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想：或许奥林在那片树林里找到了柯蒂斯商队的痕迹，然后循着痕迹而来，最终找到了他们。
这个时间的夜里还很凉，奥林捋他头发时偶尔指腹接触到头皮都要冷得他缩一缩脖子，他刚刚扑到奥林身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在夜风中奔驰带出的凉意。
奥林来接他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的冷风，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伊莱转过头，这个时候奥林抱着手臂、马修也抱着手臂，前者依旧是那副臭脸，后者带着温和的、不达眼底的微笑，看上去应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如果有两个伊莱，他们应该也不会平均分配，而是会因为谁带走两个伊莱大打出手。
伊莱眨了眨眼睛，略微提高声音。
“奥林，你今天和明天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吗？”
当然是有的，只是在决定去接伊莱之后，这些事情就被他匆匆拜托给了大小姐，于是奥林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天边升起了，薄弱的光线透下来，透过那些新生的叶子、落下来一束束光。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站在光里，眼睛一弯，很轻快地说：“那就一起慢慢回去吧。”
仔细想想，他和奥林也没有什么在外慢悠悠地“游玩”的经历呢。
都做了二十一年的兄弟了。
从这个地方到领主城堡，奥林需要半天，带上伊莱需要一天，和商队一起走就需要两天左右。两天说到底也不算久，只是奥林总有一种伊莱在外呆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的隐忧。
但是他向来是很难拒绝伊莱的请求的。
于是迎着朝阳启程的时候，这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柯蒂斯商队中不仅有全大陆最后一只暗夜半精灵，还有柯蒂斯唯一的少爷，弗朗西斯的两位少爷，冒险者小队凌空一半的精锐。阵容豪华，要是教廷脑子一抽来针对这支商队，反教廷阵营一大半都要被一网打尽。
不过教廷现在被龙岛和达亚镇绊住手脚，他们到底是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北边境线。
与绝大部分近几年才开始进入弗朗西斯的商队不同，柯蒂斯的商队都很习惯经过弗朗西斯。一般来说跨越弗朗西斯北边境线只需要两道手续：将奥斯都颁发的通行证明给奥斯都的士兵看、把游星的证明给弗朗西斯的士兵看，如果有进入弗朗西斯贸易的需求，还需要出示弗朗西斯近几年发放的贸易许可。
这三个证明只有最后一个算难拿，不过这只队伍是柯蒂斯，它不仅持有贸易许可，还持有优先购入货品的特殊权限。
于是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这一次入境会很顺利，却没有想到还没有走出奥斯都这一方，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是的，他们被奥斯都一侧拦了下来。
商队长简直不可置信，他经验丰富，光是做商队长的时间就已经有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只要弗朗西斯不拒绝入境，战火中到处乱飞的魔法球与不知道打哪儿挥出来的剑都不能阻止他们拿着通行证穿越北边境线，结果今天被奥斯都的士兵拦下了？
他恨不得把手中盖着奥斯都王室标志的卷轴糊在那名奥斯都士兵的脸上。
“我们有奥斯都皇帝颁发的通行证，你们却拒绝让我们通过北边境线？”商队长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脸上只有怒意，看不出半分慌张，他说，“现在最高级别的通行证都不可以用了？”
最高级别通行证指的是由奥斯都皇帝本人颁发、授予商队最高权限的特殊通行证，持有该种通行证的商队可以自由出入奥斯都任何一个非禁止区域而免遭盘查货物。过去没有这种证明，它是阿奇尔上位后凭空捏造出来授予柯蒂斯的，所有人都说这是笼络人心的工具，只有阿奇尔和马修知道这只是给朋友行的方便。
而卫兵的回答是：“是。”
真诚直白到令人措不及防的回答。
商队长：我说，不是，你们奥斯都的士兵说话都这么不委婉吗？
马车里的伊莱幽幽叹了口气，默默戴上了斗篷帽子，看见对面神色淡漠的艾萨克，站起身来把对方从来没戴过的帽子也拉上来，力气用得有点大，甚至拽到遮住眼睛、艾萨克上半身都向下勾了一下的程度。
艾萨克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伊莱的侧脸。
伊莱这时正从马车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察觉到艾萨克的视线，他很不走心地笑了笑，眼睛都没有挪一下。
“准备好吧，艾萨克先生，他们要开始查人了。”
