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学种植的,我怎么知道你们说得对不对?
母亲这样腹诽着,弯腰把小孩子抱起来,亲昵地说:“今天有没有乖呀?”
小孩子当然觉得自己很乖,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话,天马行空的,母亲很认真地听着,到他自豪地说自己吃了整整两个饼饼的时候还发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呼声:“哎呀,那岂不是马上就要变成勇猛的战士啦?!”
说到战士,小孩子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了一样,说:“我今天看到了好看的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哥哥。”
母亲一愣。
“什么好看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哥哥?”
母亲都快听不懂哥这个字了,他们家的哥哥偏生还开始惊呼。
“哎呀!我们的葡萄藤活了!”
惊喜得要命,如果这个世界有彩票,他应该至少中了六位数。
葡萄藤?母亲放下小儿子,疑惑地走过去,很不耐烦地拨开像只张牙舞爪的猴子一样的大儿子,看到了被家里这对父子天天当祖宗对待的藤蔓。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蔫得好像晚上就要死掉的葡萄藤此刻青翠欲滴、生机蓬勃,那个叶子看上去甚至能够掐了去炒个菜。
在一旁狂喜的哥哥终于想起要告诉父亲这个喜讯,然而他才刚刚转过身,父亲就拎着个什么东西从屋里出来,抬起手,晃了晃,疑惑道:“我们家里有这个东西吗?”
他们家当然是没有的,因为那是给士兵用的水壶。
家里的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唯一的小孩子举起手中的草编小龙,很开心地说:“还有这个呢,都是好看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哥哥给的东西。”
好长一串哥哥。
父亲此刻离小孩子近,蹲下身,柔声问:“什么好看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哥哥?”
小孩子歪了歪头,抬起手臂费劲儿扒拉地比划了个框框:“就是一个长头发的哥哥和一个短头发的叔叔,我要叫叔叔,叔叔不高兴,好看大哥哥就告诉我那是他的哥哥。”
这个时候母亲也过来了,摸摸小孩子的头,引导道:“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吗?”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以防万一,她打了个补丁,“除了好看之外。”
这就把小孩子难住了,他抱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了句答非所问的回答。
“就是有很多银白色的士兵哥哥,和巡逻的那些哥哥一样。”
两个大人确认眼神:好,这就是护卫军的士兵。
“对了!那两个哥哥的头发也是银白色的!”
好,银€€€€等等,银白色?
父亲看着母亲,张了张嘴,表情有点迷幻:“那是……”
“那什么也不是。”
哥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父亲和母亲看过去,惊诧地发现大儿子脸上的喜色已经没有了,他神色略微有点严肃,身侧的葡萄藤郁郁葱葱。
父亲一喜:哎呀我的葡萄藤怎么活啦?
我的葡萄藤怎么活了?!
父亲脸上的喜色僵住了:这不对,那两根葡萄藤明明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怎么可能出去一趟之后就变得郁郁葱葱?
短暂的无言之后,父亲抹了把脸,看着自己似有所觉的妻子和懵懵懂懂的小儿子,挺复杂地说:“就当今天谁也没来过吧。”
谁也没有挑明,哥哥和父亲开始齐心协力地把葡萄藤连着篱笆一起往院墙内部移,母亲收起那个水壶,小孩子坐在房间里玩那个草编的小龙。炊烟在灿烂夕阳之下袅袅升起,沉沉夜色一点点蔓延向整片天空,已经到了该入睡的时候了,父亲在床上翻来翻去,最终被忍无可忍的母亲制裁。
“你大半夜的不睡,在这里做什么?”
父亲张了张嘴,压低声音说:“我在想葡萄藤。”
“能够让枯死的植物起死回生,那不就是木系魔法吗?可是小少爷不是……”
他说这么长,母亲都没有打断,想来也是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在黑暗中对视,都叹一口气,又被这同步的叹息逗笑。
笑够了,母亲说:“是好事情呀,我们在这里叹什么气呢?”
