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他有些艰涩地说。
“请替我向母亲告别。”
……
太阳悬在天空正中央的时候,弗朗西斯在遍布整个领地的调度署运作下抵抗边境线压力,序号零世界之外漆黑的时间海正在掀起不知道阔别多少年的巨浪。
笼罩着黑雾的巨兽处在巨浪中央,仰着不知道能不能成为头颅的东西,锁定悬浮在空中的精灵王。
现在的艾萨克外貌出现了一定的改变,他的发尾染上暗沉的幽绿,一只眼睛显出明亮的金色,手持的漆黑匕首早就与暗夜精灵王的弓箭组合在一起、变成一把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长刀。刀尖淌着液体,刺目的红色与浓稠的黑色混杂在一起。
是他的血,也是巨兽的血。
他们之间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对撞,艾萨克从巨兽的身上削下“血肉”,下一秒广袤无垠的漆黑海洋由补充上缺口;从巨兽身上落下的漆黑原液污染艾萨克,承受漆黑海洋冲刷的枯萎世界树又将这些污染尽数吞噬。
他们在互相消耗,漆黑的海洋看不出任何异常,世界树上却已经出现了裂痕,而艾萨克的身上鲜血淋漓。
艾萨克已经很少有这样狼狈的经历,遍体鳞伤,灵魂和身体都疲惫到极致,但他手中的刀拿得很稳,眼神并未因为落入劣势而动摇半分,在漆黑的海洋面前,他像唯一伫立的世界树一般挺拔无畏不屈。
海浪哗哗,漆黑的巨兽发出意味不明的含混声响,似乎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世界树枝冠上枯黄的树叶相互摩挲,它的头顶上是数不清的、星星一样的光点。那些是自有序中诞生的世界,连接成一片,围绕着正中间已经被黑暗侵蚀一半的纯白空间。
经历了崩塌和持续三千九百二十七次的苟延残喘,早就不那么纯粹的世界树已经没有太多能够调动的能力,它能够感受到精灵王精神中传递而来的果决。
无序时间海是世界的基石,他们永远无法杀死这篇海洋,如果要保全在世界树梢诞生的世界,他们只能加固这个世界的壁障。
比如€€€€让它成为世界树、让它成为下一个有序的集合。
艾萨克扯下了腰间的袋子,抬手一挥,紫色和绿色的精灵之心悬浮在他的身边。它们组合在一起,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世界树核心,就算让破败的世界树自愿给出所有力量后消散,离塑造下一颗世界树依旧有着很远的距离。
伊莱灵魂的一半可以补足,但艾萨克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这个选择。
漆黑的箭矢扑面而来,艾萨克抬起手臂,刀锋划出漆黑的弧光,在这场跨越世界层面的对撞中,无序的时间被挡去了大半,更多的嵌进艾萨克的身体里,顷刻间化为污染。但这一次,世界树没有选择耗费力量驱逐这些污染。
艾萨克的思绪不合时宜地飘远。
他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是精灵王,他拥有身为人类的父亲,他是同时被排斥在人类和精灵之外的混血种。
他之所以变成纯血的暗夜精灵,是因为暗夜精灵的那一半血脉在吞噬同化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血脉。那么,在被吞噬的那一半血脉之中,应该流淌着的是什么。
世界树身上的裂缝中显出浓郁的绿光,它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否则的话,它会为艾萨克解惑:那是被世界树艰难吞噬的、属于无序时间海的力量。
经历了这么多次回溯,世界树同样诞生自无序时间海,当然做出了些许改变。
它偷取无序时间海的力量,在每一次回溯中用尽全力藏起一部分,然后€€€€
艾萨克抬起刀,这一次却不是指向漆黑的巨兽,他垂着眼睛,疯狂开始吞噬他的理智,冲着已经隐隐愈合的胸口扎入的长刀却很稳。枯败的世界树抽出碧绿的光团,飘到艾萨克胸前慢慢贴着刀锋融入伤口之中。
艾萨克生理性地皱了皱眉,漆黑的巨兽也感觉到了超出预料的改变,无序时间海掀起裹挟着怒意的风浪,在他们面前,艾萨克显得那么渺小。
艾萨克闭上眼。
人类说,在死亡的那一刹那,经历过的一生会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播放。精灵没有这样的说法,他们的灵魂会归往世界树,等待解构与下一次重临。
但他好像获得了特别的优待。
他的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暗夜森林黑暗风暴、威尔斯商会刚刚被查封的费斯城、弗瑞兹临时监狱外的石屋群、湛蓝的奥斯都东部海域、领主城堡的玻璃花房、镜湖表面的粼粼波光。