果然，刚刚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堵住商队长酝酿好的腹稿的士兵说：“最新下达的规定，所有出入境的商队都需要经过盘查。”
商队长冷哼一声，讥诮地说：“如果我们原路返回呢？”
“那也要在盘查之后。”
都不用问，肯定也追根究底还是教廷的授意。
伊莱偶尔会不太理解这片大陆上的王室，按理来说权利与欲｜望大部分时候应该能够超脱于信仰之上，然而现在神权绝对凌驾王权，那些皇帝却言听计从，一千多年了，一个反叛者都没有出现。
啊……好像不至于没有出现，阿奇尔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反叛者吗？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
现在有阿奇尔，过去就一定有同样生出抵抗想法的王室，只是可能他们在反抗成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教廷要悄无声息地杀死一个人太简单了，圣水、以神明的名义随便扶持一个王子推翻现有的统治€€€€阿奇尔不就是这样的吗？
青年时期被父亲放逐的阿奇尔€€奥斯都弑父杀兄登上王位，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残忍的复仇者，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被“放逐”，是因为他的父兄即将要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不得不通过这样的方式去为奥斯都王室的血脉留下最后一道保障。
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死了，他们失败了。
马修和伊莱谈起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告诉伊莱奥斯都前任皇帝与王太子具体要做的是什么事情，但是也不那么难猜。
阿奇尔在登上王位之前，一些传言说，他是被神明眷顾的人。
神明眷顾谁还不是教廷说了算。
伊莱想：挑中阿奇尔的时候，教廷应该也没想到被亲人抛弃、失去作为王子的尊荣、可怜兮兮地流落他乡的阿奇尔才是整个奥斯都王室最激进的反叛者€€€€甚至那个时候阿奇尔已经和马修建立了友谊、还把伊莱从暗夜森林送回弗朗西斯了。
不过经历了达亚镇的事情之后，教廷就应该能够意识到了。他们或许会从奥斯都王室中挑选下一个被神明眷顾之人，也可能会直接找个由头对阿奇尔发难，甚至可能直接授令游星王室对奥斯都发动战争。阿奇尔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左膀右臂、宣誓效忠于他的士兵、甚至统治的奥斯都人民也会背弃他，最终他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只剩下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弗朗西斯。
他可能会选择与他的父兄一样慷慨赴死，不过只要他有任何一点保存性命的希望，他就可以在弗朗西斯得到暂时的喘息。
教廷面对弗朗西斯存在着的顾虑就是弗朗西斯这片放逐之地存在的意义。
所以要让这个保护所变得更坚固一点才行啊。
思绪回笼，那边商队长已经在马修的暗示下招呼商队的成员把马车上的货物全部搬到地面上，冒险者们围成一圈，压迫感和在西部港口的时候一样强。士兵有些头疼地说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检查这些箱子的动作却没有慢到哪里去。
他不仅检查箱子，还在隐晦地观察商队的成员与冒险者，马修蒙着眼睛、奥林带着兜帽，明明站在一起，之间的距离却像还能塞进去一个伊莱。
他看了，想：柯蒂斯这次请的到底是哪个冒险者队伍，怎么看上去这么不合的样子？
凌空要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应该会状告他诽谤罪。
奥斯都的士兵很快就抵达了伊莱和艾萨克坐着的马车，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略带怀疑地问站在一旁的商队长：“你们商队还有这种马车？”
这辆马车非常显眼，因为它一看就是给人坐的、而绝非用作运送货物的，甚至还非常华贵，一看上去就有身份的限制。
商队长冷哼一声。
“我们柯蒂斯有钱，爱给商队塞什么马车就塞什么马车。”
好嚣张的说法，其中蕴藏的富贵气息甚至把奥斯都士兵震慑了一下，连追问都没有问出口，愣了一会儿，直接抬手打开了车厢门。
车厢门只开了一半，忽然，冷光一闪，奥斯都士兵惊骇地后退一步，此刻一把漆黑的匕首正横在门口。兜帽遮到眼睛的男性满身冷意，杀气简直要溢出来了。
“做什么？”
他冷冰冰地问。
商队长一个激灵，他不愧是浸淫商场多年的人，当即就接过话题，对着艾萨克扬起满面笑容，张口就是：“哎呀，这位冒险者老爷别生气，就只是例行检查，马上就检查完了。”他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奥斯都士兵，压低声音催促，“这位脾气爆得很，你要是把他惹怒了，以后柯蒂斯请不到他们冒险队了，你拿什么去赔？”
被艾萨克握着手腕、于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伊唇角没忍住一弯。
