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与过往没有什么太大不同的夏末、一个不算大却称得上干净整洁的工坊里、一坐一站姿态称得上随意的两个少年人的谈话中,诞生了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滔天巨浪的教育体系雏形。
是的,身为贵族、非常不赞同普及教育的克拉伦斯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伊莱这一边,在彻底倒戈之前,他做了最后一次挣扎:“建立完善的制度需要时间,推行过程中看似没有问题的条令放在实际环境里会变得错漏百出,我们需要一次次地推翻重构,每推翻一次这个制度的可信任感就会变得更少,所以就连试错的机会也非常有限。”
“就算如此,你依旧确定要这样做吗?”
克拉伦斯提出的是一个非常切实的问题,如果时间足够,“发现错误€€更改错误€€重新推行”的过程可以被被一点点拉得很长,长到这些改变甚至不能引起领民的注意。但是显而易见的,伊莱非常急迫。
克拉伦斯是很能理解这种急迫的。伊莱很多事情都不会告诉克拉伦斯,比如对奥林母亲死亡原因的猜测、对教廷与神明愈来愈深的怀疑、两种圣水与天赋的微妙联系,克拉伦斯不知道这些更深层的原因,但至少他能够从表面就能看出来一个事实€€€€看似公正光明的教廷对整个弗朗西斯都怀有浓烈的恶意,对伊莱尤甚。
在正式接受洛浦家族继承人的教育、得知过往许许多多看似没什么大问题的事情的幕后黑手都是教廷之后,这样的事实愈加清晰。克拉伦斯生长在弗朗西斯,伊莱是他唯一的朋友,于是他甚至要积极促成伊莱让整个弗朗西斯都变得强大的想法,但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显然有待商榷。
说不定商量着商量着,就商量出了第二条道路呢?
但伊莱认为没有必要去寻找第二条道路了。
为了让父母兄长安心一点他真的是在领主城堡里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在探索出路,短时间能够起到成效的方法显然也有,但他更愿意给弗朗西斯留下一颗不会轻易熄灭的火种。
虽然说上去有点肉麻,但他爱弗朗西斯,就像爱自己的父母兄长一样持续不断地爱着它。
更何况,克拉伦斯担心的情况很大可能根本不会出现。
“谁告诉你建立完善的、能够立刻推行的制度需要时间了?”伊莱回过头看克拉伦斯,眨眨眼睛,脸上一丝忧虑与凝重也没有,“如果我们只需要为制度的推行铺开一条明面上没有任何阻力的路呢?”
克拉伦斯一怔,瞬间回忆起伊莱过去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把事情做一半才说出来的种种事例,略带着点讶异道:“你已经做出一套完善的制度了?”
“还没有,”伊莱眉眼弯弯的,他摊开手,最后抛了一次手中的小圆饼,“但是很快了。”
仅需要使用抽卡次数、抽出卡片的使用权和所有权全部归属宿主,以此拿去换一个拓印的体系,也许放在其它任何一个宿主身上都是天方夜谭,因为世界上几乎没有既得利益又得利益的事。但是伊莱不一样,他本身实力强大、出身高贵,仅凭自己和亲友就能达成绝大部分想要达成的目的,除开极其特殊的情况之外他其实并不太需要系统的卡片,就算用了,绝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
所以他和系统之间的供求双方倒转了,现在是系统因为某种原因需要伊莱使用抽卡次数的欲|望更强烈,作为一场交易中的甲方,伊莱当然有自信能够得到一套完整成熟、贴合弗朗西斯现状的教育体系。
而事实证明,伊莱的想法是对的。
从洛浦庄园回到领主城堡的第二天一早,伊莱刚从睡梦中醒来,大脑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运转,一道冷淡的机械音就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系统将离开宿主当前世界。]
伊莱睡意朦胧地想:这个系统不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在他的世界里吗?绝大多数时候在他身边的系统都像是个完全遵循预设程序的机器€€€€哦,他们系统把这个叫做镜像复制体。上次系统的本体到他这个世界来是为了在费斯城救他一命,而这次是为了让他给卡池中突然多出的几张极占内存的卡腾出空间、以免系统因为过载运行€€€€等等。
伊莱的脑子一瞬间清晰起来。
这个意思是……
[根据《小世界管理守则第一百六十九版》中的定义,宿主需要的教育体系属于[物质]的一种。而主神空间不允许系统向宿主展示并非宿主所属世界的[物质],按照《系统违规处罚条例》第八千六百二十一条规定,违规携带[物质]穿越小世界、干扰小世界正常发展进程的系统将面临返厂、重置意识、抹杀等处罚。]
伊莱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就是没有办法了的意思吗?
