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把被海水浸湿的头发撩到脑后，轻声喃喃道：
“达亚镇。”
第173章
奥斯都帝国地处极北之地，国土面积大约只抵得上游星帝国的四分之一，大部分土地又终年被冰雪覆盖，能够供给人类活动的区域就更小。因此奥斯都帝国并未施行如同游星帝国一般的领主制，而是建立了三座围绕王城的城邦，其中鎏金城与云上城由王室成员统领，剩下的明日城则由奥斯都皇帝选择信任的人任命、几乎随着皇帝的迭代而更迭。
达亚镇就是明日城管理下一个看起来普通、细想又有点特别的大型城镇。
它紧邻精灵栖息的明日之森、并不处在交通要道，也不算繁华，就连镇中的固定居民都很少，绝大部分在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冲着明日之森来的冒险者，于是一部分人把它称为冒险者小镇、另一些人把它称作精灵镇。明日城上上任城主卸任后带领伯伦家族低调定居这里，于是又有一些人私底下把它称为城主镇。
真的是好多好多特别的称号，普通人也许不会特别关心，一些特定势力则会习惯性地向它投去注意力。然而黑暗风暴摧毁暗夜森林，伯伦的少爷率领幸存的冒险者与镇民一路奔逃、辗转到弗朗西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弗朗西斯和柯蒂斯却连一点相关消息都没有收到。
不仅没有受到黑暗风暴相关的消息，密探反馈回来的情报甚至与风暴爆发之前的那些没有任何区别。
查清楚造成这种非常状况的缘由，这就是伊莱要去达亚镇、从弗朗西斯的西北方向入境的原因。
摇晃的马车之上，披着斗篷的伊莱看着车厢对面因为转头往窗外看而露出的一张线条分明的侧脸，向后一靠，想：你又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艾萨克先生。
艾萨克先生就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转过头来，对上一双清澈的紫眼睛。
偷看被抓包，伊莱也没有什么尴尬的情绪，勾起唇角笑笑，这下看得就相当坦荡。艾萨克的睫毛略微颤了颤，倒是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很冷淡地说：“什么事？”
“我在想，”伊莱眨眨眼睛，换了个范围稍微宽一点的问题，“你怎么不和瑞兹一起走海路。”他甚至还能给出猜测，“我们前进的道路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微把眼睛眯起来，身体向右侧倾斜，手肘抵在木雕的扶手上，指节轻轻抵着脸颊。马车内光线不那么好，只有覆盖着水晶的车窗投进被扭曲成流水状的亮色光斑，它们不停流淌，一缕从伊莱的脸颊流淌到到鼻梁，某一个刹那映照在眼睛里，浅淡的紫色光晕竟然让艾萨克垂下眼睫。
太奇怪了，被亮光照射的是伊莱，他在阴影里，倒是生出了眼睛被刺痛的错觉。
伊莱轻快地问：“我猜对了？”
艾萨克没有回答，而不回答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肯定，过了一会儿，在伊莱笑盈盈的注视中，他说：“你的舅舅会告诉你的。”
伊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半精灵向来神出鬼没，能在马车里坐一段路程都稀奇，在外探查消息、提前得知一些事情也不奇怪。
但是伊莱刚刚的问题是：我们前进的道路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要来了，我要走了，要这个字在这种语境下伴随的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伊莱问的时候，预料的是艾萨克会直接否定这个问题，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艾萨克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样明显的漏洞。要说艾萨克通过分析信息推测出了事情的发展也有可能，但是……
平稳前行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马车的门被从外敲了敲。
艾萨克明明是离门更远的那一方，此刻却越过伊莱去推开了门，就算在赶路也衣着精致的马修正站在马车旁边，他看着面前的艾萨克、从门一侧冒出半张脸来的伊莱，短暂地愣了一下才微笑着对艾萨克一点头。
“艾萨克阁下。”
艾萨克也一点头，算作是回应。
“伊莱，”马修冲着伊莱轻声说，“过来一下。”
伊莱仰头看了一眼艾萨克。
他们也不是分开之前要互相打招呼的关系，然而现在这种情况下，好像不打个招呼就有点不太礼貌的意味在里面了。所以伊莱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说了句：“再见？”
因为太不确定，甚至连尾音都是飘的。
艾萨克垂眸看着伊莱，喉咙动了动，也说：“再见。”
他的声音倒是很沉的了。
好好地道了别，伊莱走下马车，先被略带着点凉意的风吹得了缩脖子。
奥斯都是真的很冷，现在都已经是三四月了，弗朗西斯在这个时间都已经开始有了暖意，奥斯都的气温却依旧很低，柯蒂斯的商船在进入奥斯都西部海域的时候甚至还落过一场很大的冰雹。