有几个机灵的冒险者和商队队员也反应过来了，他们拥簇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抚着“脾气爆到要柯蒂斯哄着”的艾萨克，一边齐心协力地关上了马车门。
艾萨克乱中被推了好几把，门关上了都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扑哧一声。
奥斯都士兵确实没有在车厢内看见除了艾萨克之外其它的人或者物品，见冒险者和商队成员都是一副紧张得要命的模样，也没有什么异议。他皱起眉，环视四周，没有看见命令中紫眼睛和黑发绿眸的成年男性，刚刚也的确没有在货品中发现什么东西。
难道这支柯蒂斯商队真的没有问题？命令之中说的是严查一切柯蒂斯商队、一旦发现就要向上汇报，负责去报告的士兵应当还没有将信息传递出去，他要不要在其中加上没有问题？
还有，他要怎样让这支商队在这里待得更久一点？难道真的要毫无理由地强行扣留？
嘶……柯蒂斯只是看上去温和，行事可半点不手软。他记得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一支柯蒂斯商队在奥斯都被扣，柯蒂斯家主直接撕破脸面从游星王宫哭到教廷圣殿，最终逼得奥斯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算完。
要得罪柯蒂斯吗？
这时卡洛琳靠近了这名士兵，在后者的视线中，她扬起一个相当明媚的笑容，手覆盖在士兵的手上，顺便送进去一颗圆圆的东西。
那是一颗品质相当高的珍珠，拿到拍卖场上大概能够卖出几十枚金币的高价，就算是售卖给路过的商队，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就算真的富贵到看不上这些金币了，不是还能拿去讨好心爱的姑娘吗？
卡洛琳放柔声音，媚眼如丝，矫揉造作地说道：“游星王都要这批货要得紧呢，这位士兵老爷，稍微通融一下吧。”
她这副样子实在是和她平时的形象相差太大了，好几个冒险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压抑着转过身的冲动和自己的同伴依偎在一起，贝利亚更是颤抖着声音问身边的重剑士：“她……她平时和你说话也是这副见鬼的样子吗？”
“一般来说，”重剑士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只有想要我的命时会是这副样子。”
“哦，哦。”贝利亚干巴巴地说，“那我会告诉她下次想要你的命的时候不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的。”
连脏话都没骂，想必他真的觉得非常残忍。
其实卡洛琳看起来并没有这群冒险者眼睛中那样夸张，她长相明媚大气、又是天赋者，做出这样娇柔的模样，实在很能让部分男性生出无与伦比的优越感和满足感。
这名奥斯都士兵也不例外，更何况他还得到了一枚品质那样高的珍珠。
此时的马车内，艾萨克放开了伊莱的手腕，伊莱的身影刹那间出现在了马车之内，他现在和艾萨克并排坐着，也没有换到对面去，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兴致勃勃地问：“你猜他是会拒绝这颗珍珠、强行扣留我们，然后将消息传递给教廷；还是收下那枚珍珠，隐瞒这个消息？”
他们的肩膀挨着肩膀，艾萨克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说：“后者。”
贪婪是刻在人类基因中的特质，在不知道一支柯蒂斯商队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人类当然会选择利益。
“不，”伊莱笑盈盈地摇了摇手指，“他会收下那枚珍珠，也会把这支商队穿越北边境线的消息告知他的‘上级’。”
伊莱猜对了。
什么是贪婪啊，贪婪是既要又要，不去想自己拿不拿得住。
要报告往上级的消息依旧传递了出去，应当被扣留的柯蒂斯商队却收拾好货物重新启程，跨越北边境线沟壑之上专门为商队铺设的“桥”。
他们踏入了弗朗西斯境内。
冒险者中两名男性停在商队的尾部，回过头来看奥斯都的士兵。
他们在干什么？奥斯都的士兵心中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拿着珍珠的那一位更甚。
蒙着眼睛的长剑士扯下了眼睛上蒙着的布条，带着兜帽的重剑士扯下了兜帽，那辆不知道为什么落在最后面的华贵马车的车窗中冒出一颗银白色的脑袋，又缩回去，再出来，银白色脑袋的前面就多了一颗面无表情的黑色脑袋。
紫色眼睛，银白头发，紫色眼睛和银白头发，黑发绿眸。
要素拉满，切合那道命令之中的每一个特质。
奥斯都士兵心中一惊，当即要涌上前去，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检查这支商队的证明的弗朗西斯士兵却默契地拔出武器，站在了奥斯都士兵与商队的中间。
马车前进时带起来的风把伊莱的头发向奥斯都的方向飞，几缕落到被强行拽出来的艾萨克脸上、与黑色的发丝交融在一起。
艾萨克听见伊莱在笑。
他笑，伸出手，冲着拿着武器、光从身形就能够看出来愣怔的奥斯都士兵挥挥，声音飞扬又肆意。
“再见，奥斯都。”
第1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