事情没有按照预想的路径发展,伊莱除了遗憾之外也没有什么其它的负面情绪。他从不喜欢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同一一个地方,所以虽然他认为系统会答应这个交易,但也并不是没有做两手准备。
从无到有地去建立一个前期会饱受争议的体系需要大量的成本和时间,伊莱并不打算放弃普及教育,他只是打算在普及教育的同时做一些见效更快的事情€€€€比如把普及教育的后两个字替换一下,换成军|事化训练。除了弗朗西斯的领民武力值本就较高之外,弗朗西斯还存在着一支由普通人组成的、名为护卫军的军队,而护卫军几百年来积累的经验和不断完善的训练方式几乎可以照搬到领民的训练中来。
所以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比普及教育要简单很多,武力的强大改变不了思想、但却可以为“雇佣”他们的人提供更加有力的保障,绝大部分贵族都不会持有反对意见。
失去直接获得成熟体系的捷径之后,伊莱突然觉得时间一下子紧迫起来,他掀开被子就准备下床,竟然忽略了系统一开始的那句“系统将离开宿主当前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系统说:[但是根据系统记录,宿主并非仅仅属于当前世界。]
伊莱掀开被子的动作顿住了。
[在进入当前世界之前,宿主归属于序号九八七号世界,该世界拥有数套完整的教育体系,理论上来说,宿主完全可以直接阅览。]
失而复得,伊莱却没有升起狂喜,他冷静地问:“那么实际上呢?”
连夜赶回主神空间下载最新版《系统操作行为准则》并且一边观察着宿主的脑电波一边研读分析的系统冷静可靠道:[实际上,需要宿主在行为能力正常的情况下授权、系统前往主神空间办理相关手续,并且在携带[物质]后返回主神空间进行检查。]
[而为了保证交易正常进行,在系统为宿主出具的《行为能力正常确认书》签字前,宿主需要先行使用约定抽卡次数的一半。]
伊莱的视线落在刚刚展开的淡蓝任务面板的右上角,一夜过去了,他习惯性地在意识朦朦胧胧地时候签了个到,现在那里的数字是一千四百八十四。
[也就是说,在宿主使用三百七十一次抽卡次数之后,系统离开当前世界,为宿主带回需要的、经过修改的拓印本。]
三百七十一次抽卡次数是什么概念?如果仅凭普通签到获取抽卡次数,需要连续不断地签一年;如果把它们投进一个ssr掉率为0.01%、保底为一百抽的池子里,将至少能获得三张ssr。
但是系统的卡池没有保底,所以伊莱豪掷三百七十一枚硬币,一张珍贵卡都没有获得。
伊莱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天花板铺到地板的蓝绿卡片,几乎要被这残酷的事实打击到心如死灰。他最近是有点非,但这个掉率也太夸张了吧?上一次千抽出一张珍贵卡他已经以为是极限了,结果现在系统自带的卡池告诉他€€€€不,你还能更加极限。
无语凝噎了好一会儿,伊莱合理猜测道:“你们是不是暗改掉率?”
[系统无权更改既定规则。]
“那你的意思是,掉率是主神暗改的?”
主神手下的“打工仔”抽卡系统:你这话我没法接。
短暂的沉默之后,系统还是解释道:[除开掉率的影响外,可能还有其它的原因。]
[宿主上个世界中有一条流传已广的定律€€€€欧非守恒定律,该定律的释义是:好运气与坏运气是守恒的。宿主持续不断抽出普通卡与稀有卡的次数越多,即将到来的珍贵卡的价值就会越高。]
[请宿主时刻做好抽出几张能够占据系统自带储存空间一半容量的珍贵卡的准备,系统不得不再次提醒,任何一个系统长时间过载运转都会导致主神空间内所有系统全面崩溃,而主神空间各个部分依靠种类不同的系统运转,届时,整个主神空间及归属小世界都会崩塌。]
这是系统第一次正面解释它为什么会这么迫切地需要伊莱使用抽卡次数,伊莱的眉心跳了跳,突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怀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他问道:“崩塌之后会发生什么?”
