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伊莱一个转身、后仰躲过锋锐的剑尖,手中法杖毫不留情地拍在了袭击者的身上,他终于得到一点空隙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只一眼,他准备补刀的动作就顿住了。
伊莱看着船舱口一身华服
的男人,声音因为震惊不由自主地放轻。
“舅……舅舅?”
这一个刹那,随着海风猛烈晃动、以致于根本看不清内容是什么旗帜非常巧合地展开。
那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家徽。
伊莱懵了。
刚直起身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的船员也一愣,脑子里只剩下了一长串问号:什么舅?舅什么?谁是谁舅舅?谁叫谁舅舅?
艾萨克手中即将到达船员喉管的匕首硬生生一偏、擦着脖子扎近木板里,他单手摁着船员,转过头望向伊莱。此刻伊莱的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惊讶,他绝大部分时候都用习惯用笑容附加在所有情绪之后,于是艾萨克这个时候想,接下来他该笑。
可是伊莱没有,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刚刚走出船舱、也满是惊讶的男人,两双浓郁程度不同、但确确实实都是紫色的眼睛隔着很多人相望。
下一秒,男人迈动了步子,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直到他能够伸长手、一整个把伊莱抱住。伊莱比他矮一点,愣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反抱住了对方。
伊莱轻声、但非常确定道:“舅舅。”
“伊莱。”
他的舅舅说。
马修€€柯蒂斯,柯蒂斯家族放浪不羁的幼子,为了避免继承家族,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逃离家族、加入了一支在冒险者公会中赫赫有名的冒险者队伍,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柯蒂斯家族一次,所有人都默认他已经与柯蒂斯家主决裂。
这是表面。
事实上的马修€€柯蒂斯虽然志不在继承家族、同时向往自由,但逃离家族是发生在长姐菲瑞娅€€柯蒂斯被迫以私奔的名义连夜前往弗朗西斯之后。原定继承人因为婚姻失去继承权,教廷操纵的游星王室隐隐表露出对柯蒂斯唯一的少爷下手的倾向,马修€€柯蒂斯不得不在父母的安排下变得放浪不羁、并最终与父母决裂。
被迫在外游历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并且一同组建了未来名声大噪的冒险者小队€€€€凌空。为了避免引起教廷的注意,凌空成立的前两年他都隐姓埋名,直到教廷放松对柯蒂斯的打压之后才对外宣布加入凌空,并开始借助冒险者身份的遮掩暗地搜集信息,甚至在后来因为某种相同的目标与还没有成为奥斯都皇帝的落难王子阿奇尔€€奥斯都成为至交好友。
因为种种原因的限制,伊莱一共只见过自己的舅舅三次。
第一次他刚出生不到半个月,睁开眼睛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肌肉僵硬得他都能感受到。他听见有人用气音说:“他好软,怎么办?我不敢抱,我不会把他抱折了吧?”
他的母亲用气音回答:“我也不敢。”
这个人难以置信地说:“这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不敢抱?”
他的母亲理直气壮:“这还是你的外甥。”
婴儿精力不济,伊莱最终只听到了这里,他不知道马修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马修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在长大之后略微推算出来,他的舅舅大约在见了他一面之后就赶回家“逃离”家族了。
第二次他刚刚得到抽卡系统,大概五六岁,和还很别扭的奥林在用早餐时捕捉到了楼梯拐角的白袍人,他笑一笑,白袍人转身离开。
第三次最长,十几年前,正随队在游星帝国南部领地附近执行冒险者任务的马修€€柯蒂斯接到长姐的秘密来信,半个月后进入暗夜森林,找到并且带回了莫名消失在弗朗西斯境内的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他们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一共花了半年。
那半年时间里每一天马修都要给小伊莱讲一点小故事哄他睡觉,大部分时候是适合孩子听的童话故事,也说说菲瑞娅小时候欺负他的经历。小伊莱偶尔生病,他表面上很靠谱,抱着小伊莱的时候却和当初第一次抱他一样僵硬。
现在仔细想想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未必要花半年时间,只是马修带小伊莱翻山越岭去偷某种凶戾魔兽的宝藏、看繁华城镇中在街头演出的曼妙舞娘,在各大商会教他“我们柯蒂斯家族的人付金币的时候最有魅力”,又乐此不疲地在拍卖会上为他买下昂贵的拍品。
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了,距离现在,已经超过十年。
十岁遇见的事情到二十一岁也要变得模糊、十岁的孩子到二十一岁也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伊莱的记忆力可以说是bug,但马修只用了一眼,就把风华正茂的伊莱和自己的外甥联系在了一起。
马修€€柯蒂斯爱自己唯一的外甥,他们见得这样少,但从奥林到领主城堡最普通的仆人都没有谁质疑这件事。
爱是每年生日一车一车拉来、昂贵炼金物品和在某个小国摘下的无名小花放在同一个盒子里的礼物,爱是每两月一封厚到需要使用特制信封的信纸,爱是匆匆送来的保护者米娜,爱是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绕来绕去总有尽头的路,爱是那半年里伊莱每每睡着之后印在额头上的亲吻。
海风湿咸,船员们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地放下武器、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甲板。
艾萨克站直了身体。
脑袋还是很昏沉、肌肉和皮肤都很痛,伊莱勾了勾唇角,这样久没见,他当然该笑笑,只是努力了好久,才把鼻子努力酸了一点。他沉默了一会儿,嘟嘟囔囔,有点委屈地问:“舅舅怎么在这儿。”
“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儿?”
