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必是真的很花里胡哨。
半精灵骨节分明的右手就摁在这花里胡哨得有点扎人眼睛的回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回路中充盈的魔力闪闪烁烁,看起来是想往四周逃窜,然而整扇门上的回路都被挤的得满满当当,稍微再输入一星半点就会瞬间爆掉。
自手掌之下输入的一缕墨绿色魔力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咔哒。”
伴随着极其轻微的一声响,魔力回路闪耀的光芒达到了极盛,下一刻,它们瞬间暗淡了下去,紧闭门缝中吹出一缕风,银色发丝落在人类青年的眼睑上,艾萨克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抬手把发丝拨开。
他的动作实在小心翼翼,就像怀中的人类青年是弗朗西斯出产的一种布满裂纹的瓷器,虽然知道那是工匠在小少爷的启示下研究的款式、坚固程度与普通彩绘陶瓷没有任何区别,但看在人们眼睛里,依旧有稍微触碰一下就有坏掉的风险。
“伊莱。”
很短促的一声,他不知道此时伊莱的灵魂站在他的右侧,背着手,微微弯下腰,侧着脸很认真地看他的表情。
艾萨克很轻地说:“你不会死的。”
下一秒,半精灵就着这个单膝跪地的姿势,手掌重新抵到门上,肌肉绷紧,青筋毕露,巨兽一般的沉重大门被一点点推开,风变得强烈起来。
伊莱挺直身体,侧过头去看,只看见了从门缝中乍现亮白光辉,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半精灵抱着怀中的人类青年目视前方。
白光吞噬了他们。
……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稚嫩的机械音破开影影重重的迷雾落进伊莱耳朵里,他皱了皱眉,偏过头想要远离声源,下一秒,轻快的声音却出现在了他的耳畔。
“你在做什么?”
他惊醒一般睁开眼睛,过强的光源让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习习微风拂过他的鼻梁眼睛,轻柔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浅淡的花香混杂树木气息,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亮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
这是……哪里?
生锈的脑子一点点转了起来。
他不是在教廷吗?
下一秒,伊莱猛地坐起来,瞳孔紧缩,他下意识地要从系统空间中取出监察者之杖,半透明面板却始终没有展开。他心猛地一沉,转手摸向腰侧。熟悉的兽皮口袋带给他一点底气,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个表面带着凹槽与符文的棱刺,这是矮人工匠制造的、他除了匕首之外用得最顺手的近战炼金物品。
武器到手,体内魔力被调动到了随时可以放出的程度,伊莱皱了皱眉,他总觉得空气以及土壤中的水元素魔力以及土元素魔力活跃得有点异常。
“你在想什么?”
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从自己头顶背后传来的,伊莱握紧匕首,转过头,撞上一双非常漂亮的金色眼睛。它属于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漆黑头发,皮肤白皙,眼睛类似于偏细版本的猫眼,看上去不太好亲近。
而伊莱的视线落在男孩的衣服上。
那是一套由兽皮与麻布拼接组成的衣服,伊莱从未在弗朗西斯或者大陆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粗糙的款式。除此之外男孩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由某种植物纤维搓成的项链,坠着的不是华贵的宝石,而是一根魔兽的尖牙。
伊莱心中浮现出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测。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高空之上突然传下来一声悠长的吟声,紧接着更多类似的吟声接踵而至。这种声音委实不陌生,握着匕首的指节已经泛白,伊莱的喉咙动了动,抬起头,在高耸的云层之间看见了几只小点一样的飞行魔兽,它们有着由骨节与薄膜组成的巨大翅膀。
毫无疑问,那是一群巨龙。
“哎呀,”男孩说,“它们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不是在和精灵交战吗?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男孩不高兴地龇了龇牙,转头看向坐在草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类青年,撇了撇嘴。今天的青年有点奇怪,他本来是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的,又总觉得拍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于是他干脆绕了个圈,走到青年正前方,板着一张小脸,看着青年。
“你今天有点奇怪。”
男孩说得别别扭扭的,眼神中却满是关心。
伊莱眨了眨眼睛,纤长的草掩盖住了他握着棱刺的手,也掩盖住了他身下徐徐展开的法阵。骤然落入不熟悉的环境、系统还彻底失联,他极度警惕,就算面对的是一个看上去没有天赋的普通小孩,也没有放下戒心。
顶着男孩狐疑的视线,伊莱弯起眼睛,温和如同阳光一般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男孩一时间看愣了,如果伊莱此刻持有的是一个好感度系统,他现在应该已经听见了“好感度upup”的提示音。
男孩很快从这晃眼的笑容中挣脱出来,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道:“你果然很奇怪。”
明明私下里从来不这么笑的。
伊莱笑容不改,眉眼弯弯地问:“我哪里奇怪?”
要是奥林或者迪伦与菲瑞娅在这里,就知道他们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是有点逗孩子的意味了。
男孩没回答,但看他的眼神,心中想的应该是哪里都奇怪。
伊莱也没有再说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似乎是一面低缓的山坡,一种足足有成人膝盖高的草遍布其上,其中隐隐带着点魔力波动的痕迹。这显然不同寻常,因为伊莱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二年,从来没有见过除植物型魔兽以外、任何植物中蕴含有能够被人类察觉到的魔力。
这好像不是他的世界。
伊莱眸光闪了闪,看着男孩奇怪的服饰,在心里补充:
或者说,不是他的时代。
“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男孩蹲下身,他一整个被长草挡在内,抬手指指天空,说,“这篇空域有它们活动了,你和你的部落要开始迁徙了。”
部落?