马修直接上手帮他拢拢斗篷领，略带着点责怪意味似地轻声说：“穿这么一点？”
内里滚了一层绒毛的斗篷应当是在默默哭泣。
伊莱拥有丰富的应对长辈经验，于是只是笑，很自然地岔开话题：“我们去哪里？”
马修的回应是迈开的步子。
他们路上遇见龇牙咧嘴地从角马背上爬下来的贝利亚，卡洛琳在旁边抱着手臂，第不知道多少次对队伍中魔法师的体质感到担忧，一名水系魔法师经过，看见她的表情，脚步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简直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在诠释避之不及。
伊莱收回视线，唇角不自觉地弯弯。
这支陆上商队相当长，运送货物的中型马车都有十几辆，伊莱与艾萨克乘坐的马车夹在最中央，走到最前方去要一段不算近的距离，马修沿着向前去的路走了一节，等到周围没有什么人的区域，又带着伊莱往树林里一拐。
奥斯都的植被与弗朗西斯有点相当微妙的相似，只是更加笔直、枝干分开的区域也更高，如果它们生长着叶子，叶子也会更加细长。现在到没有到有积雪的程度，伊莱跟着马修前行，在干枯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倒下的魔兽。它大约没有死去多久，脖子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马修视而不见地路过，伊莱终于有了确切的猜测：他们要去见一个人。
见谁呢？
一颗就算没有叶子、依旧遮天蔽日的树给了他们答案。
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树下，不很熟悉，然而伊莱隔得远远的，只一个呼吸，脑子里就出现了这个人的信息。
凌空的初始成员、曾经被小伊莱治愈过腹部伤口的暗杀者玛格达已经一脸冷肃地站在那里，看见伊莱，先是一怔，随即略微带出一点欣喜的情绪来。
天赋者的生命很长，她看上去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倒是伊莱一下子长得很大了。
“好久不见。”她看着马修和伊莱慢慢靠近，视线克制地在伊莱的身上顿了一下，比起之前那位一见面就大呼“瘦了”的初始成员，她要靠谱一点，只略带着点心疼说，“听说你生了很多病。”
伊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现在很好。”
他确实还算好，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嘴唇也稍微有了点血色，适应了海上晃晃悠悠的船只之后还长了点肉，简直要把苦思冥想如何在给菲瑞娅的信中描述伊莱近况的马修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过放在玛格达眼中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平时接触的都是凌空中的人，自然要拿队伍中的男性魔法师去与伊莱对标，抛开真实实力不谈，就连贝利亚看上去都要比他能打一点。
然而玛格达只说：“那就很好。”
他们毕竟只有过十几年前为期半年的相处，她能够从马修偶尔的絮絮叨叨中短暂参与到伊莱的成长中去，马修的信件却不会常写凌空小队的事情，于是她想：或许在伊莱心中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有一点熟悉的陌生人。
“你还好吗？”伊莱的声音打断了玛格达的思绪，她惊诧地望向伊莱，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有按照当时的约定少受伤一点吗……玛格达姐姐？”
玛格达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个约定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玛格达受了很严重的伤，马修安慰小伊莱说不至于危及天赋者的生命。
但是小伊莱依旧决定使用治愈魔法。
玛格达腹部的伤口实在大得吓人，小伊莱对她使用了两三个治愈魔法才治愈到留下一道浅浅痕迹的程度。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特别会调用身体里的魔力，当即晕晕乎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还要拉着慌乱的玛格达的手，嘟嘟囔囔着要求玛格达和他拉钩、承诺从今以后少受伤一点。
那个时候当然是他说什么玛格达应什么。
而现在的玛格达张了张嘴，露出个笑来。
“当然。”她说。
这两位看上去把旧叙得差不多了，噙着笑看完全程的马修开口，说起了最紧要的问题。
“阿奇尔找伊莱做什么？”
莫名被cue的伊莱露出了无辜又茫然的表情：谁找他？阿奇尔找他？阿奇尔有什么事情不应该找马修吗？带上他做什么？
“阿奇尔希望柯蒂斯直接与奥斯都断交。”玛格达以这样炸弹一样的话语打开局面，还不等这对舅甥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以港口的检查为导火索，以伊莱为真正的原因。”