马修上半身向后仰一点,色泽偏浅淡的紫眼睛中映出伊莱的倒影,在和久别重逢的伊莱抱了一下之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他本该好好呆在弗朗西斯的外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奥斯都东部海域?
电光火石间马修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菲瑞娅曾经在给他的信件中书写过的甜蜜抱怨€€€€伊莱越长越大,对外界的渴望也越来越深,隔三岔五就要偷偷跑出领主城堡,骂又舍不得骂、打更是舍不得打,实在是令人无奈。
小时候被菲瑞娅无情“殴打”过的马修是怎么回复的来着?好像是:你当初欺负我是因为我打不过你,但是现在你要是敢欺负小伊莱,我现在就要到弗朗西斯来他带走。小伊莱是再乖巧不过的,绝不可能做出偷偷跑出城堡的事情,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一定是姐夫的教育太过强压,以致于我可怜的小外甥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喘息的机会。
马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了,也许还可能有几分因为误解迪伦产生的愧疚。
“小伊莱,”马修就着这个姿势摸摸伊莱的后脑勺,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偷跑,一般都要跑这么远吗?”
第162章
好尖锐的问题。
收拾甲板的船员们投来隐晦但震惊的目光,细究一下,大约每个人都想:什么叫一般都要跑这么远?不对,少爷那位传说中的外甥不是从小就非常乖巧、从来不调皮吗?
“我没有偷跑。”伊莱替自己申明,他又有点心虚,补充道,“至少跑得远的两次都不是偷跑。”
间接导致伊莱跑远两次的罪魁祸首投来一眼,又很快移开。
马修却没有注意伊莱的辩解,在意外地点重逢的惊诧和喜悦褪去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外甥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往后退一点仔仔细细地盯着伊莱的脸,从耷拉的眼皮看到脸颊上病态的红晕,又一愣,几乎是有点迫切地把手掌贴上伊莱的额头,就像许多年前在那场长长的旅途中经常做的那样。
烫得吓人。
马修总是像菲瑞娅一样温和的表情严肃下去。
“你在发热?”
有了长辈的关心之后人真的好像会变得脆弱一点,伊莱刚刚还是一副“我还能坚持、这艘船我非抢不可”的架势,现在却一下子蔫下去,连瑰丽的紫眼睛和色泽明亮的银色头发都显得有点黯淡。他任由马修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嘟嘟囔囔地交代:“我去湖里面潜了一圈。”
哦,只是在湖里€€€€等等,现在是冬天吧?
马修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舍得骂两句出来,他隐隐扶着伊莱,转过头嘱托身边跟着出来的船员:“去收拾……两间房间出来。”又转过头来问伊莱,“要去坐一会儿吗?”
伊莱没动,他视线轻轻一移,看向被同伴扶起来的魔法师船员,这名船员龇牙咧嘴骂骂咧咧,捂着腰侧动作迟缓。艾萨克近战水准相当高,想来那一脚应该足够那个魔法师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要真是踢的教廷的人、伊莱是半点愧疚也不会有的,说不准还要上去补个刀,可是那是舅舅的船员,说到底,也是他和艾萨克判断失误造成的无妄之灾。
伊莱轻声问:“舅舅,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马修立刻意识到了伊莱想干什么。
十几年前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的旅途中、他队伍中的暗杀者曾经被魔兽的利爪划开过肚子,当时他下意识捂住了小伊莱的眼睛,后来又温声安慰道:“天赋者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恢复力很强,过几天玛格达姐姐就可以恢复行动能力了。”
而小伊莱的回答是:“玛格达姐姐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伊莱重合,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马修同样一怔,同样点点头。
另一边,性情暴躁的火系魔法师终于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盯着不远处的艾萨克,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妈的,怎么看着那么瘦,踢人这么痛?”
同伴无奈地回答:“他哪里瘦了?少爷的外甥才叫瘦,人家这该叫肌肉紧实、爆发力强,看他踢你那个轻飘飘的架势,说不准就算是托克也要被踢到船舷上去。”
像座小山似的托克把手中沉重的斧子重重顿在甲板上,很不高兴地说:“谁也不能把托克踢到船舷上去。”
同伴立刻甩开火系魔法师,转头安抚托克,措辞和哄小孩子差不多,偏生托克很吃这一套,还很委屈地警告同伴下次再这样他就要把同伴扔到船舷上去了。
火系魔法师看了一会儿身形修长、宽肩窄腰的艾萨克,收回目光捏了捏自己的细胳膊,一边骂了句脏话,眼睛里还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啊,他也想有这种能一脚一个托克的爆发力。
他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谁也不能一脚一个托克!就算是贝利亚也不行!”
