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要相遇，一眨眼，都不见了。
“不。”暗夜精灵回过头来，语调平静，“我希望他在另一个没有天赋者与幻想种、和平自由的世界度过很美好的一生。”
有很多很多的爱，不会遇到那样彻骨的背叛，不要遇见那样卑劣的存在，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活到他自己觉得足够了就可以。
伊莱看着这样的暗夜精灵，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视线越过暗夜精灵的肩膀，远处浓郁蓝紫衔接澄澈天空，每一朵摇曳的鸢尾都是暗夜精灵为了再次见到那名人类做出的努力€€€€那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方法能不能成功。
漫长、无望、浓重到窒息的情感。
伊莱收回视线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只精灵杀死了一名误入的人类之后。”暗夜精灵回答得很快，就像早已在心里复盘过很多次一样，“那名人类曾经是他的氏族中不引人注目的一员，他后来猜测，那名人类的死亡释放出了隐藏在身体内部的东西，也就是€€。”
伊莱瞬间回忆起了舅舅马修递过来的那张纸，最后一句话是€€€€从族长杀死了那个人类开始，我们就疯了。
影响神智情绪？听上去怎么和圣水的作用那么相似呢？
是了，反正都和神明沾边。
伊莱眨眨眼睛，拿出了那顶巨龙给的荆棘冠冕，放在桌面上，推给暗夜精灵。
“你认识吗？”
暗夜精灵略一看，摇摇头。
伊莱把冠冕拿回来，避开自己也有荆棘冠冕的事实，只说：“这是冰霜巨龙给我的东西，应该属于你们的朋友。”
暗夜精灵略微张唇，又闭上，伊莱以为能从两位朋友的信息差中挖掘出些什么，却没想到暗夜精灵问出口的是：“它见到你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句式？一般来说不是应该问“你见到它”了吗？伊莱这样想着，到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暗夜精灵露出点怔松的神色，他再次看向亭外一望无际的花海，只是这一次他不再看着远处，而像是看着花海之下的泥土。
“它应该很高兴。”暗夜精灵回过头来，对上伊莱疑惑的视线，略微顿了一下，解释道，“这片花海之下不是土壤，是冰霜巨龙一族的尸骨。”
尸骨？伊莱一怔。
当然不可能只种花就能见到过去的人，真正需要的是足够浓郁的能量场，而鸢尾只是一个引子、将能量引导向既定目标的引子。
暗夜精灵最开始试验的时候黑暗时代落幕，龙族仍旧是大陆上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活动在天空与海洋之中，拥有自己的岛屿，并没有与人类发生多大的冲突。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以龙骨来构筑能量场，而是想要使用破碎的世界树核心，但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失败之后，银白色的巨龙找到了他。
“龙的末路到了。”总是主动撩拨暗夜精灵，又要在人类面前颠倒黑白的龙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这样陈述，“冰霜巨龙一族会最先沦陷，我们允许你将它们种植在我们的尸骨与巢穴之上。”
天空与海洋的霸主有自己的骄傲，它们要们葬身天空、要么沉入海洋，成为养料，实在是天方夜谭。
伊莱望着摇曳的花海，一阵凛冽到有些不同寻常的风扑面而来，将他的头发全然吹起来，一枚花瓣擦着他的眼睑飘过，伊莱眨了眨眼睛，仿佛又见到了那头银白色的冰霜巨龙。
它说：“能够再次与你一同翱翔在天空之中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抱歉没有把你的东西擦得很干净。”
“祝你不知道多少岁生日快乐，朋友。”
风稍纵即逝，就像埋藏在地面之下的存在短暂地出来打了个招呼，伊莱后知后觉地发现某一个刹那他自己都把自己与那名人类重叠、从那名人类的视角去回忆、去看待。
这样不行。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想对暗夜精灵说些什么，却发现暗夜精灵此刻望着自己的身后，表情阴晴不定。
伊莱心中一凛，扭过身去看。
