的瞳孔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琥珀壳,此刻他只需要眨眨眼睛就显出来许多无辜来。奥林、克拉伦斯和大小姐都不太能抵挡得住伊莱这副模样,艾萨克却不为所动。
“你要怎么注意?”
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伊莱歪着头想了想,眉眼弯弯地说:“要注意下次要早一点来。”
艾萨克注视着伊莱尖尖的唇角与难得露出来的虎牙,不知道是被噎了一下还是觉得难以回复,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伊莱也就当他默认,并且在之后始终践行着自己的话语。
比如今天伊莱就来得很早,早到和艾萨克同一时间进入这间原本属于唐的屋子。
或许是有着那么多次夜访的经验,这次伊莱走进艾萨克的房门后熟门熟路地坐到玻璃窗前摆放的椅子上,他翘着腿,单手撑着脸颊,望着艾萨克开门见山道:“你现在有圣水吗?”
艾萨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摸了摸。
圣水?这个小少爷这个时候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直接扔进外来者的住所里让他们再次回忆起家园被教廷摧毁的始末吗?不,应当不会这样草率。
看着艾萨克的反应,伊莱了然道:“你有。”紧接着,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奇怪而难以理解,“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干什么?”
那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
虽然有些无语,艾萨克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大约三指宽的银色瓶子,放在了房间内唯一的桌子正中央。伊莱注视着它,心想: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他有些好奇:“圣水不会漏出来吗?”
“高纯度的秘银可以阻挡圣水的逸散,”艾萨克把瓶子往靠近伊莱的位置挪了挪,以便于伊莱看清楚瓶口处滚的一圈金色藤状围边,“瓶口处的精金上附着有符文,如果你不特意注入魔力它就永远不会打开。”
这种事情上艾萨克还是有信誉度的,伊莱伸手拿走瓶子,指尖轻轻在瓶盖尖端的宝石上敲了敲。这枚红色宝石泛着荧光,但是其中并没有魔力流动,应当就是一颗装饰性作用的宝石,与贵族腰带和项链上的那些没有什么不同。
大约是艾萨克在教廷那里得到的战利品。
艾萨克注视着在宝石荧光下染上几分红色的指尖,突然问道:“你要圣水做什么?”
好问题,他还以为艾萨克不会多此一举地问这个呢。
伊莱抬起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右侧脸上,这让他的左脸的绝大部分都隐藏在了阴影里,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怀疑瑞文特的血液与圣水含有某种相似的物质。”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点,“也有点想知道教廷在大陆上弄出这么多生产圣水的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前有暗夜森林,后有明日之森,教廷就像某种肆无忌惮地在这片大陆上产卵的剧毒昆虫,卵的孵化给周围的环境带来了灭顶之灾,昆虫毫不在意,他们这些还要生存的人总要在意。
他不能因为自己离明日之森远得还要跨过小半个大陆就保持沉默、不能因为教廷的手很难光明正大地伸到弗朗西斯来而沉默。弗朗西斯是一座教廷信仰之中的孤岛,等到四周陷落,黑沉的海水总会按耐不住掀起铺天盖地的浪潮。
伊莱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抬眼望向坐在床沿上的艾萨克。
“要一起去我的房间吗?”
黑甲卫兵逮住了埃尔弗€€伯伦,看起来还知道对方的身份,今晚多半是要过去一趟的。
艾萨克摇了摇头。
“我现在是这支巡逻队的队长。”
银甲卫兵逮住了瑞文特,看起来还发现了对方的异常,今晚也多半是要过来报告一下的。
还蛮巧,他们今晚一对一谈话,明天就能把得到信息拼个七七八八。
伊莱把盛装着圣水的瓶子塞进腰间的兽皮袋子里。
这个袋子是克拉伦斯前两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洛浦家“沉迷锻造荒废剑士天赋”的小少爷为了它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前往尤欧山脉,花了半天时间亲手逮住了自己认为皮毛最好看的魔兽,最后又放下锻造中的武器一点一点把它做出来。
这个容量不大的袋子除了做不好它储存物品的本职工作之外什么都做得很好,袋口刻有防止被有心之人打开的符文,看似只是起到装饰作用的抽绳尾部坠着两块水系元素宝石,为了保持形状、口袋的夹层中缝制了钢片,袋子底部不引人注意的小口袋中盛放着方便追踪的粉末。
克拉伦斯唯一的朋友是个三天两头往危险的地方跑的柔弱魔法师,他不会限制朋友的自由或者改变朋友的想法,于是将自己隐秘的忧虑都放进了这个袋子里。
经过处理的水系元素宝石能够即时补充在战斗中耗损的魔力;特制的钢片抽出来能够当近身武器,塞进去也能增加袋子的重量,抡起来更加顺手;实在遇到了什么危险,只要轻轻划开底部的口袋,弗朗西斯的卫兵自然会追踪着这些粉末前去救援。
伊莱的手指绕着抽绳停顿了一下,冰蓝宝石在他的手背上落出亮色光晕。
他到弗瑞兹临时监狱来已经有半个月了,说是偷跑,事实上走之前他和来堵人的奥林交代过自己的目的,他出来用的是斯科皮的身份,菲瑞娅看见好好呆在领主城堡内的斯科皮也能把背后缘由猜个七七八八,而一路同行的亲卫军士兵认出了他的身份,当然会把他的近况写进书信传递至迪伦的书房。
大约只有隔几天来看望伊莱一次的克拉伦斯要面对着空荡荡的卧室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