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小伊莱。”大小姐先是像从前那样热情又亲昵地抱了抱伊莱、又捏捏伊莱的脸颊,眉宇间的神色却不像从前那样全然明朗,而是增添了几分疲惫和忧色,伊莱下意识地认真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小姐,和格瑞死盯西瓜的样子没有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接下来大小姐说:“我们小伊莱最近有空吗?薇尔想要见见你。”
被俘虏的薇尔要见伊莱,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十三年前的薇尔也要求见伊莱,只不过迪伦态度坚决、伊莱一开始又在昏迷,等到伊莱从昏迷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薇尔就被当时的奥斯都皇帝以某种条件交换去了奥斯都。
说到底,当时的弗朗西斯比起挖掘薇尔背后的许多深意、更需要的还是奥斯都皇帝提出来的那个条件。然而十三年后不一样了,十三年后薇尔知道的情报才是弗朗西斯最需要的东西。于是弗朗西斯的领主再也坚决不起来了,迪伦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默许奥林和大小姐去询问伊莱是否有意愿去见一见薇尔。
因为薇尔什么话也不说,张口就只要见伊莱。
那么伊莱到底要不要去见罪魁祸首薇尔呢?
伊莱眨眨眼睛,嘿咻一下站起身来,格瑞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赶忙抓着他的衣服下摆一路攀爬到了肩膀上。
“走吧,”伊莱转转手腕、神色明朗地说,“她在哪里呢?”
答案不言而喻€€€€所有身份“特殊”的罪犯都将被关押在亲为军营的地下监狱中,既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脱,也是为了防止他们对普通领民造成影响。
亲卫军营地下监狱千好万好,只存在一个问题€€€€从囚犯口中问出情报的概率似乎不高。
伊莱在前往亲卫军营的路上问大小姐:“薇尔是和瑞文特关在一起吗?”
大小姐摇摇头:“是相邻的位置。”
在埃尔弗的描述中名为薇尔的修女与瑞文特熟识,这方面非常敏锐的大小姐在得知薇尔被俘的第一时间就提出把薇尔安置在瑞文特的旁边,毕竟瑞文特的嘴硬得要命,目前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从中挖掘出任何有效信息。
说不定能找到个突破口什么的呢?大小姐用这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唔……”伊莱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这样安排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薇尔除了要求见你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的行动,绝大部分时候都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奥林代为回答,他的神色比大小姐还差上一点,大约是这么多天都没有得到情报加上让伊莱面对薇尔这两件事叠在了一起,多少让他感到一点挫败疲惫,他说,“只是瑞文特变得安分了。”
安分?这就是以前都在蠢蠢欲动搞事的意思?伊莱脚步一顿,随即又顺畅地前进起来。
这个时候大小姐表达了反对的意见。
“也不能说是安分吧。应该说……”大小姐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凝重地说,“乖巧。”
“瑞文特在薇尔面前存在着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存在的人的乖巧。”
……
瑞文特就算放在亲卫军营地下监狱“接待”过的所有犯人中来看都是个相当难搞的人,他的血液能够影响别人的情绪,于是士兵们不能让他出现任何明显的伤口、就算自己的兄弟因为他受了很严重的伤都无法一拳一拳地揍回去。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亲卫军的士兵就拿他没办法了,在不出现外伤的前提下也能做出类似于刑讯的效果,只是无论是长时间把他关在逼仄的狭小空间内还是把脑袋一次又一次地摁入水中,瑞文特都没有表现出过一星半点服软的意愿。按大小姐的话说:“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努力,以为他快要崩溃了,结果他只是变得更疯狂了一点而已。”
母庸置疑,瑞文特是一个疯子。
他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某种神经质的疯狂,笑的时候唇角咧得很开、露出一点上牙龈,时不时还要爆发出€€人的笑声€€€€当然,现在亲卫军营的士兵们已经拿布条把他的嘴巴堵住了,然而发笑时肢体抖动的样子根本隐藏不了,听不见声音,看上去反到更加恐怖。
然而薇尔的到来却让他变回那个胆怯的少年外来者了。
伊莱跟随着大小姐的脚步走进属于瑞文特和薇尔的独立监牢里,这里非常宽敞,由地面到顶部的金属栅栏隔出大约五分之一的场地、这五分之一又被另一道栅栏隔成两半部分,左边那一半的中央静坐着一名面容严肃、手脚附着有枷锁的青年女人;右边这一半的少年从嘴巴再到手脚都被绑缚得严严实实,然而却十分依恋地靠着两个监牢中间的栅栏,连脸部被挤得变形了也毫不在意。
伊莱在这两个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停了停,唇角扯了扯,到底是没能扯出一个笑来。
“小伊莱,”站在他身侧的大小姐轻声说,“今天他们的状态一般,要不我们过段时间再来吧?”
