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往日说话干脆利落的大婶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安珀和佐特的脸看。
安珀被看得毛骨悚然,缓了缓扬起笑问道:“怎么了?独眼大婶。”
“你们……”大婶迟疑道,“还能有长得那么好看的远房侄子?”
安珀和佐特大脑空白。
侄子?什么侄子?
佐特很快反应过来,打了两句哈哈:“对啊,远房嘛,哈哈。”
大婶看着佐特的眼睛,就像把佐特努力隐藏的秘密轻易看穿了一样,用句不那么友好的话说,她现在看佐特像在看一个蠢货了。
“你和安珀不都是孤儿吗?”
在佐特再找出一个拙劣的谎言之前,大婶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就算是你们的远房侄子,也是不能在这样的时期呆在镇子上的,更何况,那位一看就长得不像你们的亲戚。”
佐特呆住了,反倒是安珀反应了过来,她愣了愣,思绪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他们之所以要遮掩小少爷呆在瑟普镇上的消息,是因为害怕被教廷的暗探听了去。独眼大婶显然在值得信任的队列里,身为曾经的士兵,她对弗朗西怀有超出平均水瓶的责任感,恐怕会比他们更害怕小少爷身份泄露。
与此同时她在这座镇子上很受敬重,有她帮忙遮掩的话,小少爷只要不表露出明显的特征,天天坐在镇口听八卦都没问题。
安珀一下子冷静下来了,抬手推开傻站在一边的佐特,挽住大婶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您说,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听您的。”
独眼大婶砸吧砸吧嘴巴,含着笑,说出与佐特家的儿女和那位一起商量好的措辞:“现在他是我在北边境线战争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萨辛队长的儿子了。”
送走独眼大婶,安珀转过头,没好气地掐了一把丈夫的胳膊。
“你那样子,就算是阿妮塔看见了,都知道你心里有鬼。”
佐特自知理亏,堆着笑讨好安珀,等到妻子被逗笑了,才停下来,推开房门。
“啊!父亲回来啦!”
阿妮塔雀跃的声音传出来,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佐特的腿上。佐特抬眼一看,和妻子安珀一起呆住了。
出门之前还没什么异样的小少爷此刻顶着一头鎏金般的长发,面对着他们露出简直让人目眩神迷的微笑。而阿妮塔小心翼翼地抓着一缕金发,眼睛里差一点就要变出星星;而塞贝尔目光灼灼地问着什么,伊莱似乎很难回答,抬头看艾萨克。
“我不知道。”在伊莱略带促狭笑意的眼神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补充,“过段时间告诉你。”
塞贝尔面上点点头,心里却想:他知道大人之间有很多很多的客套话,他们喜欢在当下许诺,又在转头的时候默契地遗忘。这位精灵阁下总是要离开、奔往他接触不到的未来的,大约这个“知道了告诉你”,也会像那些“改天请你吃饭”和“等我有金币了给你买这个东西”之类的话一样消弭在时间里。
塞贝尔想得不错,只是他观察总结的是人类,但艾萨克是一只不按常理出牌的精灵。
三天后,清晨,艾萨克敲响了塞贝尔的房间门。
“你要问药剂的原理,”一身戾气、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战斗的黑发精灵向旁边一迈,露出身后面色惨白的女性精灵,“她是精灵族的药剂师。”
女性精灵捂着手臂上被魔兽咬出的伤口,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刚刚还迷迷蒙蒙的塞贝尔这下简直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了:不是,这位黑发的精灵阁下,您的“过段时间告诉你”,原来指的是“过段时间我把制作药剂的精灵给你抓过来”吗?
塞贝尔满心震撼,但女性精灵看起来并不打算在人类的居所里花费太多时间,当即抽出纸张要给他讲解。她以这样的话开头:“这是一种古老的精灵药剂。”
塞贝尔更震撼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古老的精灵药剂的话,告诉我没关系吗?”
