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想了想，回答道：“明天中午吃丹娅的新菜，晚上……唔，就在露台上吃烤肉吧。”
第253章
大风雪后一年，虽然气温依旧偏低，但弗朗西斯总算拥有了还算分明的四季。
春季播种日前三天，弗朗西斯费斯城农业部总部，纤瘦的部长趴伏在桌面上，脑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醒来。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工作让她就算得到短暂休息之后依旧头疼欲裂，不舒适的休息环境显然让她的不适状况雪上加霜。
她神情自然地看着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亮光，按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现在是深夜，被乌云遮去一半的月亮悬在夜空正中央，然而眼前的建筑灯火通明，还能看见玻璃窗后有穿着制服的官员抱着卷轴匆匆跑过。
这是商业部的大楼。
商业部和农业部是在上上次圆桌会议中被批准建立的部门，它们作为兄弟诞生，修建大楼时同样选择费斯城西侧的郊区。后来时间慢慢流逝，它们在发展中各自成长出了更完善的体系、不再与彼此有那么深的关联，曾经作为它们标志的弗朗西斯种子商店与特产商店成为它们关系中不那么紧要的一环。
弗朗西斯的领民不再想到其中之一就联想到另一个，商业部是张扬富有、极度针对外来商队的商业部，农业部是存在于任何一个领民生活里、又总是能够产生奇迹的农业部。它们在一个路口走向两端，平和地接受对方的成长，看似体面地分道扬镳，最终成为两个极少相互干扰的庞然大物。
部长推开窗户，扶着窗台向下看，商业部和农业部两栋建筑中央的空地上，暗绿制服的农业部官员与深红制服的商业部官员行色匆匆，交融在一起。
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两个由小少爷一手缔造、又爽快放权的部门终有一天会在不经意间重逢，这个时候，它们都已经拥有了比从前共同操持种子商店与特产商店时更丰富的经验、更高效的处理方式、更强的能力。
他们将不仅仅共同经手两个商店。
“笃笃。”
敲门声传来，执行官的声音隔了一道门，变得轻柔又朦胧。
“部长，您醒了吗？”
部长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接着她走过去拉开门，走廊明亮的炼金灯光霎时间洒进来。
执行官看着部长脸颊上由衣服压出来的红痕，快速道：“商业部执行官玛姬€€耶里维奇希望能尽快与您进行商谈。”
“耶里维奇？”部长意外道，“波文那个在弗朗西斯学院建立初期就被送进去的侄女？”
执行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显然知道这一个稍显久远的事件，毕竟当初波文€€耶里维奇一声不吭地把家中的一对侄儿侄女塞进学院的消息可引起过一阵轩然大波。
贵族难以置信贵族中竟然真的出现了支持弗朗西斯学院建立的叛徒，平民对耶里维奇这个代表着贵族的姓氏敬而远之，于是玛姬€€耶里维奇与霍尔€€耶里维奇无论在哪里都显得相当异类。执行官记得当时还有一些人花大量的金币参与赌局，就赌贵族少爷小姐多久受不了和平民混在一起接受“劳什子”教育或者多久忍不住违反学院的规定出手打压平民。
只有两个人赌永远不，而这两个人赚得盆满钵满。
玛姬和霍尔不仅好好地呆在学院里，还在弗朗西斯学院正式划分为第一到第四学院之后提前结束属于第一学院的课程、顺利进行了后续的学习，与现在还在第四学院的霍尔不同，玛姬仅仅在第三学院待了三年就成功毕业、并且顺势进入商业部，成为了最寻常的一名官员。
现在她已经是商业部的执行官了。
部长在走廊上行走着，思绪开了一点小差。
她不由得想，如果没有弗朗西斯学院，这位高傲优雅、热衷华丽的衣服首饰、并非天赋者、父亲又并非耶里维奇继承人的贵族小姐现在会是怎样。
是像她过去的贵族朋友们一样由家里人选择一位出身相当的贵族，成为高高在上的贵族夫人？或者爱上与家中地位不符的穷小子，与他在某个美丽的月夜私奔？抑或是拒绝婚姻，在贵族们隐晦的鄙夷中呆在耶里维奇庄园？
在推开会客室的门，看见玛姬€€耶里维奇的那一刹那，这个疑问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部长的视线扫过玛姬保养得当的指甲、富有光泽的头发、齐整利落的制服、美丽但又坚定的眼睛。
贵族中不能成为天赋者的女孩大部分都是糜烂的，她们在浓烈的熏香以及华丽的珠宝之中长大，从小就见识到了绝大部分人此生难以触及的珍宝，贵族中的黑暗面很难绕过她们，于是她们美丽、慵懒、奢侈、疲倦，像被精心养在华美笼子中的莺。
而玛姬€€耶里维奇，显然已经不是依附他人才能存在的莺。
她拥有一双鹰才能拥有的眼睛。