哪里来的部落?在被那场大雪困扰的时代,哪里有部落的存在?
脸上的笑意散去了,伊莱撑着地面站起来,长草在他的手掌上割除许多细小的伤口,然而不等他动用治愈能力,体内充沛的魔力自己就开始朝着治愈性的方向转化,等到他的手离开长草,伤口已经全然没有了。
伊莱站直了身体,他长得高,从这个高度远眺,很容易就能够看见远处奔流的长河。比长河更远的地方,他甚至看见了一个淡淡的阴影€€€€属于树的阴影,从地平线到云端,就算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依旧能够窥见它本体的伟岸。他抬起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藤蔓终于抽出了活泼的嫩芽,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的手心,痒痒的、触电一般由手臂汇入驱赶、最终摄取整颗心脏。
他抿直嘴唇,低下头看抱着手臂的男孩,问:“那是什么树?”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伊莱已经有了答案。
男孩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把伊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完全忽略了伊莱对于他来说应该也算奇怪的服饰,问:“你今天真的很奇怪,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不了一点,伊莱心有戚戚,他根本没那个记忆。
可能是伊莱真的太奇怪了,男孩还是做出了解释。
“那棵树存在于精灵活动的区域、绝对的禁区,人类不敢靠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精灵树。”男孩顿了顿,奇怪道,“是你告诉我们那不是精灵树的。”
“你说那是世界树,”男孩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句称呼,“老师。”
伊莱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他望着那颗树的影子,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
世界树是在什么时候崩塌的?黑暗时代末期。
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突然,一阵猛烈的风混杂草屑从远处刮来,伊莱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在风的呼啸声中,他听见一道略带着点沙哑的少年音。
“老师。”
风像被按下静止键一样停下了。
伊莱猛地转过头,男孩不见了,黑发金瞳的挺拔少年站在他的身后。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却已经与伊莱齐平,他的眼角多了一道不那么明显的伤疤,依旧穿着用兽皮于亚麻拼接的衣袍,只是后背上多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重剑。
伊莱有点恍惚,觉得少年的眉眼有点微妙的熟悉感。
少年奇怪道:“您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伊莱下意识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男孩面对这样的笑容要倒吸一口凉气,少年却见怪不怪,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做下了决定,您没办法让我更改的。”
伊莱从善如流地问:“什么想法?”
他顶着少年的视线坚强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招很能对付年长者,对付年少者的威力也不差。他知道自己问这话奇怪,但少年只看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我要和紫水晶部落的族长之子一同游历整个大陆,教授所有人类部落使用力量的法则,直到人类有与幻想种一战的能力。”
少年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脸上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来。这个年龄阶段的人类拥有最大的勇气,他们踌躇满志,不畏惧困难以及权威,时刻准备着踏上看似布满荆棘的旅途,并且坚信自己能够实现被断定遥不可及的梦想。
伊莱张了张唇,他有千百种从少年口中探听消息的方法,但现在他选择最冒险的一种。
“你能熟练教授他们如何学会使用自己的力量吗?”伊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嘴里平静地陈述道,“只有我才行。”
限制行动的魔法可以一触即发,抬手就能够用棱刺扎穿对方的喉咙,浑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吊在头发丝上的少年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
“可是他们会不计一切代价将您留下来,他们无法用武力击倒您,就会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威胁您。”
少年说:“您说,这是一种……道德绑架。”
最后四个字落得很轻,显然少年本人也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猜对了。
伊莱心下一定,终于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不知道为什么,打开那扇门之后他陷入一种奇妙的幻境,在这个环境中他换了个时代,甚至变成了凛冬。而这个时间节点应该恰好落在凛冬教授部落中的族人如何觉醒天赋、使用天赋的那一段时间里,人类还没来得及反扑,其余部落也没来得及学会使用力量的“法则”。
当然,教廷应当也没来得及聚集在一起,神明也还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隐藏在凛冬的部落中的、不起眼的族人体内。
哇哦,伊莱很乐观地想,如果他找到这个族人、提交给主神空间,那岂不就可以速通关卡?
也只能想想。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凛冬,看见的这一切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不可更改的事情。
“您在想什么?”
少年打断了凛冬的思绪。
“我在想,”伊莱说,“你会不会也被他们留下来。”
少年神色怔忪,随即耳根开始慢慢变红,他几乎是有点语无伦次了,孩童时期的别扭态度与少年时期初见的稳重神态一起不见了。
“您是在关心我?”
说完这话,少年就后悔了。他的老师在别人口中是最温和、最好相处的人,只有他知道老师本质上冷淡又理智,就像游离于整片大陆之外,所以他从不主动谋求老师的笑容以及温和态度,只想着要与真正的老师相处。
这个离别之前情难自禁的问句显然不契合他的想法,少年想要找补,却看见老师点了点头。
“对啊,你还小。”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这个时候就要忘记自己七八岁就开始折腾商业部和农业部了。
少年张了张唇,最终顶着通红的耳根,满眼笑意地说:“您捡到我的时候,说我是一阵风,生来就是要吹遍整片大陆、生来就是要自由的。”
“只是现在风要踏出第一步了。”
伊莱皱起了眉头,却不是因为少年的话,他看着少年灿金色的眼睛,此时另一双更加具有威势的、更加年长的眼睛与这双眼睛重合。
生来就是要……自由的。
风又裹挟着草屑吹来了,伊莱几乎是有点急迫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手去抓少年的衣角,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向前踉跄一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只留下略微沙哑的少年音色敲击着他的耳膜,伊莱听见对方说:
“您叫我,弗朗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