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仿佛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伊莱被他扑到地上滚了一圈，睫毛头发上都是雪花，眼睛亮亮，如同冰原之上温和又坚定的太阳。
“你在想什么？”
艾萨克突然从那种拉扯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眼白慢慢爬上红色的血丝，暗绿的眼睛倒是非常冷静，伊莱的视线掠过他，清晰地看见了对方脖颈处暴起的青筋。
毫无疑问，他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伊莱不受控制地想：艾萨克身体里的血脉在转化。
两道身影同时袭向艾萨克，伊莱刚刚一动，一堵火墙陡然从他们之间升起，灼热的火焰触碰到伊莱的手臂，除了衣袖上的洞之外，皮肤依旧光洁如初、一点灼烧痕迹也没有。
冷兵器相击的声音从火墙另一端传来，伊莱看向瑞格瑞斯，抬起手，掌心向上，手指很轻地勾了勾。瑞格瑞斯突然觉得自己的四肢被不存在的东西束缚住了，他没有办法挣脱，并且被桎梏着扯到半空中，他身遭的空气仿佛也被抽走了，窒息让他的眼球微微突出，然而他依旧在向那堵火墙持续输出魔力。
薇尔尝试着把他弄下来，毫无疑问，她失败了。
艾萨克剧烈的喘息声穿过火墙，伊莱注视着薇尔，他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相望，然后薇尔把法杖抵在地面上。
“我不想走到这一步，小少爷。”
伊莱轻轻一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薇尔。”
薇尔垂下眼睛，口中吐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吟诵声，火墙另一侧传来一声短促的低喝，凯伊的身躯穿过火墙砸向真正的墙壁，坚硬的墙面破开大洞，凯伊被埋在下面，生死不知。
伊莱没有在意她，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地面似乎出现了黑色的粘稠液体。
薇尔身为黑纱修女首席，事实上攻击能力远不如同为魔法师的瑞格瑞斯，但她的地位百年来无可动摇，因为神明爱她，因为神明赐予她使用自己血液的权柄。
“伊莱……”薇尔叹息一般说，“我应该半步不离你的。”
€€€€或者，她就不该因为伊莱年幼，下意识使用了削弱版的昏睡魔法。
伊莱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为什么会觉得，只要你当时把我带回了教廷，我就会成为你们的一份子？”
他记忆力超群，又不是真正的四岁半，身边还跟着个见势不对立刻开时间回溯的系统，世界之外甚至还有凛冬纵览全局，再怎样也不会进入[BUG001]的阵营去。
从他降生至弗朗西斯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两相对立，凯伊和少年主教所倾向的、杀死他才是正解。
圣水一点点从地面浸出来，伊莱抬了抬脚，弥漫的圣水原液已经浓稠到能够在鞋底与地面之间扯出细丝的程度，他轻轻啧了一声，很不合适宜地想：这个[BUG001]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凛冬已经消失，主神和系统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没有谁能够回答他。
这个时候薇尔看着伊莱说：“你没办法拥有太久权柄。”
就像她没有办法动用太久神明的力量一样。
伊莱的视线扫过被扼制在空中的瑞格瑞斯、又看看墙壁废墟间的薇尔，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呀……薇尔。”
火墙另一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一种密林一般阴冷危险的气息扩散开来，火墙之中伸出一只沾上血污的手，接着是握着匕首的另一只，它们的主人硬生生撕开火墙，抬步迈出来。
“艾萨克先生，”伊莱笑盈盈地说，“你可能得带我跑个酷。”
话音刚落，早有预料的艾萨克蓦地抄起伊莱，他们突兀的举动让几人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薇尔的反应很快，但伊莱的更快。
[叮咚，[稀有物品卡€€有限三维空间内的爆破]使用成功，该卡片生效过程共三个阶段，请宿主自行判断撤离时机。]
地面骤然生出颤动，一开始非常微末，少年主教先注意到，他咬着牙爬起来，肌肉与力量已经调动到极致。但变化来得太快了，整个地面骤然开始震动，瑞格瑞斯从空中坠落，薇尔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少年主教冲破火墙裹挟着火焰冲向艾萨克的后背。艾萨克单手抱着伊莱向侧面一闪，另一只手直接从箭袋里抽出两支箭，在箭支被硬生生甩出去之前，伊莱抬手往上面附着了浓郁的变异冰元素。
“锵€€€€”
灰尘簌簌地掉到被冰层覆盖的手上，少年主教最后一把刀被硬生生震开。
在开始坠落的石块中，半精灵仰望上方龟裂的天花板，伊莱从他的肩膀上露出半张脸，接触到少年主教的脸，轻快地眨了眨右眼。