人真的还是挺复杂的,向迪伦申请让伊莱试一试能不能得到什么情报的是西西莉亚€€洛浦,随便找了个理由不忍心让伊莱面对薇尔的也是西西莉亚€€洛浦。
“没关系,”伊莱偏过头来眉眼弯弯地笑,“只是光线有点暗,适应一下就好了。”
他这找理由的水平和大小姐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伊莱到底是走进了监牢。
他们的脚步声首先引来了薇尔的注意,薇尔平静的眼睛亮了亮,瑞文特察觉到了薇尔这点不同寻常的动静,也回过头来。
他们看见了伊莱。
简单舒适却又不失奢华的服饰,银白头发在壁灯照耀下显露出某种暖色光泽,纤细手腕上绿色镯子闪闪发亮、荆棘形状的指环偶尔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泽。
与昏暗的监牢格格不入的伊莱。
他身上的装饰再繁复一点就可以去参加名流宴会、再简单一点就足以躺在熏过昂贵香料柔软大床里。
瑞文特下意识地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薇尔,再转过头来,眼睛里已经多了许许多多尖锐的情绪。
伊莱并不是第一次来见瑞文特,前几次瑞文特都是笑着抖动或者干脆不理,唯有今天反应尤其剧烈,他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魔兽威慑敌人一般的含混声音、被宽布束缚住的四肢绷紧、似乎随时想要挣脱开被他人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桎梏。
奥林的眉头猛地皱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一步、想要把伊莱遮挡起来,却撞上了另一个身着盔甲的身躯。
奥林个子高、肩宽、四肢修长而富有力量,以速度见长的轻剑士大小姐硬生生被撞出去一步,她回过头来谴责地看奥林,对方却佯装无事发生地站在原地,简直令人火大。
啊,大小姐想,这不在擂台上狠狠地揍一顿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他们间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伊莱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去拖了一张椅子来,公正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他没去看表情平静又严肃、说要见他的薇尔,而是看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激动的瑞文特,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项链、又换了个姿势。
伊莱右腿叠在左腿上,右手撑着脸颊、左手食指上套着的项链一转一转,尾端的小圆饼把整根链子都绷得很直、凹凸不平的边缘一上一下间因为反射出火把的光亮而在某个瞬间显现出醉人光泽。
“好久不见,瑞文特先生,”伊莱轻轻打了个哈欠,视线一直盯着那个小圆饼,完全没有看向呼唤对象的意思,他说,“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你想听点很有趣的东西吗?”
有趣的东西到底有多有趣,没有人知道,就像伊莱此刻嘴上是在征求瑞文特的意见,却完全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时间,反而自顾自地把一张泛着蓝光的卡片拖到了另一张绿色的卡片上。
[普通物品卡€€无形且仅能够使用五分钟的留声机]和[稀有功能卡€€需要搭配特定卡片使用的扬声器],它们分开时都很鸡肋,前者能录音、录到的内容却无法播放出来,后者是扬声器,但也不知道到底扬的是哪里的声。
但如果组合到一起呢?
伊莱面无表情,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轻轻闭着,但整间地牢中都响起了他的声音:“这一次教廷会以什么条件把你交换走呢?”
薇尔的平静和严肃维持不下去了,她猛地看向伊莱,对方此刻却依旧看着在手指间拽着小圆饼旋转的链子,此刻声音还在继续,它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此刻发出声音的“伊莱”就遍布这座监牢的每一个角落一样。
“或者说,这一次教廷会选择用某种条件交换你还是瑞文特呢?”