原本一望无际的花海从地平线的尽头开始一点点变成逸散的碎片，宛若崩塌的镜面，浓重的黑暗伴随着裂纹显露出来、又好像主动在吞噬这方空间。
“你该走了。”
暗夜精灵望着远处缓慢涌动的黑暗这样说。
伊莱拧着眉头站起来，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该走，问题是€€€€
“你不走吗？”
短短四个字，很普通的问句，暗夜精灵原本相当沉凝的神色一变，眼神也挪向伊莱。他一下子又变得复杂又悲伤，伊莱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好的，他想，现在他对这种眼神很有抵抗力了。
而暗夜精灵想：与那名总是裹挟温和笑意的人类青年不同，他的棱角变得更加清晰，这很好。
这是放在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我不走。”暗夜精灵的唇角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温和微笑，声音也放轻一点，“我本来就走不出这里的，你不是知道吗？”
是的，伊莱知道。
龙与暗夜精灵来自黑暗时代末尾、新时代的起始，距离他的时代已经有一千年，原本直线前进的时间在巨龙尸骨之上的花海作用下转了个弯，短暂交错。
他们站在时隔一千多年的交错点上，进行只有一方的久别重逢，当然总有再次别离的时候。
伊莱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暗夜精灵。他到底迈开了腿，在经过暗夜精灵那一刹那的时候，他又停下脚步，转过来，神色变得有点纠结。
“你们暗夜精灵……”他顿了顿，转换了个说法，“我的时代应该只剩下了一只含有暗夜精灵血统的半精灵，你有什么想要告诉他的吗？”
暗夜精灵沉默了一忽儿，试探着说：“你和他很熟？”
“不算，”伊莱中肯道，“应该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暗夜精灵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语，心绪有点复杂，甚至还能品尝出点酸意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抛开了那些坏心思，只说：“让他遵从他的心。”
伊莱记下了，他再次迈开步伐，这一次没有任何停留，只留下一句短促的：“再见。”
再见这个词语真的还蛮复杂的，人类在别离的时候说这个词语，蕴含的意义却是再次见面。
暗夜精灵站起身来，朝着黑暗袭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再见就像一个祝愿，因为它并不会每次都实现。曾经总是笑着和他说再见的人类青年在那个雪夜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他无数次思考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要如何去阻止这场悲剧。
提前带走人类青年？救下被精灵杀死的那名人类？或者阻止人类青年教授族人如何使用力量？再极端一点，他要在人类青年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他偷走，自己慢慢养大。
不，他不会这样做。
空间破碎带来的风已经拂到了暗夜精灵身前，他张开双臂，这是一副拥抱的姿态。
他要掐着时间像自己经历过的一样在那个夏夜到达那片森林，又在人类青年追逐着兔子闯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不过这次他不要发动攻击了，就算被刺穿心脏也要将对方拥入怀中，说€€€€
好久不见。
黑暗近在眼前，他闭上了眼。
……
伊莱在花海之中前行，原本轻柔的风、海潮一般的沙沙声变得急促起来。
多么紧张的氛围，破碎的空间还在后面追逐，然而伊莱的脚步半分不乱，一步一步都踩得很稳。开得相当好的鸢尾摩擦着他的小腿，再往前走了几步之后，身后骤然而起狂乱的风。
快要崩塌到他这里来了。
伊莱却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弯下腰，摘下此刻正贴着自己靴口的一朵鸢尾，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动作轻柔地收了起来。
算是证明。
也不知道是在证明什么：证明他来过这里？证明龙、暗夜精灵、人类的友谊？他也不知道。