[宿主确认使用[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检测到序号零世界处于异常情况，请宿主划定卡片使用范围。]
整块大陆的版图出现在伊莱面前，大块的石砖开始掉落，艾萨克逆流而上，踩着石块快速向上攀升，连带着伊莱的身体也开始剧烈上下晃动，他划拉了好几次才把整块大陆包裹进来。
[范围确定成功，当前范围为序号零世界。]
[特别提醒，[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使用成功后，宿主将陷入虚弱状态。]
伊莱瞥了一眼还剩十来秒的[珍贵功能卡€€凛冬星河]，不愿意想两个系统认证的虚弱DEBUFF叠加之下他会是个什么状态，干脆反手抓住艾萨克的衣服€€€€虽然艾萨克已经把他抱得够紧的了。
“艾萨克，”他嘟嘟囔囔，“你能把我带回弗朗西斯吗？”
艾萨克闪身躲过自下方袭来的金属，气息略有不稳，吐出的字节非常短促：“能。”
[叮咚，[珍贵功能卡€€凛冬星河]使用时间归零。]
[警告，警告，宿主即将陷入濒危状态，当前倒计时：五……]
[叮咚，[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已生效。]
电流兹拉的声音响起，吵得伊莱皱了皱眉，他稍微动了动，把下巴放在艾萨克的肩膀上向下看，他们已经到达了地面之上，不停坠落的建筑石块掉落间，他清晰地看见了前仆后继想要朝着他们而来的十字骑士与修女，瑞文特金色的头发被瓦砾蒙上一层灰色，某个间隙里，他对上属于薇尔的、灰色的眼睛。
薇尔说：
下次见。
[四。]
“艾萨克。”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变成稀薄的雾，他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三。]
“嗯？”
伴随着艾萨克的声音，强光猛地炸开，伊莱知道，这是他们到达了地面之上，然而艾萨克还在踩着坠落的石块不断地向上攀升，凛冽而呼啸的风猎猎，伊莱不得不闭上眼睛。
[二。]
“谢谢你。”
话音刚落，艾萨克轻轻摸了摸伊莱的后脑勺。
[一。]
半精灵说：“谢谢你。”
电流声终于停止了，比之前活泼不止一两个度的机械音响起。
[[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使用成功，监察者更迭开始。]
一片雪花跨越破碎的穹顶与他们接轨身边，落到伊莱的眼睑上，他睁开眼，越过艾萨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看见了悲悯的十字女神像一点点崩塌，看见了漫天风雪之中一缕乍现的阳光。
第228章
初春，蔷薇领地，大雪。
一辆马车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行驶在道路上，吱呀吱呀的声音伴随着风逸散。路旁的蔷薇领民们投来视线，他们穿得非常严实、几乎只露出眼睛，视线中一点好奇都没有，只有麻木与迷茫。
这很不寻常，蔷薇领地是游星帝国北部最繁华的领地之一，它以充满力与美的舞蹈与甜美的浆果酒闻名大陆，出于某种意外、它连续三任领导者都是游星王室成员，得到王城支援的它非常富饶，充沛的活力与森严的阶级同时存在于它的身上，临近弗朗西斯是它最不引人注目的标签。
毫无疑问，它非常美丽，然而这一切在三个月以前改变了。
一场超脱所有人想象、连天赋者都难以抵挡的持续暴风雪选席卷整片大陆，这场风雪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开始缓慢减弱，一个月前减缓到天赋者可以勉强出行、七天前减缓到普通人可以勉强出行的程度。
如此长时间的灾难，足够带走蔷薇领地的蓬勃活力、绝大部分作物、大半人口，马车刚刚进入蔷薇领地时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大型城邦有零星的冒险者，连士兵都不多见。领地上的人类在哪里呢？钱权在握者置身温暖华贵的房间，领民被饥饿驱使着走向野外，刨开雪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正面遇见一具熟悉的尸体。
经过蔷薇领地中心城郊的时候，车夫听见一名领民说：“这是神明大人的惩罚，我们会变成下一个弗朗西斯。”他甚至很有理由，“弗朗西斯几十年前就遭受过一场这样的大雪。”
显然，他们的统治者没有告诉他们、这场大雪覆盖整片大陆。
此时，道路一侧，一个看着像是小孩的领民跪坐在雪地里，膝盖上枕着一具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面色青白的尸体。
车夫面无表情地想：这附近的状况倒是比中心城那边还要好一点，至少领民有走出房屋、寻找亲人尸体的心思。
他压了压斗笠，目光轻飘飘扫过几个蠢蠢欲动的成年人。
哦……还有抢劫过往马车、谋求食物以生活下去的魄力。不过，他们似乎找错了对象。
那几人仿佛瞬间被拉入浓稠的黑暗，窒息感与包裹感从四面八方而来，等到马车慢悠悠路过，他们才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冷汗竟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浸湿了衣服。一个领民骂了句脏话，颤抖着声音说：“还以为能找点食物，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天赋者做车夫？”