女性精灵动作一顿。
当然有关系,精灵族向来排外,傲慢深入他们的骨髓。让弱小如蝼蚁的人类窥见精灵族的秘辛,在过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自黑暗时代结束以来,精灵一族遭遇的“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已经不算少数了。现在是人类的时代,教廷身后的神明是这个时代并不完全的主宰,主宰的代行者对一切幻想种怀有恶念,继续傲慢与自视甚高只会让精灵族走向灭亡。
很可惜,并不是每一只精灵都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中绝大部分还做着巨龙已死、精灵族成为整片大陆最强种族的美梦。
这场美梦的结果是什么?数个精灵村庄破灭,世界树依靠精灵之心留下的生机越来越微弱,精灵族即将走上巨龙一族曾经走过的、消亡之路。
甚至情况更糟。
巨龙族留下的希望€€€€那枚在弗瑞兹地下岩洞中的冰霜龙蛋成功孵出了巨龙,而精灵族留下的希望虽然让他们重新迎来了精灵王,这任精灵王却完全没有属于精灵族的归属感。在那群拎不清楚的长老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前去寻找他时,他甚至不介意用一只精灵长老的鲜血与性命表明自己的态度。
精灵族和暗夜精灵有什么关系?精灵族和我有什么关系?
黑发绿眸的精灵王说:“我只需要价值。”
只需要精灵族能够表现出来的、对他有益处的价值。
想到这里,女性精灵忍不住抬眼看坐在草垫上、倚靠窗户一侧的艾萨克。
佐特和安珀不在家中,他正拿着把匕首慢慢地雕琢着什么,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坐在窗的另一侧托着脸颊笑,这户人家的小女孩在他背后给他编三股辫,还用上了两枚宝石发卡。她或许觉得不够漂亮,还巴巴地找他们的王要什么东西。
艾萨克眼睛都没抬一下,伸手就抽了两根魔力丝线出来。
要是精灵族的族人前去要一根魔力凝结成的丝线,这位色彩浓重的精灵王应该会当作路过的鸟轻轻叫了一声,甚至还会嫌鸟叫得难听。
那名戳一下会哭很久的人类小女孩能够给他带来什么价值?还是说,精灵族对于他们的王来说,是只能存在严格利益交换的陌路者?
女性精灵心中五味杂陈,转过头,对塞贝尔说:“没关系,我只说一遍,靠你自己去理解。”
这是第一场交易,想要有第二场、第三场,第一场当然要做好€€€€至少,不能拒绝。
察觉到那道复杂的视线移开,伊莱抬手用了一张[稀有功能卡€€单一对象限定范围内的静音结界],他看向艾萨克,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之前见过的、和冈萨罗在一起的那只精灵吧?”
艾萨克点了点头。
他们当时遇见的那支精灵队伍有不少成员,大都怀揣着“我们精灵屈尊降贵地加入你们弗朗西斯、是你们弗朗西斯的荣幸”的态度。只有这只女性精灵虽然有傲气、但态度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甚至还会在冈萨罗说出不合适的言论时加以阻止。
好像也只有她和半个冈萨罗真正认识到了精灵族到底是处于一个怎样的危险境地。
伊莱很长一段时间里回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相遇都觉得荒谬,一度觉得教廷针对精灵族的手段之一是搞坏精灵族的脑子和认知,后来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黑暗时代以及黑暗时代之前的荣光影响太过长远,身为幻想种,他们的寿命又太长。历史不过千年的贵族家族都能够执拗到那个地步,更何况历史比千万年更远的精灵。
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甚至不太关心艾萨克和精灵族的关系,只在意精灵族会不会在重塑世界树中起到什么助力。
伊莱对艾萨克针对此问题的回答进行总结,大约就是:能起到一点,但是不多。
那为什么艾萨克又把这只精灵给带回来了?