真的是好惊人的消息，无论是奥斯都的皇帝要求大陆最顶端的商会与自己的国家断交，还是身份敏感的伊莱要做这个导火索。
马修缓了缓，问道：“他让那个队长给的纸条不是写的找麻烦吗？”
伊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找麻烦他可以理解为给阿奇尔一个收拾异己的机会，这才三四天过去，怎么就进行到直接断交了？
玛格达给出了答案。
“奥斯都发生了叛乱。”
叛乱？！伊莱一愣，他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艾萨克的那句“你的舅舅会告诉你的”，下意识地向马修望去，然而在艾萨克话语中本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奇怪事情的马修简直和他一样震惊。
马修拧着眉头，略微提高声音，问道：“在哪里？”
玛格达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仿佛她也很不能理解自己即将给出的答案。
“达亚镇。”
……
半天以后。
如果有人此刻从高空向下俯瞰，就能够很容易地发现原本朝着既定目标前行的商队硬生生拐了个弯、一路朝南前进，宛若一条改变方向的长蛇。
正是因为它太长了，从其中分出两三个轻装简行的人出去，就像掉下去的草屑一样不显眼。
骑着角马的马修和伊莱一前一后奔驰在奥斯都没有绿色的树林里，暗杀者玛格达在树枝之上跳跃，没有艾萨克，伊莱做出前往达亚镇的决定之后特意去寻找过他，可惜马车空空荡荡，暗夜精灵的那半血脉使得只要他想要隐藏行踪，就不会有人发现。
艾萨克去哪里了呢？达亚镇在前，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伊莱披着斗篷，兜帽几乎要遮住眼睛，下巴藏在围巾里，角马向前奔跑所带起来的风把他的袍角吹得很高，衣物包裹下显得尤其纤细的腰偶尔显露出来，下一秒又被斗篷遮挡。
他不太会骑马，现在奔驰得这样快，竟然看上去还挺稳定。要是放在平时，马修肯定会毫不吝啬地大加夸赞，然而此刻大家都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们满心满眼都是这片树林之外的达亚镇。
太奇怪了，伊莱略微压低上半身，缰绳勒紧手掌里，然而他此刻毫无所觉，心中想：达亚镇怎么会发生叛乱呢？
明日之森黑暗风暴才过去几年，不说达亚镇的镇民要么死亡、要么颠沛流离之后已经在弗朗西斯开启了新生活，就依照暗夜森林至今没有正常生物活动的状况，甚至不应该有人类活动才对。
“伊莱！”
马修急促的声音伴随着风传进伊莱的耳朵，伊莱瞬间回神，眼神一凛，向后一仰、脊背甚至已经贴到了马背上、腰略微拱起，拐角处横倒的粗粝树干擦着他的斗篷外沿而过。
伊莱有些狼狈地直起身来，一勒缰绳，角马发出尖锐的嘶鸣，抬起前蹄，伊莱上半身在这样的动作下几乎要与地面平行，他冷着脸，手肘压着角马的脖子，猛地向下一用力，角马就像被压制一样放下了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伊莱回过头，扎起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相当漂亮的弧度。
系统的机械音姗姗来迟。
[宿主刚刚做出了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七的危险动作。]
死亡率百分之七，那就是存活率百分之九十三，抽卡的“赌狗”连百分之零点零二都要去赌，谁怕这个百分之七。
伊莱不为所动，驱使着角马走到倒下的树干前去，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干枯的灌木丛，直接蹲在倒下树木的断裂根部，连昂贵的、绣了暗纹的斗篷拖曳在地上也丝毫不在意。
当然，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余力去在意，只用指腹擦了一下树桩上的黑色痕迹，带下来一手指黑色的炭灰。
炭……灰？伊莱一怔，转头望向身旁的灌木丛，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伸出手、拨开枝桠。
一片被火熏燎过的树木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眼前，箭支与断裂武器躺在灰烬中央，突兀杂乱得就像一块乱七八糟的圆形伤疤。
一双黑色的靴子从左侧视野边缘走来，最终停在伊莱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仿佛沾染了什么深色痕迹的衣摆摇摇晃晃，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洒下来。
“不用去达亚镇了。”
伊莱慢慢站起来，他垂着眼睛拍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再抬起头。手握匕首的艾萨克站在伊莱面前，从离开马车到往这里来只用了半天时间，半精灵的脸颊就溅上了殷红的血迹，沉郁的绿色眼睛中还残存着没有完全散去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