[按照宿主当前世界能接受的解释是€€€€]
[黑暗时代重临。]
[叮咚,新的任务已发布,请宿主注意查看。]
沉寂已久的任务系统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伊莱的视线落向任务栏一侧的红点,动了动手指,还是点开了它。当看清楚任务名字的那一刹那、伊莱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缩了缩,他几乎是有些迫切地打开了任务记录,拉着索引条飞快地向下翻找,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列表底部。
那是存在于一众因为已完成而变成灰色的任务之下、唯一一抹不详的暗红。
[系列任务:晦暗穹顶(二)
任务说明:在你认识到空中全职全能的穹顶所有公正伟岸的模样都是如同肥皂泡沫一般的易碎品的同时,你就该意识到这个世界是错乱的。光明的代名词从不光明,赋予暗夜之名的森林也有明朗的过往,冰原之上的王室顺从表面之下一身反骨,被神明抛弃的弗朗西斯充满自由与热烈的勇气。同一种族呈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模样,在看见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一支的同时,你也要将目光投向幽暗浑浊的地底。
任务提示:请翻看你的系统空间,多年前抽出的那张卡牌会为你指明道路。
任务进度:百分之五十(已失败)]
怎么会?伊莱拧起眉头,他昨天查看任务列表的时候这个任务明明还安安静静地和一群未完成的任务排列在一起,怎么今天就失败了?发生了什么?
伊莱的视线左移,落在新任务的详情上。
[系列任务:晦暗穹顶(三)
任务说明:弗瑞兹临时监狱的外来者为你带来了许多至关重要的信息,你终于探寻到了一点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秘密。这些秘密背后的深层意味让你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危机感,你意识到,想要走出穹顶的笼罩并不能仅凭一人之力。而当你拥有了强大的矛与盾之后你应该做些什么呢?是静待风雨黑暗来临,还是义无反顾、去到风与黑暗之中?
任务提示:传闻中神国中央有一片蓝紫花海,有幸去过那里的人类将之形容为€€€€梦境。
任务进度:百分之八十]
……
弗朗西斯的狩猎期过去了,领民们依据前些年从领主城堡传出的方法腌制处理狩猎期的战利品,被剥掉皮的普通兔子和风滚兔并排被晾晒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偶尔有路过的外来冒险者好奇地东张西望,在风滚兔的旁边看见其它高危险性的魔兽,就要乍舌地问身边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同伴:“弗朗西斯人都能轻易地捕猎危险的魔兽吗?”
同伴摇摇头。
“弗朗西斯的士兵会在狩猎区域守护领民的安全,当他们遇见强大的魔兽,只需要前往最近的、布告栏上标注的地点。”说着,同伴向不远处的公告栏上抬了抬下巴,“布告就在那里。”
弗朗西斯的领民大约已经在狩猎期内把士兵巡逻地点背了个一清二楚,此刻公告栏附近只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孩。新来的冒险者好奇地凑上去看,看了一会儿,兴致不怎么高地走了回来。
同伴迎上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新来的冒险者蔫嗒嗒地说:“他们的布告上除了文字之外还有图画。”
同伴一怔,有些好笑:“对啊,识字的终究是极少数,除了那些有钱有闲的贵族老爷和每天要看半个人那么高的官员,谁会认识那些歪七八扭的字啊?”
新来的冒险者抿了抿唇,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小孩还凑在公告栏前。
他其实是认识一点字的,他认出了公告栏左上角占据极大版面的《狩猎区域巡逻设点公告》,也认出了和那张公告排列在一起,其它许许多多的图€€€€《弗朗西斯秋季收获日公告》、《弗朗西斯南部丘陵魔兽□□公告》、《弗朗西斯种子商店上新公告》、《弗朗西斯特产商店仅售往弗朗西斯领民的特殊物品名录》……
大大小小,许许多多,占据了一整张布告栏。新来的冒险者想:弗朗西斯好像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好像和整片大陆的都不太一样。
“你在看什么?”同伴用手臂捣了他一下,催促道,“快一点,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商品紧俏得要死,你可别忘记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是要我们带回多少东西去!”