他想到雪、想到龙、想到鸢尾、想到一双紫色的、清澈又总是含有笑意的眼睛。
他想到那个吻。
他重新感受不甘、审视遗憾,在他拥抱死亡的前一秒,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手腕。
他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漆黑巨兽与漆黑风浪作为背景,一片蓝紫色的花瓣飘过他的眼前,落到他的胸口上。艾萨克的大脑已经没办法思考,他看向花瓣飘来的方向,瞳孔紧缩。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莹白色的丝线曼妙而来,像是蝴蝶缓慢飞行时的轨迹、或者空中流转的星河。它们成为格格不入的亮色,飘到艾萨克的眼前,然后没入他胸口的伤口。
熟悉的、充满治愈性力量的魔力灌注入他的身体。
被疯狂占据的大脑霎时间重归平静,不可置信组成下一场冲击,艾萨克奇迹般感受到了一缕夹杂着花香的风,他想,或许他在做梦。
无序时间海仿佛也不能理解现状,掀起的漆黑海浪被某种力量限制在原地。
“各位晚上好。”
清冽又熟悉的声音出现。
在艾萨克和巨兽的右侧、远离世界树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裂纹状豁口。
蓝紫色的花瓣自那里吹来,携带熟悉魔力的丝线摇摇晃晃,从艾萨克被缠绕的手腕连接到豁口另一端一个眼熟的青年。
他额角沁着细细密密的汗,正一脚踩在白色豁口的边缘,一只手撑在脚边,另一只手双指并拢从眉尾向外一扬,耳边沾着一片鸢尾花,笑容恣意又张扬。
“哎呀,”他说,“我没有来晚吧?”
第271章
伊莱像只好奇的小动物一样探头进来环视一圈,没看见艾萨克东一块西一块,也没看见世界树东一块西一块,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赶上了。
艾萨克几乎是闪现到了豁口边。
此刻他离伊莱只有半臂距离,于是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伊莱生理性细微颤抖的嘴唇与脖颈略微鼓起的青黛色血管,几乎要被黑色锁链完全占据的光团无精打采地悬浮在伊莱身侧,冰冷的机械音第一次同时传入伊莱和艾萨克的耳朵。
[你是个疯子。]
在曾经的主神空间中,出身于和平低魔世界的凛冬是难得的守序侧,他做不出强行引导主神力量与残破主神空间搭建通道以打破世界壁垒这种事情。
机械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和[死域]一样疯。]
死域这个绝对纯粹的混乱侧在死亡之前差点吞噬世界意识,要不是当时的监察者路过捞了一把,序号四世界和所有的延伸世界恐怕都要给她陪葬。
“那很正常嘛,我又不是凛冬,同一个灵魂诞生在不同的环境都要养出不同的性格,更何况我们俩的灵魂只有一半相似。你以为我能引导你力量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这里还有一半的世界树核心。”
主神和世界树说到底都是无序时间海的造物,把它们看作两段程序,虽然复杂程度不同也有着不一样的职能,但总有一段重要代码是相同的。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伊莱有沿着这个相同点强行开启主神空间的能力,也只有主神能够给出足够的力量支撑他的行为。
总之,看起来是疯狂一点,但结果倒是很好。
漆黑的巨兽隐隐要冲破那道力量的限制,伊莱轻轻嘶了口气,嘟囔了句这玩意儿怎么比在圣殿看见的还大,朝着艾萨克抬起手。
艾萨克没有动,伊莱疑惑地朝他看过去,目露催促。
“这个口子太高,我有点爬不过来。”
他另一只脚都踮起来了这只脚才能踩在豁口上,爬过来要艾萨克拉一把才行。
主神擦着伊莱的肩膀慢悠悠飞进时间海上方,看上去甚至有点高傲。
哼哼,它能飞。
没想到主神竟然是这样的主神,伊莱大吃一惊。
这个时候艾萨克动了,他抬起手,然后与伊莱的手相错而过,抵在了伊莱的肩膀上。伊莱神情一变,在肩上传来推力的同时,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艾萨克的手腕。
“艾萨克先生。”
伊莱被推得腰向后凹出一个C弧,力量的差距令柔弱魔法师感到绝望,艾萨克没收力,他抓着艾萨克手腕的手都用力到发白才勉强僵持在这个状态。伊莱眯了眯眼睛,看着艾萨克异色的瞳孔,半晌,露出个假笑。
“我才刚来就让我走,这样不礼貌吧?”