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因为突然出现的声音而短暂愣怔了一会儿的瑞文特咧着嘴笑、眼神却像饿了很久的肉食动物一样凶狠,四肢躯干上的特制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彼此撞击、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简直就像下一秒他就要挣脱身上沉重的镣铐、扑到伊莱身上狠狠地咬断伊莱的咽喉一样。
然而这个时候薇尔的声音响起了。
“您认为瑞文特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奥斯都人说他身份特殊?不是这样的,小少爷。低劣愚昧的人只能看见自己头顶上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瑞文特短暂地露过一面,于是他就以为瑞文特很特殊了。”
瑞文特蓄势待发的挣扎停住了,他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恐怖的预感,这种预感甚至让他头也不敢转过去看监牢另一边的人。
“那么瑞文特意味着什么呢?”
瑞文特的心随着对话之间短暂的沉默以及远远的脚步声紧了起来。
“普通平民。”
刚刚悬起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仿佛直直地插进瑞文特的头颅、又仿佛要接着把瑞文特的灵魂撕扯成两瓣。
“也有可能是身份特别一点的普通平民。”
薇尔一点慌乱也没有,她甚至没有把注意力分给瑞文特,而是一直注视着伊莱,仿佛瑞文特震惊、茫然、又苦痛的眼神根本不存在一样。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她终于说了从伊莱来到这里到现在为止的第一句话。
“小少爷,地下监牢阴冷,”她皱着眉头说,“您怎么不披一件外套再下来呢?”
第146章
没有人想到薇尔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要伊莱披件外套。
在场一共五个人,别说奥林和大小姐,就是伊莱本人都一愣,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望向了瑞文特。
瑞文特的表情已经不算激动了,他隔着栏杆看另一边的薇尔,外放的疯狂尽数内敛、留在眼睛里的只剩下难以接受的震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不能理解薇尔的举动,然而除了震惊而痛苦地望着薇尔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没有贴近冰冷的栏杆、而是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就想要害怕再靠近一点就会被刺伤一样。
平静的疯狂比一切热烈的情绪都要更加可怕,单从瑞文特的表现来看,比起自己被薇尔形容为平民中的普通人,还是薇尔第一时间向伊莱表达关心更能够刺痛他的心脏。
这不大正常。手指上缠绕旋转的吊坠落进手心里,而伊莱垂着眼睛想:瑞文特为什么会对薇尔关心他有这么大的反应?让他有这么大反应的重点又究竟是薇尔关心别人、还是关心他?
伊莱冷淡又审视地扫过两间监牢,他坐的位置特殊,隔开监牢的栏杆就像是漫画中某个晦涩场景的分镜线。左边的薇尔严肃平静一如往昔、眼神中含着的温柔关切丝毫不作伪,仿佛身上附着的并不是枷锁、所处的地方也并不是阴暗监牢;右边的瑞文特只留下一个阴影中的侧面,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克制的肢体动作、微微绷紧的嘴唇,每一寸地方都在争先恐后地诉说他心中翻涌的暗色浪潮。
他会觉得这样的瑞文特可怜、进而生出柔软的同情来吗?不会,弗朗西斯面对敌人时从来没有心的小少爷只会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突破口,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它利用起来。
伊莱握住了吊坠,他把视线从瑞文特挪向薇尔,璀然一笑。
“我不太冷,”他说,“谢谢你的关心。”
瑞文特平静的眼神一瞬间被某种尖锐利器撕开,从喉咙中发出、又被布条堵住的嘶吼转化为困兽的呜咽,他想要扑向栏杆之后的伊莱,吃过亏所以把他绑得非常严实的亲卫军士兵却不会出这样低级的疏漏。种种因素叠加、最终造成的瑞文特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笑,他用胸腹拼尽全力往前顶,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栅栏这里来了、一根特制的禁魔铁链却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
他的身体绷成了一个弧形,这样滑稽,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瑞文特是信教者,薇尔是侍奉神明的修女,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伊莱突然回忆起了在弗瑞兹临时监狱时埃尔弗给出过的情报:他在地宫的地道中听见薇尔质问瑞文特他们这群失去天赋的外来者为什么还没有动身前往弗朗西斯,当时他没有听清楚瑞文特回复的是什么,只知道瑞文特态度有些不耐烦,似乎二者是处于相对平等的地位、又或者瑞文特的身份要更高一点,这就是他认为瑞文特身份特殊的原因。
现在这个情况,说瑞文特和薇尔身份平等?开什么玩笑。
那么当双方都问不出有用情报,一方冷静、一方情绪不对并且两方地位不等的时候要优先攻克哪一位呢?擅长刑讯的士兵会选择后者,而伊莱无条件选择身份更高的那一个€€€€身份地位高,知道的事情也总该更多、更全面一点吧?