这时他已经能够看到身侧出现的裂纹了。真的是好神奇的画面，他看见的、触摸的全都是彻彻底底的三维实物，这道裂纹倒像是一下子让人有了异空间的实感。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分外坚定地向前一迈。
只一迈，白光一闪，灿烂阳光、澄澈天空、没有尽头的蓝紫花海全都消失不见，森白的龙骨重新成为背景，他踩在和整个沉没龙岛画风都不同的石板之上，艾萨克只在一两米开外，还维持着法阵出现白光时的奔跑姿势，伸出的手与自己的手指大约只有一两厘米的距离。
哦，可能没有一两厘米了。
[宿主！]
没刹住车的艾萨克不仅擦过了伊莱的手，甚至一下子撞上了伊莱，两个人啪唧一下摔倒了坚硬的石板上。伊莱被半精灵宽阔的肩膀袭击了鼻子，痛得两眼一黑，连天旋地转都没有感受到，好不容易等到疼痛过去了，才发现艾萨克的右手撑在自己耳侧、左手托着自己的后脑勺。
啊，真是在他们之间相当罕见的感天动地队友情。
他们沉默地对视。
如果不是脆弱鼻子中涌出的暖流，他们大约还能再对视一会儿。
伊莱单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手肘撑地，另一只手抵着艾萨克的肩膀，硬生生靠腰腹力量推着艾萨克坐起来，又腾出只手去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拿手帕，却带出来个什么东西。
伊莱和艾萨克都扭头去看，是一朵蓝紫色的鸢尾。
啊……不是梦啊。
伊莱拿手帕抵着鼻子，伸手去把鸢尾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收回兽皮袋子里。
他这个时候还是疼，皱着眉头，艾萨克看他这副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刚刚张口，伊莱的声音就和他重叠在一起。
“抱歉。”
“你没事吧？”
他们都很明显地一愣，伊莱坐着，艾萨克半跪，伊莱眼睛一弯，隔着手帕闷闷地说：“你抱歉做什么？”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点笑意，“你不是要来拉我的吗？白光出现的时候。”
艾萨克看着伊莱，又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他说：“我没事。”
算是在回答伊莱的问题。
伊莱眨眨眼睛，歪了歪头去看艾萨克的耳朵，终于确认艾萨克是真的艾萨克了。
伊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精神高度集中之后的疲惫感涌上来，他现在简直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干脆向后一仰，躺在坚硬的法阵上。仰头望着头顶巨大肋骨缝隙之外蓝色的海水。
艾萨克见他躺下，略一思索，屈起一根腿坐在伊莱身边，距离不算近，但能够很清晰地听见伊莱在有气无力地说话。
“我刚刚见到了大约黑暗时代末期的冰霜巨龙和暗夜精灵，说了很多话。”伊莱张了张嘴，想把暗夜精灵的说的那些挑挑拣拣地复述一遍，但是那实在太长了，他干脆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刚刚去哪了？”
黑头发的半精灵投来相当复杂的一眼。
“我在上面看你见黑暗时代的冰霜巨龙和暗夜精灵，听你们说话。”
他自己大约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看上去甚至有点放在他这只半精灵身上相当违和的怔松。
哦，伊莱倒是接受良好，那还省了他复述的功夫。他现在不大想说话，干脆在心底与系统交流。
你刚刚怎么了？叫那么慌张？
系统勉强收拾好自己四处乱掉的0和1，艰难地镇静下来，机械音里甚至带着点很人性化的惊魂未定。
[宿主短暂失联了0.01秒。]
伊莱逗它：0.01秒也这么慌呀？
[严正申明，重点并非0.01秒，而是宿主失联。]系统明显是被逗到了，它很严肃地说，[主神空间出现以来从未有过再宿主尚未死亡时系统宿主失联的状况，依照相关规定，出现涉及系统与宿主链接的BUG，主神空间需要封闭整顿。]
伊莱继续逗：可是现在主神空间已经半封闭了。
系统当然知道现在没办法按照规定的程序做事，作为一个自律的统，它从善如流地决定自己整顿。它要先给自己杀三遍毒、清除两遍没什么大用的数据、再把所有代码都检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