“你说是什么人？”其中唯一的女人讽刺道，“我们在屋子里等死的时候，城里的贵族老爷与天赋者大人可是喝着美酒、在温暖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呢。”
多讽刺啊，有钱权的与有实力的在一起，所有能够购买粮食的渠道关闭，剩下他们散落荒野，独自面对仿佛毫无尽头的大雪。
没有人回答她，过往有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会得到很多警告，她也会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人慎言，周围的人生怕被贵族的爪牙听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和相同处境的普通领民，就连他们彼此，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女人闭了闭眼，想到冻死的母亲、因为高热死亡的孩子，她的喉头涌上来难以忽视的阻塞感。她冷笑一声，眼中第一次生出不甘的怒火：“那辆马车又是驶往哪个贵族老爷的庄园的呢？”
粗犷的声音响起：“那边没有贵族庄园，也没有天赋者的固定居所，只有我们的村庄。”
说这话的是身形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领民，他是“打劫小队”的领头者，所有人都看向他。
一个领民疑惑道：“我们的村庄？”
说起来，他们的村庄前段时间进驻了一支训练有素、无法交流的士兵，数量不少，似乎全是天赋者。不过这辆马车看上去也不是给士兵运送食物的马车啊？
领头者看着在风雪中远去的马车，摇了摇头说：“不，他们是去弗朗西斯的。”
女人一愣，与他们同行的领民也一愣。
弗朗西斯，贫瘠蛮荒的代名词，一切贬义词语都可以被加诸那片广袤的土地。
他们生活的村庄距离弗朗西斯南部丘陵只隔着一块宽阔的平地，蔷薇领地并不派士兵看守，只有弗朗西斯一侧的山林间会规律地出现巡逻士兵的身影。只是弗朗西斯人从不越过南部丘陵，他们也无心踏足被神明抛弃之地。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村庄附近缺少食物，在大雪稍缓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跨越边境线，在南部丘陵的边缘的空地寻找食物。
那大都是些松子之类的坚果，很偶尔能拽出来一只冻僵的火蛇，这些东西抚慰了幸存者的胃，但数量也有限、他们又不敢真正进入危机重重的南部丘陵，所以他们向南进发，企图打劫过往的、运送食物的车辆。
成功了一些，失败了一些，一些埋在雪下，一些苟延残喘来不及悲伤。
活下来的人都去过南部丘陵边缘，也见过顶着风雪穿行在南部丘陵的树木间身着黑甲或者是黑色制服的弗朗西斯人。
他们知道，那是弗朗西斯强大野蛮的亲卫军士兵，以及终将变成野蛮士兵的天赋者学生。这些人以残忍粗鲁、茹毛饮血著称，却在发现他们挖掘雪地寻找坚果的时候选择了无视，转头继续在山林间搜寻。
他们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直到其中一队在一个领民的带领下挖开一个朝向蔷薇领地的岩洞，带出来几个弗朗西斯领民。雪干扰了他们的视线，风模糊了他们的听觉，但是这依旧不能阻止他们知道那些弗朗西斯的领民裹着一种蓬松的被子，被弗朗西斯的天赋者士兵背在背上。
那个时候他们离这些弗朗西斯人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有一个中年领民额头到下巴都是斑斑血迹，背着他的纤瘦黑制服少女语速极快地向领头的黑甲卫兵报告：“山洞坍塌，他推了我一把，自己被砸到了。”
另一个黑甲卫兵相当利落地掏出来药膏和绷带，少女一边调整姿势方便他做应急处理，目光扫到被同伴搬出来的领民尸体，哽咽着说：“山洞里一共有七个人，只活下来两个，如果我们再快一点……”
中年领民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他明明长时间处于寒冷与饥饿状态，头上还开了道口子，语气却满是心疼：“你们才多大？怎么还是个学生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只一眼，蔷薇领地的领民们就不敢再看，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观念的挑战。
村庄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神明大人会拯救我们。”
神明大人曾经赐予蔷薇领地香醇的美酒、繁荣的城堡、富饶的土地，人们说神明大人爱蔷薇领地，但神明大人爱着的领地太多了，主教、修女、十字骑士没有拯救他们，他们只能够看着弗朗西斯的士兵拯救弗朗西斯的领民，然后告诉自己，是自己看错了，并且把一切萌生的念头压在心底，假装它根本没有存在过。
但那是存在的，黑甲卫兵冒着风雪前进的身影、黑制服学生眼中的泪光、弗朗西斯领民虚弱的笑容，每一个都借由这些被压制的念头生根发芽。
变成参天大树的时候，连自己想要忽略的时候，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