这下新来冒险者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一边和同伴急匆匆地前行,一边老大不乐意地吐槽道:“我真是不明白那些贵族老爷是怎么想的,想要弗朗西斯的商品自己派商队来买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不错的折扣,结果非要用一大笔钱在工会里发布任务,还特别注明必须以我们私人身份购买,决不能透露他们的存在。”
“谁知道呢?有金币拿不就是了。”同伴用肩膀挤挤新来冒险者,笑嘻嘻地说,“我跟你说,别听外面那些人把弗朗西斯说得像个鸟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实际这里的东西都很不错的,就连路边卖的食物都美味得不得了,说是什么领主城堡的吃法……”
新来冒险者捂着肚子笑了出来:“弗朗西斯的人可真胆大,那些贵族老爷听说平民跟他们用一样的东西都能气得倒仰,领主怎么可能准许平民跟自己享受一样的食物?还说什么领主城堡的吃法,不被抓去关监狱都要说一声幸运呢!”
“可不是嘛!”同伴赞同地点点头,“我当时听见,要不是刚好路过了一队巡逻士兵,我简直指着那个摊主的鼻子笑出来了。”
他们走远了,站在布告栏下的几个小孩却望向了他们的背影,彼此看了两眼。
“真是愚蠢的冒险者啊!”其中一个感叹,另一个立马接过话茬,信誓旦旦道:“我敢保证,他们都不是弗朗西斯出身!”
“那当然!”最先感叹的小孩叉着腰,一挥手,一副挥斥方遒的架势,“只要是我们弗朗西斯的人,就不会相信领主大人因为我们和大少爷小少爷吃一样的东西就要把我们抓进监狱的!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今天要去收获的作物,可还是小少爷自己在领主城堡种过、确认味道不错、又发放给我们的呢!”
一群小萝卜丁认同地点点头,再望向那两个冒险者的背影,就齐齐地叹了口气,一同感叹道:“啊,真是愚蠢的冒险者啊!”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一道微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萝卜丁们一个接一个望过去,其中一个的表情明显兴奋了起来。扎辫子的棕皮肤小女孩嗷了一声,兴奋地冲上前去、像个八爪鱼一样抱住了同样棕皮肤少年的腿。
“哥!”棕皮肤小女孩兴奋地嚷嚷道,“你怎么来啦?”
少年弯下腰,掐着她的胳肢窝把她拎到臂弯里,又捏捏她的鼻子,笑意满满地说:“埃西亚大婶让我回来帮她拿一把镰刀过去,你想要帮一帮忙吗?”
“当然!”棕皮肤小女孩扭过身,同自己的小伙伴招招手道别,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哥哥快点!晚一点埃西亚大婶就要少收好多好多香香甜甜的稻米啦!”
少年把她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稳了一点。
几个小萝卜丁和小女孩道完别后也很有礼貌地向少年道别,少年顺势叮嘱了他们几句“不要乱跑”、“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之内的话。得到乖巧的应声后,少年腾出一只手一一摸过他们的头,又带着妹妹朝着埃西亚大婶的屋子前进。
路上,少年逗弄式地问道:“你说稻米香香甜甜,你知道要感谢谁吗?”
一个老生常谈,闭着眼睛都能回答的问题。小女孩竖起一只手,一个一个手指数起来:“认真照顾作物的父亲母亲、教我们怎么照顾作物的护卫军哥哥姐姐和农业部叔叔婶婶、率领亲卫军驱逐魔兽保护耕地的大少爷、准许这些种子播种的领主大人……”
剩下一个大拇指,小女孩却没有再把它折下去,她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欢欣鼓舞道:“还有我最喜欢的、给我们带来种子的小少爷嘛!”
而这个时候被他最喜欢的小少爷在干什么呢?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你最好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熟悉的念全名,但经常念全名的奥林此刻反而站在了站圈最边缘,担忧地看着直面暴风雨的弟弟。
伊莱背着手站在迪伦的书桌前,垂着头,一副很乖巧很听话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不那么乖巧。
“我说,”他放轻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出来,“我想普及一下教育……”
迎着迪伦的视线,他顿了一下,声音又放轻一点。
“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