“我们在第一学院的时候不是学过的吗?树大招风。”父亲又叹一口气,“小少爷是强大的魔法师,那些种子也是他拿出来的吧?然后学院好像也是他提议的,领主夫人又来自柯蒂斯家族,他还有头龙,现在怎么还冒出一个木系魔法€€€€人类可以有多种元素亲和吗?”
母亲也不知道,他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母亲也变得有点忧愁起来。
“小少爷年纪不大呢,才二十来岁,比咱们家的大儿子都要小。”
这么小,怎么做成这么多事、还要负担这么多事呢?
这对弗朗西斯最普通的夫妻俩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母亲掀开被子。父亲被她的动作一惊,连忙问道:“你去哪?”
“去找你小儿子。”
找小儿子做什么?父亲还没来得及问,母亲就套上外套,点燃油灯,坚定道:“今晚我和他睡,明早他一起来我就给他找点事情、最好是赶紧把今天的事情忘掉。”
小孩子忘性本来就蛮大的,睡一觉起来,除了惦记着有个草编的龙就全部都忘记了,在夜晚给小儿子找了十来件事情的母亲和父亲抱怨着白费功夫,看着试图把那丛葡萄藤伪装一下的大儿子,还是露出了笑容。
伊莱不知道有一家领民在为了他暴露出的木系魔法忧心,此时他已经抵达了费斯城,再有小半天就能够抵达领主城堡。
现在是上午,正午过后出发,到达的时候迪伦应该刚刚处理完今天的事务,菲瑞娅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刚好对他们的儿子进行男女混合双打€€€€啊不,双教育。
自亲卫军营赶来的黑甲卫兵和自佛斯城来到这里的银甲卫兵混杂在护卫军营的空地里,双方交接宝箱,一些第三学院的见习生穿行在其间,行使监督的职责。
伊莱站在人群之外,这次他没有遮掩自己的样貌,头发扎了个简单的高马尾,荆棘冠冕脱离指环的形态,收束在马尾根部,就像个精致的饰品。他噙着笑、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异样,但奥林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紧张。
奥林其实不太理解伊莱的紧张。
先不说只会在菲瑞娅教育伊莱时站在菲瑞娅身后权当已经参与了的迪伦,就算是菲瑞娅说教的时候都轻言细语,真的要惩罚,也只是禁足€€€€甚至还总是禁不住,伊莱总是会跑。
要是知道奥林在想什么,伊莱就要露出失去灵魂的微笑:会不会受到实质性的惩罚、和会不会经历说教这个过程,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而且,他就跑了小时候威尔斯地下拍卖场面世的那一次,甚至还是艾萨克刻意把他引出去的。这怎么能怪小伊莱呢?明明就不是小伊莱的错。
伊莱微妙的紧张一直持续到越过某个山坡、看见远处领主城堡的高墙。说来也奇怪,灰色墙面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那一刹那,他的紧张就如同退潮一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着点酸涩的陌生感。
他是真的离家了很长一段时间、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同时又是高兴的,这个时候瑞兹正在头顶上盘旋,奥林就在他的侧前方,领主城堡的主任与仆人都在高墙之内,跨过一条银亮的小溪,他就真正回家了。
还有比回家更能够让人心生欣喜的词语吗?再也没有了。
这样想着的伊莱没有料到,自己回家,第一个冲出来接自己的是一只灰毛的小松鼠。
他刚刚停在城门口,还没来得及下马,一团灰色的东西就连滚带爬地沿着高墙朝着他的脑袋袭来,他下意识要闪躲,那团东西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跟着他一拐,不过这次没有痛击他的脑袋了,而是痛击他的肩膀。
是真的疼,生理性的眼泪都要砸出来。
然而伊莱在眼泪转出来之前先拿起这团灰色的“小东西”,对上一双泪汪汪的绿豆眼,唇角勾起笑,用鼻尖亲昵地蹭蹭它的脑袋。
“格瑞,想我了吗?”