思绪回转,刚刚嗯了一声的艾萨克主动交代:“我以为你会喜欢精灵族的东西。”
伊莱拿到那瓶改变发色的药剂时,看上去确实很喜欢。恰好昨天伊莱身体状况好了不少,艾萨克去了一趟精灵的暂时聚集地,原本是想再带点药剂回来,却正好撞见两只能与变异冰元素共鸣的强大魔兽在聚集地里肆虐。那座聚集地中精灵不多,除了未成年就是长者,他顺手解决了,过程一点也不高贵优雅、甚至称得上一句血腥,一下子震住了蠢蠢欲动的精灵长老。
他们可能是理解成震慑了,把药剂连带着制作药剂的珀西€€€€也就是女性精灵一起交给了艾萨克。
艾萨克想到自己和伊莱还暂住在塞贝尔家里,又想到塞贝尔的小问题,顺手就把珀西给一起带了回来。
现在看看,伊莱好像没有那么喜欢?
艾萨克自觉做了错事,要及时改正:“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了。”
伊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艾萨克最近的态度越来越不加遮掩了,无论结果如何,他总要和艾萨克谈谈。
“阿妮塔,”伊莱扭过身摸摸阿妮塔的头,“你能去哥哥的房间里帮哥哥拿一个巴掌大的白色盒子出来吗?”
阿妮塔当然很愿意,撅着屁股蹭地站起来,哒哒哒地跑走了,中途还得了一句塞贝尔的“别跑那么快”,她超级大声地哼了一声,脚步到底是慢下来。
伊莱看见她进房间,刚想说什么,艾萨克突然站起来走向珀西和塞贝尔,脚步看上去甚至有些匆忙,就像他突然对精灵药剂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一样。他的气势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伊莱清晰地看见塞贝尔和珀西不约而同地坐直了一点,想必经此一役,他们也许要生出点超越种族的珍贵友情来。
伊莱有些头痛,挥手取消卡片效果,望着窗外打了个哈欠。
他的身体状况在变好。“萨辛队长的儿子在南部丘陵受了伤、就近在镇中休息”的消息已经经由佐特、安珀、独眼大婶的嘴巴流传在镇中。萨辛本就是亲卫军营中最神秘的队长,没有人知道他的亲友关系,加之镇长暗示过前几天南边境线发生了冲突,镇民的接受程度都还不错,顶多是对萨辛队长的儿子有些好奇,还有热心的镇民送来了美味而富有营养的食物,希望萨辛队长的儿子尽快好起来。
好像是该走出这座石屋,去看看、做点别的事情的时候了。
他拉开系统面板,看着那点可怜的抽数,无语凝噎,只能戳戳系统:你不能给想个办法给我送几抽吗?
伊莱随口一问,系统却陷入了沉默。对于总是拒绝得很直白的系统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伊莱的眼睛微微睁大,他难以置信:你还真能想办法送几抽?
[可以。]系统非常可靠地回答,[主神经由监察者凛冬向系统授权了部分权柄,但系统任务的产生依照系统算法,并不支持系统自主发布超出算法推演的任务。]
[所以,宿主想要什么任务?]
他想要什么任务?
伊莱沉吟一会儿,转头,看向顶着艾萨克的压力给塞贝尔讲解药剂制作原理的珀西。
嗯……精灵怎么样?