“维奥拉部长，我是玛姬€€耶里维奇。”玛姬得体地行礼，说话间属于贵族的腔调已经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但快速的吐字，“非常抱歉在这样的时间寻找您，但我们需要快速确定在商业部接下来的行动中，农业部需要商业部从外界购置多少支撑领地的食物、又是否有能够向外售出的商品。”
维奥拉部长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玛姬面前。
“这是农业部今天拟定的所有需求，感谢您在这个深夜的努力预备付出，”她说，“耶里维奇€€€€不。”
“玛姬执行官。”
玛姬接过册子，放进背后用兽皮制成的方形包里，维奥拉部长清晰地看见包里已经有了很厚一叠册子。显然，农业部是玛姬的最后一站，在此之前，她已经在费斯城奔波了一段时间。
玛姬拉上了包，回过头，单手覆在心口，不卑不亢地行礼，声音清脆。
“这是我的荣幸，维奥拉部长。”
……
维奥拉部长想得不错，农业部确实是玛姬的最后一站。
她拿完农业部的册子就回到了波文€€耶里维奇的办公室，把一叠册子放在正拿着羽毛笔快速书写着什么的波文的面前。
“所有在费斯城有驻地的部门都在这里了。”
波文顶着两个黑眼圈，连轴转的工作成功让他变得消瘦了一点，他快速看了一下册子上的署名，把农业部的册子挑出来，看了两行字就龇牙咧嘴地眯了眯眼睛。
“还真的狮子大开口。”低声嘟囔着，波文冲着玛姬摆摆手，“你回家去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
“你的祖母常说，不充足的睡眠会让淑女的皮肤变得粗糙。”
玛姬轻哼一声：“光洁的皮肤有用吗？”
波文很习惯自己这个侄女的个性，从善如流道：“会让你觉得开心。”
“工作会让我更开心。”
好伟大的觉悟，波文这样的觉悟已经很淡了，他只想倒头就睡，但是蝴蝶一般的工作要自己飞到他的手里。
他说：“足够休息之后的高效率工作会让你比更开心更开心一点。”
玛姬张了张唇，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在看见波文揉太阳穴时流露出的疲色时闭紧了嘴巴。她是想要劝一劝波文的，但她又太能理解波文了。
她只是一个执行官，尚且忙到这个地步，尚且不愿意休息，那么作为部长的波文呢？
最终，她拿走了波文桌旁的杯子，熟练地从瓶瓶罐罐里面挑出一种能够让人精神抖擞的药草，动作优雅地泡出一杯茶，放在波文手旁。
波文头也不抬地说：“谢谢。”
玛姬走出了办公室，关上门，面对着紧闭的门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嘟囔着过几天要管理一下变得暗淡的皮肤，快步下楼，走回大厅。
她是不打算回家的，耶里维奇家离费斯城太远，她可以在执行官的工作室里面休息。
“玛姬执行官。”
一声呼唤从不远处传来，玛姬回过头，一名黑发的妇人正从大门口走来。
并不陌生，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与领主夫人€€€€现在应该叫总调度官€€€€一起在商业部商议某个机密的洛浦夫人，不过大风雪之后洛浦夫人就不太来商业部了，而是长时间呆在弗朗西斯南部的塞肯城，似乎是在监督修建某个建筑。
“洛浦夫人。”
玛姬礼貌地唤道，迎着洛浦夫人走上去，在她们都站定之后，洛浦夫人将手中的两个兽皮卷轴交给了玛姬。
玛姬低头看了一眼，迟疑道：“这是……”
自从第二学院的学生折腾出用某种植物的纤维制成的纸之后，弗朗西斯的领民就没怎么使用过兽皮卷轴了。
“一卷来自妖精，一卷来自矮人。”洛浦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两个看上去差不多的卷轴上点了点，以便玛姬区分，“不用担心语言问题，卷轴上应该写的是大陆通用语。”
玛姬点点头，卷轴的尺寸放不进她背后的包，于是她抱在手里。
洛浦夫人拍拍玛姬的肩膀。
她从前是在宴会上见过玛姬的，不过当初的印象已经淡到仔细回忆起都会非常模糊，连她自己都想不起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人生还真是奇妙，洛浦夫人想，瞬息万变，像一条弯弯绕绕的道路，回过头时只能看见拐角，她看不见起点、也记不住起点，只记得几个最急促的转弯。
她生在王城，是仅次于柯蒂斯商会的莫里商会家的小小姐，财富美貌聪慧头脑加身，生活得却并不顺利。
少女时期被父亲设计婚事，不得不与正好游历到游星王城的不知名贵族达成交易；远赴奥斯都帝国才得知不知名贵族事实上是奥斯都王室最纯净的血脉，对神明的信仰被撼动，却又无法回头；好不容易与自己和解、打算呆在奥斯都，却只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就被迫在教廷的追杀下逃往弗朗西斯；后来与友人重逢，平和地当了很长一段时间洛浦夫人，在儿女都长成的时候，弗朗西斯再次面临危机。
她好像总是在逃亡，只有这一次，她站在弗朗西斯，望着远方黑沉的天幕。