“它当然想你了。”
一道温柔中暗藏“杀机”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伊莱抬眼去看,是菲瑞娅。
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在接触商会事务之后就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还是穿长裙,不过裙摆再也没有那样大、裙撑也不再成为必备单品,繁复的袖子趋于简单,头发也总是简单地披在脑后。
失去那些繁复的装饰之后,她的优雅高贵丝毫没有减少,甚至还生出了上位者的气势来。
菲瑞娅是想把伊莱训斥一顿的,她都打好腹稿了,然而在看见自己儿子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的孩子长大了,身姿修长,神色从容,一些人评价他好像总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然而她的儿子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先是一愣,随即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的欣喜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伊莱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菲瑞娅面前。
“母亲,”他黏黏糊糊地说,“有没有想我?我很想你。”
伊莱是很擅长表达爱意的。
菲瑞娅看着伊莱,从眼睛看到鼻尖、再到脸颊,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看来马修没说谎。”
确实是养出来一点肉,不过还是太瘦了。
伊莱眉眼弯弯的,格瑞伸着小爪子抱着他的脖子,他明显是在等待什么,背着手,用那种期待又蓬勃的眼神看菲瑞娅。
菲瑞娅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这场训斥是说不出口了,她终于妥协,眨了眨眼睛,睫毛带上来一点湿意。她张开双臂抱住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儿子,轻声道:“我也想你了。”
紧张的伊莱被轻轻放下,那边奥林甚至没有经历被教育这个流程,语速极快地向迪伦概括了一遍他们这一路的经历,连艾萨克也没有落下。
“我觉得那只半精灵有问题。”奥林说,“我对他有成见,但就算抛开成见,他也有问题。”
迪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奥林不太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转头说起了龙族财宝的问题。
“龙财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多,一共有将近两百个箱子,我们尝试过打开箱子,”奥林顿了顿,说,“我们不行,连瑞兹也不行,只有伊莱行。”
迪伦略微眯了眯眼睛。
“艾萨克呢?”
“有些能够打开,有些不能,他能打开的箱子里面几乎是普通的宝石或者矿石、偶尔掺杂一点元素宝石,伊莱打开过一个他不能打开的箱子,里面全是炼金物品。”
那这个意思就是,这些龙族的财宝全部是留给伊莱的。
没人知道龙族的财宝为什么会留给伊莱。
迪伦偏头去看自己不省心的小儿子,恰巧被伊莱发现,伊莱就像抓住了什么目标一样,顶着那只松鼠就过来,笑盈盈地问:“想我了吗?父亲。”
菲瑞娅不教育,迪伦是势必不会教育的。
迪伦抬起手,捏了一把伊莱没什么肉的腮帮子,心疼地发表言论:“瘦了。”
好吧,伊莱想,你们这对夫妻对我的判断还挺背道而驰的。
反正马修又不在,瘦就瘦吧。
伊莱很好地接受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判断,问:“那些宝箱抬到哪里去?”
当然是抬到得知龙财的存在之后就开始连夜挖地下密室的主建筑下方。其实放在瑞兹的巢穴是比较好的选择,但是教廷查不到船只或者商队的龙财,总会朝着全大陆唯一一只龙想办法。
龙这种生物不是那么地依恋巢穴,迪伦已经开始考虑能不能让瑞兹换个巢穴了。
“你觉得在城堡后面那块空地上造一个人造龙巢怎么样?”
伊莱当然无所谓。
“明天我问问瑞兹。”
为什么是明天呢?当然是今天要把龙财清点出来。
伊莱刚刚回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坐在密室中央开箱子,那些箱子大都有半个他那么高,箱盖沉重,他打开一点,自己存在感不高的亲卫还要搭把手。
开到最后,伊莱的心已经跟着自己的手臂一起麻木了。
那些金灿灿的光辉以及魔力波动悠远神秘的物品已经不能够撼动他分毫,连那些把箱子搬来搬去的亲卫军士兵也只剩下了“这些鬼东西怎么还没有搬完”的想法。
啊,真的是好奢侈的厌倦。
伊莱终于开完了最后一个箱子,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往下一栽,好歹是撑住了箱子才缓过来。
奥林走过来,伊莱虚弱地说:“我觉得我需要先去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