第234章
抛开建立的用意不谈,瑟普镇完全称得上是个平静的小镇。
它不接纳与不安定元素相伴的外来冒险者
,不与外来的商队做交易,以对外封闭断绝被暗地入侵的可能。
除了拿着特别通行证的赛肯城官员时不时到这里来、告诉他们最近弗朗西斯特产商店和弗朗西斯种子商店上新了什么物品,又除了去学院读书的学生在假期结伴回来、叽叽喳喳地说最近在学院里学到了什么,再除了南部丘陵的巡逻队偶尔来问一问近况,其它绝大部分时候它都如同无风的湖面,泛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这段时间,这样的湖面中被投进了一颗陌生又漂亮的石子。
萨辛队长的儿子在南边境线的冲突中受伤,不能跟随队伍长途跋涉,只能被暂时托付给萨辛队长的旧识独眼大婶,而独眼大婶又把萨辛队长的儿子托付给了镇上有名的厚道人家€€€€托特家。
这可是个大新闻,无论是南边境线冲突、还是神秘的萨辛队长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都足够在这样一段被大雪覆盖的日子里吸引镇民的注意力。
最近托特和安珀每天出门,都会被镇民们明里暗里地问:“萨辛队长什么时候有的儿子?南边境线为什么起冲突?萨辛队长儿子的伤重不重?他长什么样子?他叫什么名字?”
一开始托特和安珀还有些心虚,后来被问得太多,到最后已经变得麻木。
“不知道,这个也不知道,伤有一点重,长得……很好看,名字叫€€€€凛冬。”
听的镇民疑惑重复,自言自语:“凛冬?真是奇怪的名字。”
当“凛冬”第一次出现在镇上时,他们就不只是觉得奇怪了,而是跑去找独眼大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那位萨辛队长的儿子,真的叫凛冬吗?”
独眼大婶眉毛一横,理直气壮道:“不然呢?”
镇民摩挲着下巴,回忆起“凛冬”打着一把奇怪的伞走在道路上的模样,鎏金长发,笑容明朗,映照在雪地里,怎么看都像凛然冬日中柔和的太阳。
唉,总不能叫太阳吧?叫凛冬也蛮不错的,那位走神、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确实挺冷淡的。
伊莱不知道镇民私下里怎么看他,他只知道瑟普镇的镇民热情又不至于让人不自在,他们从不问他的身份和所谓的父亲,见他路过,总要露出笑容。
虽然天气不那么好,但他很喜欢呆在瑟普镇的这段日子。
现在的风雪还是很大,不过弗朗西斯的大人对小孩照顾得不是那么精细,每次他出门,阿妮塔和塞贝尔都能够取得父母的同意跟着。风吹得阿妮塔走路都不稳,只能一手牵着伊莱的袍角,一手拽着塞贝尔的裤子,艾萨克走在最后,像一道影子。
在路上也能遇见一些镇子上的小孩子,这个雪堆里栽一个那个雪堆里栽一个,都包得严严实实,嘴巴里还嘶喊着:“为了自由!为了弗朗西斯!”
他们一齐喊起来,稚嫩的声音穿过风雪,然后他们从雪地里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地上的雪作为武器。他们毕竟年纪还小,心里想着攻击“敌人”,那些雪花却扬到了“战友”、自己、以及刚刚弯腰把被吹得栽进雪堆里的阿妮塔抱起来的伊莱身上。
小孩子们愣住了,他们大眼瞪小眼,一场伟大的战争眼看着就要消弭于无形。下一秒,伊莱转过身,把阿妮塔放进艾萨克怀里,紧接着弯下腰,抓起一把雪,笑着朝着小孩子们扬过去。
那天晚上安珀打开门,先被趴在艾萨克肩膀上的伊莱吓一跳,又被冷漠的精灵阁下和优雅的小少爷满头满身的雪花吓一跳。紧接着她同样满身雪花的大儿子把干干净净的小女儿拎房进门,还不等她发问,阿妮塔主动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告诉安珀:“小哥哥玩累了,睡觉啦。”
伊莱靠着艾萨克的肩膀,眼睛紧闭,脸颊被压出一点软肉,一呼一吸均匀又绵长。
等到伊莱被艾萨克带近房间之后,安珀和佐特坐在一起听塞贝尔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哥哥撒了一把雪之后,他们就玩在了一起,可能是因为哥哥是大人,他们还从长辈那里知道哥哥是萨辛队长的儿子,于是推举哥哥做弗朗西斯军队的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