刚刚被安抚好的托克瞬间爆发,他暴躁地抬起脚跺甲板,周边的船员连忙安抚,贝利亚也拖着“残破”的身躯凑上去道歉。
“我不是要一脚一个你,小东西。”贝利亚痛得龇牙咧嘴,但是还是努力仰着头解释,“是你很强,我只是想一脚一个强者。”
被形容为强者很好地安抚了托克,他长得蛮凶,眼睛却纯净如同稚子,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贝利亚有没有撒谎,最终还是很委屈,指指旁边的艾萨克说:“托克是很强,但是你不可以踢托克,这个人也是个强者,你可以踢他。”
艾萨克闻言,投来相当冷淡的一眼,从托克扫到贝利亚,又在贝利亚的腰侧顿了一下,随即收回视线。
威胁吧?这就是威胁吧?
刚被艾萨克踢了的贝利亚愈发觉得伤口疼痛,他额头爆出青筋,在船员们戏谑的注视中,他终于恼羞成怒。
“我不踢了,不踢了行吧?你们等着吧,别想你们贝利亚大爷以后给你们搓火球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贝利亚不幸地扯到了疼痛处,同伴认命地把他背回房间,随后嘱托了两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木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贝利亚一个人。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看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刚刚那场危机里受伤的不会只有他一个倒霉蛋吧?
贝利亚想要蹭地坐起来,又因为疼痛中道崩殂,只能蜷着身体歪在床上,额头甚至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等到稍微换过来一点,他恨恨地想: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那么大的力气怎么不给他?
脾气暴躁的火法贝利亚幼年时有一个觉醒天赋成为强大剑士的美好愿望,而这个愿望在六岁那年实现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可能要等到下辈子。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本来就心情欠佳的贝利亚拔高嗓门,相当暴躁地吼:“敲敲敲、敲什么门?妈的,从前也没见谁敲过门,你贝利亚大爷受伤了就要我来开€€€€”
门被推开了,贝利亚的话戛然而止,这个时候他还不屈地昂着头,简直就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大鹅一样滑稽。他看着门口披着马修外套的银发青年,不知道是该祈求时光倒流,还是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
平时骂脏话和在一看连脏话都没听过几句的贵族小少爷面前骂脏话是两个概念€€€€这个贵族小少爷还该死的是他们少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提一次的小外甥。
“不好意思,”伊莱有点歉意,他现在烧得有点高,就算没有眼泪眼睛也带着点亮亮的水光,“我不知道可以直接推门进来。”
“哦,哦。”贝利亚干巴巴地说,“敲门也行。”
暴躁的贝利亚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难相处,伊莱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脚尖,现在他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很礼貌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贝利亚想要坐起来,不过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得有点迟缓,伊莱走到床边,扶了贝利亚一把、让他妥帖地靠在床背上。船上的房间都不大,床也很矮,伊莱脑袋有点晕,干脆就坐在地面上,从这个高度和贝利亚交谈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伤……我们很抱歉。”伊莱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但显然贝利亚不大习惯这样的方式,有点别扭地别过头,他听见伊莱继续慢吞吞地说,“我们想到这个方向没有人类聚集地,觉得商船不会来,于是就认为这事实上是教廷的船只了。”
好大的侮辱,他们这么漂亮专业富有个性的商船,怎么可能属于一板一眼一点趣味也没有的教廷?脏话都滚到喉咙口了,贝伊亚突然看见伊莱满怀愧疚的紫眼睛,一下子哽住,好一会儿才能顺畅地呼吸。
“没事。”贝利亚咬牙切齿,“都是误会。”
他看上去完全不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伊莱突然觉得从长相到个性都与可爱无关的贝利亚有点可爱,他想笑笑,胸腔涌出的气流却带起了难以抑制的痒意,他偏过头捂着嘴咳嗽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回过头,就看见了贝利亚手足无措的僵硬姿态。
贝利亚和伊莱对上视线,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很尴尬地问:“你生病了还出来干什么?”
我说你们这种贵族又没有什么必须要带病做的事情,生病了难道不该马上休息吗?
伊莱歪了歪头,眨眨眼睛,他当然还想说点什么话,然而他的状态不大好,于是干脆伸手轻轻放在了贝利亚的腰侧。贝利亚不太习惯别人来触碰自己,刚想扭动着身子躲开,一股如同冰雪一般的魔力突然涌入他永远翻滚着滚烫魔力的身体。
伊莱第一次使用治愈魔法的时候尚且需要艾萨克全然放松,现在连贝利亚体内抗拒的魔力都阻挡不了他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贝利亚看着伊莱,眼睛瞪得简直像要掉出来,他只是性格比较暴躁,并不是傻子。魔法师对魔力天然的敏锐让他能够察觉那道不属于自己的魔力在自己身体里的全部走向,多次从受伤到康复的进程又能让他察觉到腰侧与背部的疼痛在一点点变轻。
这是一个经由人类使出来的治愈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