“你不该来这里。”
艾萨克垂眸错过伊莱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掰动伊莱的手指,他力气太大,伊莱的手指被硬生生掰开,留下艾萨克手腕上还泛着青白色的指痕。
伊莱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可怜巴巴。
“你弄痛我了,艾萨克先生。”
艾萨克动作一顿,接着不容抗拒地掰开了最后一根手指,他用手包裹住伊莱的手,确保伊莱没办法再拽住自己身上哪个地方。
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伊莱,突然俯身下来。
满是馥郁花香的纯白空间内存在一个漆黑的豁口,豁口中伸出一个怪物,在伊莱皱起的眉心印下一个冰冷的吻。
艾萨克的身后掀起了漆黑的巨浪,主神飘到了世界树的身边,被锁链限制的原初生灵与遍布裂缝的造物沉默相对。
主神的机械音远远地传过来:[好久不见,大树。]
想必它们正要开启一场跨越三千九百二十七次回溯的对话。
“伊莱……”
这一边,艾萨克低低地说着,被血液沾湿的黑色发丝轻轻扎了一下伊莱的脸颊。
“我应该死在这里,你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牵挂伊莱的人,整个弗朗西斯都在等待他的回归,但没有人会等待教廷的影子、等待血与火中孤独成长的怪物。
艾萨克€€弗雷斯特适合生长在动乱之中,要迎接美丽新世界就无所适从。
艾萨克话少,这个时候看着伊莱的眼睛,却有了很多表达欲。
“我很抱歉,”他说,“我杀不死这片海洋,但我会变成世界的壁障。没有圣水原液之后你的身体会慢慢治好,你还没有到二十五岁,就算放在幻想种中也非常强大,所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或许和长生种一样长。”
“你会拥有被那些吟游诗人传颂的人生。”
艾萨克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的眼睛中不再是沉郁或者包含许许多多复杂情绪,而是坦然又真诚。
“我很愿意注视着你,从你度过长生种一般的一生,再到下一个或者下下个轮回。”
伊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堵住了他的嘴唇。
与在镜湖边那个难过的亲吻不同,这个吻疯狂而满是侵略性,攻城略地毫无章法,像是一场终末之时风雨中的狂欢。伊莱仰着脖颈被动地承受着,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差,刚刚还引导了主神的力量,没过多久就有点呼吸不上来。
他要拍拍艾萨克的脖颈,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都被艾萨克包裹住。
完蛋。
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艾萨克轻轻舔了一下他的牙齿,笼罩的阴影远离,混杂花香和血腥气的空气重新融入鼻腔。他大脑一片空白,眼睛里带出点生理性的水光,连被艾萨克包裹的手指都在颤抖。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艾萨克的后背插了一根由无序时间组成的长矛。
这不是回合制游戏,不可能他们做完要做的一切,敌人才会发动攻击,艾萨克背上只有这一根长棱还是主神和世界树共同抵御过后的结果。
但艾萨克不觉得痛,他垂着头,用额头贴着伊莱的额头,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喘息。
“我没有那些在人类中可以称得上美好的品质,我从头到尾都卑劣,所以就算我们的相遇不值一提又绝不算美好,我还是想请求你……”
在伊莱紫色的瞳孔中,精灵王露出平生第一个自然舒缓的微笑。