伊莱眨眨眼睛,忽视掉瑞文特,也忽视掉走进瑞文特的监牢加固锁链的奥林。他面对着薇尔,很坦诚地问:“你要见我做什么呢?十三年前你也要见我对吧?”说到这里,他轻飘飘地做出假设,“难道说当时你是想要再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带走?”
这个假设太可怕了,奥林的手下意识一收紧,差点把瑞文特勒出个好歹来。
“小少爷,”薇尔动了动手腕,禁魔镣铐哗啦啦的声音在监牢之中清脆地响起,她的声音中略微带着点无奈,“又被封存魔力、又有士兵看守,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逃得出去、跟不用说还要带上您了。”
薇尔说得不假,大小姐抱着手臂想,要是这种情况下都让小伊莱被薇尔带走了,那她只能觉得十三年前的亲卫军营是吃白饭的废物了了。
然而显而易见,亲卫军营从来都和吃白饭与废物这两个词不沾边。
但如果出问题的不是亲卫军营呢?
“那可不见得。”伊莱眉眼弯弯的,“你的神明没有给你豁免吗?唔,比如允许你在附着有禁魔镣铐的情况下使用€€赐予你的魔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很没有所谓的,于是神明这个在信教者和修女心中尊贵神圣的词语仿佛也一瞬间变得轻佻起来。弗朗西斯人对神明天然没有什么尊重的意思,只有瑞文特扭动的幅度大了一点,而时刻注意着薇尔状态的伊莱也没有错过对方眼睛里飞快划过的一丝冷意。
伊莱再接再厉地补充道:“如果我在这里杀死你们,那位全知全能、公正博爱的神明会为为你们降下眷顾、或者对我降下神罚吗?”
这已经称得上挑衅了,奥林不得不重新走进埃尔弗的监牢把人绑得更严实了一点,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着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伊莱,生出了一点间接被弟弟指使得晕头转向的悲怆感。
曾经梦想成为人狠话不多的残酷无情狠角色的弗朗西斯大少爷陷入深思:他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薇尔轻轻叹了口气。
“小少爷,”她怀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说道,“弗朗西斯的贫瘠蛮荒就是一种神罚。”
伊莱的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了,他有点难以置信,缓了好一会儿才纠结着问:“弗朗西斯贫瘠蛮荒?”
他已经尽量平静了,然而尾音还是略微翘起来,任谁都能听出来他的震惊。
薇尔总不能卡着他到学院修建现场去的时间来到弗朗西斯吧?但凡她在弗朗西斯的街道上走一走就会意识到现在的弗朗西斯和十三年前想必究竟有着多大的变化。
现在到弗朗西斯来为那些曾经攻讦过弗朗西斯或者拉不下脸面来弗朗西斯的“上流阶级”采购特产商品的冒险者都不说弗朗西斯贫瘠蛮荒这种话了,他们一般用比弗朗西斯钢还硬的嘴说:“虽然弗朗西斯有许许多多奇特的商品,但是弗朗西斯的领民都是很粗鲁的。”
粗鲁是个贬义词,弗朗西斯的领民听到耳朵里,就自动把这个贬义词转化为勇武、热情、直率等等美好的褒义词。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伊莱眼中弗朗西斯领民简直是全大陆最可爱的一群人€€€€虽然他本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弗朗西斯之外的人就是了。
某截基因里写着的那点护短作祟,此刻伊莱有点不太高兴地想:贫瘠蛮荒可以用来形容十三年前的弗朗西斯,形容现在的绝对不行,否则他这么多年不都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