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爱人、儿女死在一起也好，穿过风雨也好，总之她不想再逃。
“玛姬执行官，我现在要尽快赶往塞肯城，”她说，“请您告诉波尔部长，现在是把他们放在明面上的时候了。”
第254章
玛姬再次去到部长办公室的前一段时间，波尔正拿着一本册子，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冲向学院监管部，揪着对方部长的衣领大声质问：
“你当我们是许愿池吗？！”
不怪他如此暴躁，实在是学院监管部要得太多了，而他们处处受限，能从外界买到的太少。
商业部一直以为外界不再售卖给弗朗西斯任何商品之后，需求最多的应该是农业部。但前几年弗朗西斯就开始着手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交易禁令，在几座城邦地下都修建了足够大的粮仓。
又得益于行政署在大风雪期之前颁布的《限制与非弗朗西斯领民作物交易法令》，领民们也察觉到风雨欲来，自发存储食物，于是就算经历了一个大风雪期以及大风雪后无法耕种的时期，弗朗西斯的食物储备也足够在颗粒无收的时候坚持至少两年。
所以农业部几乎不需要什么，他们只需要商业部与行政署暗中培养的商队能够带回来一些辅助作物成长的炼金物品。除此之外农业部甚至还能提供番茄苹果之类的、独属于弗朗西斯的东西，拿去给“即将到来”的某第一商会做从外界赚取金币的商品。
就这波文都觉得有些棘手，谁知道学院监管部张口就是五大页密密麻麻的需求，第一学院和第三学院各占一页，第四学院没有，属性最驳杂、学习方向最多的第二学院独占三页。
而这三页至少有半页都在洋洋洒洒地列举各类用作示范的药剂，而众所周知，药剂这种东西价格向来不低，供远小于求。
更何况，第三学院要的那些药剂包括各种偏门种类，能不能找到地方买都是个未知数。
波文看了，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最后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些药剂加起来足够买下半个刚刚重新起步的耶里维奇商会。
波文冷笑，连脖颈和脸颊上的肉都在颤抖，如果学院监管部的部长站在他面前，他应该会毫无贵族修养地和监管部部长扭打在一起。
学院监管部的部长可能也有点心虚，特别注明了，他们已经向行政署提出过需求，行政署已经联系过贵族，但是弗朗西斯的贵族到底是比不上那些王城的贵族，没有这么全面的储备，列在纸张上的都是切切实实的必需品。
只是，外面那些商会可不会因为是必需品而给你打折。
波文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地划掉几个需求，在最后面签字。一笔一划用力得要命，简直不像在写字，而是像在把仇人凌迟。
写完了，他抬起头，看向办公室另一端忙忙碌碌的书记官们，端端正正坐在书记官中央的另一名部长状似很认真地在监督工作，事实上灵魂已经飘远，连眼神都没有焦距。
与贵族出身、家中还有点经商背景的波文不同，这位部长是平民出身，对什么东西能够畅销、如何引导经济的风向一窍不通。他当年之所以被伊莱选择成为部长，是因为他擅长和外来商队扯皮，挖坑使手段对于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简单，是个非常阴险的商战小能手。
可能是他的脑子里都装着怎么诱导那些外来商队打起来卷起来了，这些文件他是一点都看不进去，过去因为做甩手掌柜没少被波文追着骂。现在看波尔情绪不稳定，又没有贵族或者外来商队在这个时候触商业部的霉头，他没办法假借工作的名义逃跑，只能乖巧地坐在这里。
一名中年书记官抬起头，把手中写到一半的、名为表格的东西给他看，神采奕奕地问：“您觉得有哪里需要改进的吗？”
平民部长看了一眼，那是拟定为“与弗朗西斯完全无关”的商队提供的便利以及掩饰，列得很清晰。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文件应该交给行政署处理，但行政署已经忙到要从第三学院的学生里面抓壮丁了，事情就落到了商业部的手上。
处理这个，平民部长还是有一点擅长，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说：“瑞……”
那个商队长叫什么名字来着？
中年书记官体贴道：“瑞文特。”
“哦，对。”平民部长点了点头，说，“瑞文特的商队之后肯定会把购置的货品送回弗朗西斯的，现在弗朗西斯之外到处都是眼线，军营的人说教廷手下的十字骑士都相当敏锐。比起设法让他瞒过所有人，你还不如想办法编一个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会偷偷摸摸或者光明正大到弗朗西斯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